副官说的没错,政治监察委员会整整一年没有任何行动,现在突然拘禁如此之多的军官,所图目的,很可能是为了应付来自新京的压力。但越是如此,就越有可能意味着新一轮的大清洗。
在这种情况下,池凌什么也不能做,也不敢做。
如果自身职位更高一些,达到师长、副师长的级别,他或许对于这种事情不会那么惧怕。集团军上层对于新京方面的态度早已公开化,重要军职人员的保护程度,绝对不容许政监委员上下其手。然而,团职军官则不同,在事关重大利益的前提下,自己很有可能被当作筹码放弃。到了那个时候,就真正是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
想到这里,池凌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他开始有些后悔,不应该用那种态度冷遇罗兰那个人至少是步兵二团名义上的政委,如果晓以利害,在给予一定程度的好处虽然没有绝对把握将其收买过来,至少,在应对突发事件的时候,多少能够对自己有所帮助。
政监委员虽然心狠手辣,但他们终究属于人类。只要有利益存在,就有人情世故。
想到这里,心烦意乱的池凌将手中报告朝办公桌上一扔,沉思片刻,说:“从下级军官当中挑选出一批预备人员,如果事关大局,就把这些人和事先收集的证据全部交给那些家伙。如果监察委员会方面仅仅只是需要功绩,用这些家伙交差,应该够了。”
身为大员,池凌在面对可能遭遇危险的时候,同样有着一整套应对手段。
从无关紧要的下级人员当中挑选替死鬼,这在任何时代都是最为管用的方法。谈不上谁比谁更卑鄙,“丢卒保车”的招式,上位者比任何人玩的都要纯熟。
守候在旁边的副官躬身称是。但他想了想,仍然说出了自己的担忧:“讯问还没有结束,我们与那些政监委员之间素无来往,摸不清楚他们的底牌,也不知道他们真正目的究竟是什么。在东部军区,以面遮点是最常见的审讯手段。这次被拘押的人员当中。既有普通士兵,也有营、连级别的正规战斗部队军官。现在释放的那五名尉官根本不能说明任何问题。对方的真正用意。很可能就隐藏在剩下来的那些人当中。利用互不相连的供词串行对接,移花接木他们,很擅长这样做。”
池凌脸色一滞,被光线遮挡住的面孔略微朝着暗影部分偏转,整个人看上去显得更加阴沉。
“的确有这种可能。”
沉默了两分钟,他缓缓点了点头。
“我们是否要提前启动第二套应对预案?或者,将整件事情上报师部,由更高层主官做出决断?”
副官不无担忧地看着他,说话的口气有些沉重:“被宪兵队拘押的人员当中。有五名营级军官,以及您的侄子,三营第六中队副队长孙刚。”
“我已经在名单上看到了。”
池凌用力咬了咬牙,紧绷肌肉使整其面部轮廓看上去尤为坚硬。突然,他用力按住扶手,从沙发上站起。在房间里来回踱了几圈,慢慢站在窗前,以明显压抑住愤怒和恐惧的口吻说:“准备一下,我想现在,应该去见见那位新近上任的政委。”
在普通人眼里,进化异能者的地位相当于神。但是不管怎么样,罗兰毕竟不是真正的神。她很聪明。却不可能对每一件事情都算无遗策。尽管对于红色共和军这种军、政相辅的古怪制度多少有所了解,也从诸多叛逃者口中知晓政监委员会那种令人恐惧的政治力量,但她仍旧对目前所处的环境,以及被自己套用的身份权限估计不足。即便是在潜意识当中,她偶尔还是会以末世世界的某些生存条例作为行动参照。直至步兵二团团长在副官陪同下,推开房门走进团政委办公室的时候,罗兰才忽然发现自己手里掌握的牌,显然要比想象中好得多。
没有邀请性质的问候,也没有场面上必不可少的寒暄,甚至就连简单的礼节性语言也直接省却,走进房间的池凌对侯在旁边的副官挥了挥手,关上房门,拉过一把椅子,坐下。
敞开的窗户,使房间里并不缺乏光线。如果不是罗兰曾经在团部军史图册里看到过现任团长的照片,她一定会毫不犹豫把这个没有经过允许就自主坐下的家伙直接扔出去。
短暂的沉默过后,肩佩上校徽章的来者,首先从办公桌上方伸出右手。
“你好,我是池凌。”
罗兰安静地坐在椅子上,饶有兴趣地看着这只伸到面前的手。
它很黑,很大,虎口与指肚部分叠摞着厚厚的老茧,拇指鱼际部位的皮肤较厚,细小的干裂纹线密密麻麻,向外凸起的指关节显得非常粗大。可以想象整只手掌捏握成拳的时候,一定会爆发出强大的攻击力量。
