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老师第一次来泰山，是上辈子念初中时，九十年代末。
    住在山脚的一家旅馆，半夜往上爬，爬到凌晨到了山顶，有雾没看成日出——当时的门票好像就要200块。
    记忆比较深，游客特别多，沿路全是灯泡，顺着绵延曲折的台阶，毫不冷清。
    在旅游大省拍戏有个好处，基本不用出去。《白眉大侠》的外景在泰山、千佛山、龙口、石岛、岚山等，省外是云南滇池，留到最后。
    夏夜闷热，蚊虫恼人。
    也是山脚的招待所，平房，窗户大开，偶尔吹进来一丝凉风。赵铭铭、梁添、寇占闻外加《新影视》一名采编，正围着许老师开小会。
    “你这几个月就跟组吧，不用回京了，每期发一篇《白眉大侠》的幕后故事。”
    “老板，这剧得多长时间啊？”
    “多久你也跟着，用我废话么？”
    “……”
    采编轻哦一声，不敢言语。
    “老梁，《我爱我家》那边能串开么？”
    “应该没问题，我两边戏都不多。”
    梁添心态好，知道自己顶着一张配角脸。
    “老寇，这次的武指叫元彬，出身七小福，现是程小东的徒弟。他跟《雪山飞狐》的不同，正经一号人物。”
    “明白，我们打过照面了。”寇占闻点头。
    元彬一直默默无闻，后拜在程小东门下，辅助拍了《新龙门客栈》、《东方不败》等。深得徐克赏识，提拔他在《狮王争霸》中做了正职，又接连合作了《王者之风》、《青蛇》。
    后来担任央视版《笑傲江湖》的动作导演，擅长招式拆解，相对写实。
    一听要拍几个月，不愿来，剧组数次邀请，钱给到位，这才答应。
    “还有铭铭，我最担心的就是你。陆小英、陆小倩完全两种性格，你分饰两角，有没有信心？”
    “我不敢说大话，我竭尽全力。”
    赵铭铭比较严肃，看来压力蛮大。她为了演侠女，特训两个月武术，不可谓不吃苦。
    谈完话，许非赶走几人，坐着等客。
    不多时听“咚咚”声响，门一开，岳鲁义进来了。
    “小许啊，你这次出来动静可太大了！又是上电影，又是封杀一个省，连电视剧界都在议论。”
    岳鲁义笑呵呵的，试探道：“听说《大撒把》票房、口碑俱佳，怎么不见齐鲁上映？莫非也要封杀我们省？”
    “诶，您别抬举我！那个省属实过分，瞒下六成的票房，我是迫不得已。至于齐鲁么，呃……”
    他顿了顿，道：“上头的决定，具体我不好多说。”
    “哦，行行。”
    岳鲁义没追问。
    齐鲁电影公司拖欠了几千万发行费，田领导特意指示，先别谈，所以《大撒把》直接略过去了。
    许非揭过这茬，道：“岳老师，我这次来一是看看剧组，二跟您谈谈下部合作。”
    “下部？这才刚开始啊。”
    “您看啊，山影、京台、我，咱们三家搞的作品，还有什么不保靠的？既然保靠，就不用老揪着。
    齐鲁自然资源丰富，适合古装外景，我想建立长期合作关系。下部我已经选好了，萧逸的《甘十九妹》怎么样？”
    “……”
    岳鲁义又跟不上了，只道：“我们得，得研究研究。”
    “好。还有件事……”
    许非又道：“前几天看个新闻，说咱们买了中星5号？”
    老岳心里一激灵，“对，有这么回事。”
    “说有两个名额可以上星，您有消息么？”
    “没听什么消息，你有？”
    “我也没有。我的意思是，现在上星的都是不怎么发达地区，这俩如果是经济大省，卖剧的价钱得提一提。”
    “哦，那当然，当然。”
    岳鲁义从屋里出来，一脑袋汗。
    1984年，我国发射东方红二号，开启了卫星电视发展。截至今年，共央视、新、藏、川、云、贵六家。
    经济相对落后，地理环境复杂，在省内实现有线电视传输非常困难，所以作为第一批。
    如今又有两个名额，许非不知道哪家卫视哪年上星，顺嘴提一句，没想到齐鲁台正是积极分子。
