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真,你又拿了我的拂尘带着妹妹出来乱玩。”合一对那男道童道。
小兄妹俩一齐迈着小腿奔去合一身后,一左一右牵住他道袍衣摆,云真露了个小脸出来气鼓着两颊:“合一师叔,这个红衣裳欺负我!”
“你别招惹这个红衣裳,他连师叔也能一道欺负。”合一往云真头顶摸了摸安抚他,向秦洵身边的齐璟见礼道,“拜见三殿下。”
齐璟回礼:“合一道长幸会。”
合一将两个孩子打发去别处玩耍,三人一道进屋见了广陵公子。
屋内整洁,一座书架,一张木案,一把古琴,一杯清茶,刚过而立之龄的清尘先生着一身印竹白衣端坐案后,望见他们进门起身相迎,面容俊逸,左眼角下一颗温柔泪痣,笑如四月风。
大齐人衣色普遍偏素,秦洵见过的着白衣者不少,但能在他脑中留下印象令他暗赞好看的却仅三人,一是袖领口处混了旁色宽边还因自身气度硬生生将素白衣裳穿出贵气来的齐璟,二是一身纯白衣裳不染旁杂穿得清清冷冷的小师叔沈翎,三便是眼前白衣摆上印染青竹有竹化谪仙之韵的奚广陵。
这三人性子也异,奚广陵是骨子里真温柔,齐璟是多以温柔作伪,沈翎则是压根不温柔。
都说世上几乎没有绝对的好坏之分,但秦洵觉得,奚广陵这个人就很接近完全的大好人。举例来说,即便遇到令他深恶痛绝的那种人,他前脚能指着人鼻子把人大骂一通,但假如这个人后脚就重伤倒在他面前,他也一定会出手相救,是非对错先救下人性命再议。当然了,对于奚广陵这种脸皮薄文绉绉的读书人来说,他所谓的“指着鼻子大骂一通”,也不过是引经据典苦口婆心地给人讲道理,绝不会带一个脏字说一句重话。
四人交谈一阵,多是齐璟与奚广陵师生间叙叙旧谈论一番朝堂,齐璟顺便问候一番合一道长钟山观一切可好,近几年太虚真人年纪大了不便来回舟车劳顿,皇帝下令在长安建了座供其久居的道观,借未央宫里供君臣每日上朝议事的“太极殿”之名赐名为“太极观”,太虚真人久居长安,大弟子云出岫又于多年前亡故,这边金陵钟山观便由二弟子合一道长代为掌事。
秦洵觉得这会儿没自己什么事,埋头喝茶,偶回几句奚广陵问他的沈翎和这几日回山庄去的楚辞近况。
他三人该说的差不多说够,奚广陵忽邀秦洵借一步说话,齐璟与合一善解人意称正好他二人也私谈些事务。
一条羊肠石板路,两侧竹林修茂掩日,入目皆碧,落影阴凉,空气似乎也混了青叶芬香,秦洵落了奚广陵一步跟在他身后,望着前方师长一身翩然白衣与这翠竹林相映甚融,一路无言。
路不长,很快入眼便是一处竹林环绕的小院落,简单的一张石桌一间竹屋,石桌上一把好生收在剑鞘中的长剑。
“我平日宿在此处,清静无人。”奚广陵上前摩挲着剑鞘,“所以说吧,你想同我说些什么。”
“有些事情想向公子做个交代,想来公子也有话想要问我。在此之前,想先问一问公子,”秦洵笑了笑,“伯牙因何而绝弦?”
“失其知己,绝其音弦。”
“那广陵会有绝弦之日吗?”
奚广陵没有回应,四周沉默得只有风穿叶缝的丝丝声响,倏而长剑出鞘,泛着银光的细长剑身破空而来,剑气凌厉逼人,惊起周身空气翻腾。
身后竹叶打了几个旋悠悠卷落,秦洵不动分毫地望着面前剑指自己胸膛正中的师长,见他分明执剑指着自己,气度却依旧温良,忽然就轻轻笑了。
剑尖离他身体极近,只要他与奚广陵任何一人向前一丝一毫,锋利的尖端便会划破他胸口衣裳刺入皮肤,偏偏他二人谁也不动,若非被风吹拂而动的衣裳表示出他二人为活物,简直如两座定格的雕像。
“长琴总以为于他如父如兄的广陵公子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先前他问我,为何分明懒于顾人的我每每待他照顾一二,我实说道结个情分,若日后我有难,能托他给公子说上几句话护我一护,那时他还当我玩笑,说公子是个普通教书先生叫我别想着给你惹麻烦。”秦洵平缓言道。
奚广陵蹙眉,出口却不是回应他所言:“你并非不会武功。”
“我当然会,只是不精,这不是什么秘密。”
奚广陵淡淡收剑回鞘:“你知我言下之意。”
秦洵轻笑:“公子既如此笃定,为何停手?”
