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从来都不会让自己守着这个念头想太久。一想到冕卫家族的人能够掌控害死他们叔叔的禁忌之术,这个念头让他不堪重负、不敢面对。
毫无悬念地,盖伦凭借勇气与技艺赢得了无畏先锋中的位置。在他自豪的家人和他的好朋友王子殿下的注视中,他在王座前立下了誓言。
拉克丝和她的母亲很多时间里都在都城,效力于国王和一个低调的光照者小团体——但盖伦还是尽可能保持距离。虽然他爱自己的妹妹胜过世间一切,但他心中的一小部分却难以接近她,而且他也尽量不去想如果自己的怀疑得到验证的话自己会被迫做出什么事。于是他投身到自己新的职责、战斗和训练中,比以前更加倍地努力。
当无畏先锋的新任剑士长在战斗中倒下,盖伦发现自己被同伴们推举到了指挥的位置,而且这项提名没有任何人反对。
一直到今天,他始终都坚毅地守护着自己的家园,剑指一切敌人。他不仅是德玛西亚最可怕的士兵,而且也是德玛西亚最伟大、最崇高理念基石的化身
老妇人拉了拉手中的绳子。绳子的另一头在德玛西亚士兵的脖子上缠紧了。士兵想说话,却被老妇人下的禁咒封了口。只要士兵再敢挣扎一下,她就把他的脑袋砍下来,那顶尖护鼻的士兵头盔还能当夜壶使。不过还不需要,她现在只要拉紧绳索,等着士兵的记忆化作触须探出头来,一寸一寸地钻进她自己的脑海。
只要她愿意,她随时可以斩下士兵的脑袋,但那不合规矩。尽管这位皮肤灰白的女先知身上有很多令人不齿的东西,但没有人敢说她办事不按规矩。而且还是一整套规矩。没了规矩,这个世界成什么啦?不就成了一滩烂泥?多简单的道理。
只要士兵还没坏了规矩,她就会坐在这里,吸干他的一切——他的欢乐、思绪、自我——一点不剩,统统抽干。然后,一刀下去,夜壶有了。
岩洞的入口附近传来一声痛苦的尖叫。毫无疑问,老妇人布下的哨兵少了一个。
然后又是一声。
再一声。
今晚越来越有意思了。
她听见骑士的重靴踏在了潮湿的岩石地面上,由远及近,不紧不慢。光从脚步就能听得出,来人可是个不好惹的角色。脚步声一停,一个男人出现在石室的另一头。他肩膀宽阔,俊朗非凡。洞穴中昏暗的火把光亮映出了他坚毅的脸庞。骑士盯着妇人,一缕缕血迹从他厚重的胸甲上滴落。即使是隔着一段距离,她也能闻见骑士的盔甲透出一股酸味。这种气味压过了她血管里流动着的魔力,让她觉得不太舒服。
今晚确实太有意思了。
骑士握着阔剑,登上了台阶,走向妇人临时凿出的岩石王座。
她微笑着,等待骑士挥起剑刃,带起呼啸的风声砍向她的脑袋。那样的话,这位骑士会收到一份大大的惊喜。
然而,他却收剑入鞘,坐在了地上。
骑士一言不发,耐心地直视着妇人的眼睛,一刻也没有偏向被捆住的士兵。
这是他的计谋吗?他是在等她失去耐心,先开口么?
很有可能。
不过仍然挺无聊的。
“你知道我是谁吗?”妇人问。
“你的食物,是迷路人和被放逐者的记忆。孩子们说,你和你居住的岩洞一样年纪。你是岩石夫人。”骑士笃定地回答。
“哈!这可不是他们给我起的名字,你清楚的很。老坷婆。他们叫的是这个。你不敢说,是怕我会劈了你么?想巴结我?”。
“不,我只是觉得那个名字很粗鲁。作为客人,辱骂主人是很失礼的。”
老妇人咯咯地笑了,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他是认真的。
“那你呢?你叫什么?”她问骑士。
“德玛西亚的盖伦·冕卫。”
“规矩是这样的,德玛西亚的盖伦·冕卫。你是来找失散的士兵的,对吗?“妇人说。
他点点头。
“那你打算杀了我吗?“妇人问。
“我不能骗人,我觉得你我可能只有一个人能活下来。所以,没错。”
妇人又笑了。
“很想让我见血对不对?有了那身盔甲,你说不定能行。”妇人说着,又把绳索在她苍老的手掌上绕紧了一点。“但是,如果在我们的交易还没完成之前你就朝我出剑的话,我的手肯定比你快。那你这辈子都忘不了他脖子断掉的声音。”
她扬起绳索以示强调。
骑士毫不畏缩地盯着她。
“所以,规矩来了。如果你能给我一份记忆,让我觉得比这个家伙脑子里的所有东西加起来还要好。”她轻轻拍了拍士兵的头盔。“我就会把他还给你。如果有一方想要反悔,另一方就有权利用任何手段索取回报,对方也不能抵抗。你同意吗?”