    …………
    《白眉大侠》有很多缺陷。
    比如人物出场，评书叫开脸，网文叫装逼，影视剧叫《小李飞刀》中李寻欢从天而降，顶着方便面头型翩然落地。
    总之得让人印象深刻。
    原版中，开头就去祭天，然后被刺杀，皇帝莫名其妙从轿子里出来，徐良莫名其妙藏在轿子里，没任何铺垫。
    包括包拯、蒋平、艾虎等人，上来就演，毫无介绍。
    新剧本开头，先来了一段开封府日常，让观众认识角色。通过对话引出皇帝去泰山祭天，徐良在外办差，不知能不能赶回来。
    然后才有力挽狂澜，救驾之功。
    “臣救驾来迟，请皇上恕罪！”
    “你是何人？”
    “此乃开封府三品带刀校尉，徐良。”
    诶，这才是一个主角的自我修养。
    次日，泰山普照寺。
    传为六朝时建，后历代皆有拓修。四进院落，后院有一棵“六朝松”，粗达数抱，枝密盘曲，树冠如盖。
    《白眉大侠》在此开机。
    第一场便是祭天行刺的大场面，导演王文杰和元彬指挥全场，寇占闻打下手。
    赵恒煊穿着一身黑，坐在大石头上，化妆师正给他剃眉毛。
    “你这个小心点啊，毛囊别刮坏了，刮坏就不长了。”许非在旁边看热闹。
    “还有这事？那您可手轻点。”
    赵恒煊面相方正，武花脸出身，功夫好，后来还演过铁道游击队队长。
    “没事，我就浅浅刮一层。”
    化妆师处理完，拿两根用毛绒织成的白眉，又给他粘上。粘还没粘好，一根飘下来了。
    “小侯！小侯！”
    “这呢！”
    一个戴眼镜，书生气的年轻人跑过来，“怎么了？”
    “再给我拿一根。”
    “好嘞。”
    年轻人不一会转回来，递过眉毛，随手拿起戳在一边的金丝大环刀。
    “还挺轻的，我以为得好几斤呢。”
    他舞了几下，道：“样式也威猛，这东西拿在手里，难怪徐良厉害！”
    “小子，你听过评书么？”赵恒煊道。
    “听过几集，不全。”
    “那我得告诉告诉你，这部书里第一名，叫横推八百无对手，轩辕重出武圣人，于和。
    第二是八十一门总门长，普渡。第三是雪竹莲。这俩都是于和的师兄。
    第四叫金灯剑客夏遂良，是于和的大弟子。”
    “前四都是于和这边的，最后徐良还赢了？”年轻人惊诧。
    “所以才是主角嘛，俩师兄都叛变了。”
    许非显然和赵恒煊是一挂，都爱听评书，笑道：“论武功，徐良排不上号。龙云凤都排第七呢，不过原著里是个老太太，练的返老还童。”
    “那剧里咋成漂亮大姑娘了？”
    “商业改编呗。”
    “……”
    年轻人似懂非懂，又听有人叫喊，赶紧过去帮忙。
    他挂名副摄像，实际是打杂，《白眉大侠》是进的第一个组，看啥都新鲜。
    忙活一阵，又凑到一哥们跟前，这是摄像师，小眼脸丑，叫孔升。
    “我说侯洪亮，你胆子够大的，那人也敢搭话？”
    “那人怎么了？”
    “还怎么了？那可是投资方，大老板。”
    “可我觉着挺和善啊。”
    被叫侯洪亮的年轻人挠挠头。
    “和善是人家的，但有些人就不和善。万一碰着个好面儿，小心眼的，给你穿小鞋怎么办？”
    俩人关系不错，孔升年龄又大，算提醒，“以后先了解了解，不过这位没关系，出了名的好交朋友。”
    小侯又往那边瞧一眼，“哦哦，我记着了。”
    ……
    “王滨！”
    “孔升！”
    王文杰差不多了，抻着脖子喊人，“1号机架在这，2号在这，刚才武指说的不记住了么？就照这么拍，争取少费胶片。”
    “明白！”
    “明白！”
    王文杰自己都觉得奢侈，三百多万投资，两台摄影机，《红楼梦》的造型，《唐明皇》的服装，徐克的武指……若交不出一份成绩，愧对金主爸爸。
    而那边，元彬、寇占闻领着十三太保在准备威亚。
    这个词，源自wire。大陆叫吊钢丝，两千年初随着香港影人北上，才统一叫威亚。