厚实、沉重、有力,充满与上位者身份相符的威严。可是不知为什么,罗兰丝毫没有想要伸手与之握住的意思。他只是默默地坐在办公桌背后,如沉潭般无法看穿的黑色眼眸当中,释放出谁也不知道究竟隐藏着何种意义的深邃目光。
池凌微微皱起眉头,他已经看清楚对面这个自己一直回避的政监委员面孔,与其说是早已被宣传机构格式化的英雄脸蛋,不如说是刚刚走出培养槽没多久的年轻人。
这种完全出于理智的判断,立刻压倒了潜意识里的氲怒。不自觉的,池凌慢慢缩回右手,重新恢复身为操控数万人团长的威严气势。人类的年龄,是能够与地位相提并论的资历。老人有足够的理由蔑视后来者,至于这个叫做罗兰的政监委员实际算来,从离开生产流水线到现在,她来到这个世界上的真正时间,恐怕还不足三年。
心理与认识上的对比,冲淡了许多固定存在于头脑深处,因为相互身份比较产生的畏惧感。尽管有些犹豫,池凌却不再像刚刚走进房间时那般谨慎小心如果对手与自己气势、年龄相仿,肯定要提起十二分的小心。至于现在自己似乎多虑了。
她很年轻,即便事情真的到了无法收拾的地步,自己也有绝对把握控制局势。
要知道,这里可不是新京,而是内务部势力无法影响到的西部军区,是自己一手操控的步兵二团。
大脑的奥秘的确令人惊叹。短短不过几秒钟,池凌脑海里已经转过太多互不相干的念头。他从其中飞快寻找对自己有利的方面,摒弃那些对自己不利的因素。当然,其中有相当一部分都是此前就已经反复思考过的结果。但是在这种临机随动的场合,能够控制住本能的畏惧心理,对他而言,已经很不容易。
在红色共和军治下的民众官兵眼中,身穿黑衣的政监委员,其实就是人类化的死神。
谁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有什么把柄,会在什么时候被别人掌握。某一天,当你被警察逮捕,当场宣读各种重罪的时候,肯定会对其中所涉的一切感到震惊。你永远不会想到,某件看似无关紧要的小事,竟然会与侮辱伟大领袖或者阴谋颠覆国家之类的重大事件联系起来。起因简单得令人发笑。当吃饭、睡觉、走路、坐下这些最正常不过的举动,都可能演变成为居心叵测阴谋叛乱证据的时候,你只会觉得愤怒,继而感到恐怖,最终变成无法摆脱的绝望。
看过的,听过的,实际发生在自己身边诸如此类的事件实在太多,池凌自己也不清楚有多少次看到有人被戴上尖顶高帽游街示众,被押在高台上被迫地头认罪,被挂上白色木牌打上红叉以“反革命”罪枪毙,被全家抄没以各种不同类型的方式当中侮辱、践踏、殴打所有这一切都没有经过法院宣判,也没有相关机构对犯罪或者清白进行调查。反**就是反革命,人民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充满红色光辉的世界,容纳不得半点来自资本主义的肮脏污垢。一旦某个人被套上“反革命”或者“反社会主义”这顶高帽,永远只能站在人民的对立面。口水、拳头、脚印、棍棒不认罪?那就打到你求饶。
没有经历过那种可怕场面的人,永远无法体会到身为旁观者的胆战心惊,也永远不可能了解那种想要远远避开这一切,独善其身,或者对身边每一个人都报以警惕,连吃饭睡觉都必须留出一只耳朵,睁开一只眼睛的辛酸与疲惫。与随时可能降临到头上的死亡相比,身体疲劳根本就算不了什么。一旦被某人攀诬,以此做为向组织表明忠心,进而晋身的资本,你就只能永远被踩在脚下,连家人和自己的性命都无法保证,甚至就连自杀,也是一种不得不付出惨重代价也无法得到的奢望。
池凌很怕罗兰。
确切地说,应该是惧怕她那身黑色的政监制服。
西部军区,是独立于共和军内部的一个特殊存在。如果不是因为掌握着数量庞大的军队,第三集团军所有官员,都将被打上“反**”烙印,无须审判直接处死。力量,保证了继续生存的权利。但即便如此,包括池凌在内的中、下级军官,仍然对政监委员抱以本能的畏惧。这种心态深植于大脑,已经形成类似鼠兔对于鹫鹰等天敌的惧怕和畏缩。就好像儿子对于父亲,永远都有着无法用语言说清的敬畏感。哪怕后者逐渐衰老,再也没有强壮身体和力量,她终究都是沉重压在前者心头无法挪移开的山脉、巨石。
605章 畏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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