“我同意。”盖伦说。
“那就让我听听你的价码吧。这家伙的命关你什么事呢?失礼了,我本想叫他的名字的,但我已经忘了。”
“我也不知道他的名字。他是最近才加入我的军队的。”盖伦回答。
她看着骑士,皱起眉头。显然这个年轻人不知道自己揽上了什么事。
“我给你的记忆,”他说,“是我的童年。妹妹和我骑在叔叔的背上,他正在学着诺克萨斯的猎犬大叫。我们笑个不停。很美好的记忆——还没有被你们这样的人玷污过。”
老妇人挠着眼睛上的白膜。
“你是看不起我么。”她说:“你以为,我只要一些欢乐的记忆就能满足了,是吧。”她的手指箍紧了士兵的脑袋,让他的点滴记忆缓缓流进自己的脑海,露出甘之如饴的表情。“我全部……都要。痛苦、困惑,还有愤怒。可以让我永远年轻。”她大笑着,一支干枯的手指抚过自己起皱的脸颊。
“那么,我把悲伤给你。我的叔叔死了。”
“差远了。我有点烦了。”老妇人说完,抽紧了绳子。
盖伦长身站起,拔出了剑。老妇人心头一凛,立时就想杀了这个急躁的年轻骑士。但出乎意料的是,盖伦没有进攻,反而在她面前单膝下跪,垂着头,将剑轻放在了妇人的膝上,剑尖指着她的腹部。
“我的心,你来看吧。”他说:“你看中了什么,拿去就是。我虽然年轻,但见闻也算丰富。前半生享尽了荣华,说不定你会觉得有趣。但是,如果你想要的记忆不止一份,这把剑就会把你捅个对穿。你能拿的不多不少,只有一份。”
妇人忍不住咯咯大笑。这孩子好大的口气!他居然觉得,自己的一份记忆,就能抵得过他同袍的整个人生?
他的勇气——或者说是无知,倒是确凿无疑,令人敬佩。
妇人咂咂嘴,向前倾身,把手掌放在了盖伦头上。她闭上眼,掀开了覆在骑士记忆上的重重纱帘。
她看到了白石大战之后的凯旋,尝到了副官的婚礼上喷香的烤鹿肉。她看到盖伦在布拉什摩的田野里怀抱着即将死去的战友,感到一滴孤苦的泪悄然落下。
随后,她看到了他的妹妹。
她能感到盖伦心里深厚的爱意,但似乎掺杂了一些……别的东西。是恐惧?厌恶?还是不快?