    是门大学问，比如拍一个人，从这边飞到那边；或者两个人在空中边打边飞。
    行话叫过江龙，就是在空中铺设轨道，人吊在下面。后世用的都是进口特细钢丝，35mm，吊重还超强。
    现在可没有，没有过江龙，没有卷扬机，就1mm的钢丝，刷上黑漆，压根看不出来。
    然后在空中拉一股钢丝，弄个活扣，人吊在下面，约莫是个“丁”形。
    手动拉拽，行了，飞吧！
    更过分的是，离地几米高，下面就是山石，连个垫子都冇。元彬吓坏了，道：“我们香港武行拼命，你们更拼啊！”
    寇占闻笑笑，俺们不是拼，是不懂。
    没这意识。
    许老师抓的就是安全保障，什么纸箱子、垫子、网啊，能上的全上。
    “预备预备！”
    “各部门就位！”
    “开始！”
    寺庙外，两顶轿子在禁军护卫下前行，最前是一花白头发的老者，正是翻江鼠蒋平。
    走着走着，忽听密林中传来两声细微声响，骤然色变，一个纵身挡在轿子侧面，挥刀砍掉一根射来的弩箭。
    那边艾虎也挡掉一根，大喊：“有刺客！”
    话音方落，忽从林中杀出若干黑衣人，与禁军打作一团。厮杀惨叫，刀光剑影，眨眼血流成河。
    皇帝和包拯仓惶出轿，向后撤离。
    “好，下一场！”
    只见石路上空，已经拉起一股钢丝，两边固定。下面还吊着两根1mm钢丝，系在黑衣人身上。
    像滑索一样，人可以拉拽，造成空中飞行的效果。
    除了元彬谁也没拍过，气氛紧张，又隐隐带着刺激。
    “都检查过了么？”许非问。
    “检查好几遍了。”
    “再看看。”
    那人没动。
    “我说再看一遍。”
    不温不火的音量，让全场一静。岳鲁义连忙打圆场，道：“快去看看，都是为了安全嘛！”
    王文杰亲自过去检查，比了个手势，“没问题。”
    “预备！”
    “开始！”
    镜头外，几个小伙子合力一拉。两个黑衣人吊在半空，按照之前训练的保持平衡，做出凌空飞渡的姿态。
    掷出雷火弹样的东西，就听“轰轰轰！”
    炸点乱响，白烟弥漫，禁军割韭菜般躺倒一片。
    “好！”
    王文杰忍不住拍巴掌，“继续，继续！”
    跟着下一镜，又一人凌空飞来，长剑直指皇帝后心。
    蒋平掷出长刀，当啷阻了一下，那人脚尖方一落地，第二步再度跃起，威亚还在身上，借势猛地前冲一大截。
    好在禁卫舍身阻拦，噗哧捅了个对穿。
    “好！”
    王文杰又在喊，元彬也拍拍手，表示认可。而那人一拉面罩，正是寇占闻手下的三太保。
    “牛！”
    许非竖了根大拇指，拽过寇占闻，“你手下人可以啊，进步这么快？”
    “他拍《雪山飞狐》的时候，不被台湾人坑受伤了么？然后就憋着一口气，能不长进么？”
    老寇也进步，越来越有感觉。
    武指不仅是招式设计，脑袋里得有完整的一套东西，包括分镜、剪辑——不然怎么叫动作导演呢？
    他搓搓手，悄声问：“许老师，你看我们状态挺好吧？”
    “挺好。”
    “那什么时候让我们试试，没外人那种。”
    “下部吧。”
    “啧，你又蒙我，下部得啥时候了？”
    “明年就有。”
    许非拍拍他肩膀，笑道：“《甘十九妹》，你先看看原著。”
    老寇跟了两部电视剧，上半年还拍了《三侠五义》，演展昭。已经当过武指，爽过一把了。
    但体量不一样，拍许老师的剧过瘾。
    许非也很欣慰，培养人才，而且不用再看各种翻跟头，翻的时候还特娘带轰炸机音效的《白眉大侠》了。
    …………
    在泰山盘桓了几日，许非返回京城。
    此番再一回去，可是带着成功电影人、乐坛新势力的光环，《大撒把》正在京城上映。
    之前观望的那些歌手、演员，也立时行动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