“若我不停手,以你脾性,定会生生受我这一剑,而我并不想伤你。”奚广陵背过身去,将收入鞘的剑重新放回石桌上,“偏生你也断定我不会伤你,才波澜不惊地未动分毫。”
弑宗中位高权重的副宗主白衣银面,琴弦藏针,拨奏而出,伤人无形,却从不主动出手,更不取人性命,仅在宗中杀手出棘手任务时略施援手,点到即止。
因其出手之时每每抚一手悦耳的高山流水曲,江湖中人称之“伯牙”。
秦洵以药毒之长出入弑宗,与伯牙几番共事,心中对伯牙银面下的面容有了勾勒,纯白衣裳既区别于印竹白衣,又不会如反差过大的色彩那般欲盖弥彰,银面则是用以遮掩光靠蒙面遮挡不了的眼角泪痣。
奚广陵只见过十岁前尚存孩童稚性的秦洵,了解如今的秦洵的,是伯牙。
秦洵根本就不是想问他绝弦之事,仅仅是点明“广陵”即“伯牙”,作为二人敞开天窗说亮话的过场或说信号。
奚广陵自然明白,拔剑而迎,便是他的回应。
“其实今日并非我有意来寻公子说事,而是公子有心待我来此,不是吗?”秦洵笑道,“广陵公子,其实你一颗七窍玲珑心啊,表面不动声色,心里比谁都透亮。若是你当初用于朝堂,便是好一番长袖善舞八面玲珑,何苦做那空谷幽兰,落得遭人排挤戏弄退隐朝堂的境地?”
奚广陵摇头:“道不同。”
他愿天下海晏河清,长安朝堂却多为争权夺势慰己私欲之人,那些人容不下他的怜世,不愿被他衬出己恶,又拉拢不得,变着法朝他折辱泄愤。
他们甚至能借宴会酒酣戏言让他为舞姬奏乐,讽他作乐师伶人,他拒,扫众人之兴,亦惹龙颜不悦。
诸如此行,不胜枚举。
他本是广陵清音的竹林贤士之身,却被迫讨钟鸣鼎食之家的欢心,他既从不得,也度化不得,只得辞官归隐,安心做了个教书育人的先生。
也就是做先生的这些年,他才渐渐领会先祖归隐出世的用意,世道如此,由不得人。
秦洵:“那你的道难道是弑宗?”
“亦非。若非承袭祖位,我决不会与此道沾边,而你,”奚广陵深深拧眉,“微之,你更不当入此道。”
“为何?”
“不说别话,单一点,弑宗从不涉朝堂。”
“可章华侯也在。”
“庭让同样不当入此道,是我阻拦不力。”弑宗中人惯以蒙面化音示人,奚广陵并不了解从医后的秦洵,若是早些认出他来,也不至于拖到如今才与他摊开此事。
“可我入弑宗于双方皆有利处,弑宗需要我提供药毒,我同样需要弑宗授我武功以自保,何乐而不为?”
“微之!”奚广陵提高了音调,似乎是对这个曾经的学生如此不听劝感到无奈,“我从不道你顽劣,如今却觉你有些胡闹过头了。你可知入此道易,出此道难,此道于你不单是利,弊端亦甚。”
弑宗中人皆非以暗杀为生,皆有各自明示世人的身份,或许一个普通的家仆,一个卖烧饼的小贩,暗地里便身为弑宗杀手,然世人不识其身份,同道也鲜少相识,正是因一旦身份暴露,以弑宗组织之行事,麻烦事定然接连不绝,危及性命也极有可能。
秦洵沉沉地看着他:“若我愿承其重呢?”
卷一 谁家年少足风流 46 竹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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