她往他的心里的更深处探去,越过了浅表的记忆。她的手指翻动着他的思绪,挑开了所有无关那个笑容灿烂的金发女孩的东西。盖伦的盔甲让妇人的探查变得异常困难,但她没有停手,直到她看到了……
童年。两个孩子在玩人偶。男孩的士兵们朝着女孩的法师团冲锋,准备手刃他们。女孩说这样不公平,法师们是会魔法的,这场仗应该不相上下才对。男孩大笑着,指挥他的金属小兵撞翻了泥巴捏成的法师小人,把他们揍得七零八落。女孩生气地尖叫起来,指尖猛然迸出了一道强光。男孩眼前什么都看不见了。他很惊恐,也很困惑。他们的母亲赶来带走了女孩。但在离开房间之前,母亲屈膝蹲在男孩身前,说他刚才看到的不是真的,只是一场游戏而已。男孩瞠目结舌,只呆呆地点着头。只是游戏罢了,他的妹妹不是什么法师。不可能是。他把这份记忆深深地埋进了脑海,越深越好。
妇人手指伸展,在骑士的童年回忆里找到了越来越多类似的片段。每段的结尾都是一道夺目的光芒。这些片段深藏于心,混杂了爱、恐惧、抗拒、愤怒、背叛还有戒心。
这个骑士说的不错——这些记忆很好,比那个崩溃士兵的记忆诱人太多了。
妇人微笑着。骑士很聪明,还知道用剑指着她的肚子。但还不够聪明。只要她取走了一份记忆,骑士立刻就会忘记,甚至不记得自己曾经拥有过。所以,她想要多少,就能带走多少。
妇人五指箕张,细细筛过盖伦的脑海,寻找着一切和那个光辉少女有关的记忆。她搜刮得干干净净,最后才退出了他的脑海。
“成了。”她说着睁开眼睛:“这就够了。”她指着岩洞的出口。
“你出的价我接受了。一份记忆换一条命。带上那小子,马上走吧。”
盖伦站起来,走向被捆着的士兵。他弯下腰,扶起士兵,倒退着朝洞穴外走去。他的眼睛仍然紧盯着妇人不放。
真有趣。这骑士还在担心她会不会食言。可怜的家伙,甚至没意识到她早就吃饱了。
骑士站住了。
他把战友放在地上,开始了冲锋,一双眼睛似乎要把妇人钉在墙上。
妇人被他突然的举动惊得浑身一激灵。盖伦的个头太大,身子太重,根本来不及在妇人近身前抽出钢剑。妇人的指甲噼啪作响,充盈着黑暗的能量,急切地想要吸干骑士的意识。她发现自己完全没法避开盖伦的眼神。那双眼睛里,荡漾着长年沉淀的甘美记忆。她要饱餐一顿,直到里面一点都——
妇人感到胸口闯进了一股凉意。金属的冰凉。骑士盔甲上的酸味陡然变得浓烈,搔弄着她的喉头。
她低下头,只见盖伦的剑没入了胸前,只留下一截剑柄。伤口渗出红黑相间的血,滴在骑士的手甲上。盖伦依然宁定地看着她逐渐模糊的眼睛。
他的动作比她想象中要快。
“为什么?”妇人努力地想说话,却咳出了一口黏黑的胆汁。
“你骗了我。”
妇人挤出了一个笑容,牙齿间漏下黑乎乎的粘液。“你怎么会知道?”
“我感觉……轻松了。没有了负担。”
盖伦眨了一下眼睛。
“这不合规矩。还给我。”
妇人想了一会儿,她的血正不断地流到冰冷的石地上,混进了泥土。
她把渐渐麻木的手指放在盖伦头顶,把回忆挤回他的脑中。盖伦痛苦地咬紧了牙关。等盖伦睁开眼时,妇人看到他眼中的疲惫就知道他已经拿回了自己全部的记忆。可怜的蠢货。
“为什么还要费事做交易呢?“老妇人问。“你比我预料中强,强多了。不管我放不放他,你都能把我切成肉片,我连一个手指头都来不及动。为什么还要浪费时间,让我看你的心呢?”
“在陌生人家里,不给主人一次机会就见血,那就太……失礼了。”
老妇人又咳又喘地笑了。
“这是德玛西亚的规矩?”
“不,我自己的。”盖伦从妇人胸前抽出了剑。伤口大开,顿时血如泉涌。妇人陡然摔倒,死去了。
盖伦再也没有看妇人一眼。他扛起士兵,踏上了漫长的归乡之路。
盖伦心想,没了规矩,我们成什么了?
她上次来北境的福斯拜罗镇已经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拉克丝不太确定,但算起来应该有七年了。那时候盖伦刚刚离开家,进入无畏先锋开始训练。余下的家人一同北上,祭拜曾祖父福斯伊恩的陵墓。拉克丝还记得那个时候的自己一路上唉声叹气,阴雨绵绵下个不停,沟壑崎岖,碎石遍地,先祖之墓似乎遥不可及。她原以为将会看到堪比英勇之厅的大理石陵寝,但最后迎接她的只是一座长满野草的低矮坟茔,旁边是高耸的悬崖,她的期待也就像是从悬崖上一落千丈。坟前有一块大理石板,上面刻印着曾祖的辉煌事迹——福斯伊恩和那只恶魔一起从悬崖上坠落。曾祖父受了致命的重伤,而一柄德玛西亚的钢剑则洞穿了那魔物的黑心。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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