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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谁家年少足风流 17 掌烛

    一座未笼灯罩的蜡盏立于桌案边,是这间屋里唯一的光源。

    未关严实的窗缝透进丝丝初秋夜晚的凉风,烛火微微跳动着,不时发出细微的噼啪炸裂声,忽闪地照出案上黑白错落的老旧围棋盘,也将案旁老者的影子颤颤巍巍投射在他身侧的墙面上,烧融的蜡泪顺着白烛身缓缓滴落,在烛脚盏托上凝结小坨。

    孤舟的屋子进门并不直接是卧室,而是个方便白日里活动和临时接待客人的小厅。孤舟坐在桌案旁,被烛光映亮了完好的半张脸,有烧伤的那半边恰好背光隐没在黑暗中,这叫他一眼看去像是个模样完好的人。

    他手中握着枚黑子反复摩挲,微阖着眼,静默地想着心事。

    此刻在他屋外院亭里,那喜欢挂着一脸狐狸笑的红衣少年,算起来今年大约是十六岁了吧,他与那女子已是十七年未见。

    十七年前盛夏时节,烈阳暖风,流水潺潺,他与今日一般无二的行头,在洵水岸边垂钓,那素衣女子立于一旁,一张偏异域的轮廓深邃眼眸湛蓝的绝美面容,异于常人的茶色秀发挽了个寻常妇人的发髻,神色沉静,丝毫没有从战场上带下来的杀伐之气。

    “旧伤复发起来也够你受的,不要饮酒过甚。”她道。

    那红衣少年性子不大像他母亲,却说得出与他母亲当日差不多的言语。

    当日他兀自钓鱼,未对此言作出回应,林初又道:“行舟,此番我向朝廷告假来此,是觉得道别之语怎么也得当面来说,这辈子我还想见上你这最后一面。我与他已有了夫妻之实,世俗礼度总是不能罔顾,往后你我不宜再见,这平州,我亦是不会再来了。”

    酒这种东西狡猾得很,成年人也难免被它算计得手。林初与秦振海成婚多年分房异梦貌不合神亦离,终于有人坐不住了。

    他身子未动,仅有的那只眼睛被水面粼粼的波光刺得生疼,口中却道:“如此也是好的,你嫁作人妇多年,早不该时时挂念我了,我如今孑然一身,来去皆如尘,只望你此生安平,我便也能无牵无挂打发余生了。”

    二人间沉默许久,久到孤舟以为林初已经离去时,忽闻身后重物坠地闷响,惊愕回头,见女子双目紧闭晕倒在地,惨白的脸上冷汗涔涔,他慌忙扔掉钓具,将林初一把抱起,一路跌跌撞撞地送去镇上医馆。

    医馆的老大夫絮絮叨叨地责备他:“令夫人已怀身孕一月有余,你这是怎么当孩子爹的,都不注意些护着你妻儿,叫女人家在日头下昏倒过去……”

    孤舟压低了斗笠将脸遮住,心中五味杂陈,面上却平静回道:“并非我夫人,我只是渡口那一个普通鱼贩,这位不知是谁家的夫人,来我摊上买鱼忽然昏倒,我不敢叫人在我面前出事,这便将这位夫人送了来。”

    老大夫疑虑地打量了一番孤舟,心道也是,这昏迷的年轻妇人与眼前这个男子的衣着打扮显然不是一个档次,是他方才见这男子焦急担忧得不似寻常,这才有了如此错觉,想来约莫是这鱼贩怕这位怀孕的夫人出了什么事被她家里找麻烦吧。

    孤舟从袖中掏出身上仅有的银两放在林初躺着的榻边:“我一个鱼贩,做着小本生意养家糊口,身上没多少钱,可既然是我送了人来,这些银两便垫付了夫人此番的费用,劳大夫好生照顾这位夫人,她既没有大碍,想必很快便会醒来,待她醒来自有归处。我摊子还在那,不便久离,先行告辞了。”行至门口,孤舟回首,斗笠遮掩下的目光不舍地望向床榻上沉睡的美妇人,却状似意为同老大夫交代,“对了大夫,我一介草民身份低微,从来谨慎过活,很怕招惹上麻烦,若有这位夫人的家里人问起,还望大夫行个方便,莫要过多提起我来。”

    最后一眼,不能再留了。孤舟沉沉一叹,黯然离去。

    从此天涯无期,余生各自珍重。

    阿初啊,你还是不够果决,何必将这孩子起名作洵。

    微之二字呢,这又是为何意?他父为安国公嫡子,母为定国公嫡女,贵不可言,你却唤他字作微之,是怕如此贵子太过娇矜,木秀风摧,想要掩而微之,蔽其于众吗?

    你曾经那样一位意气风发的少年女将,如今人至中年,竟也生了诸多战兢惕厉的心思,真是万般皆听命,半点不由人。

    长安真不是个好地方。

    齐璟进门时带了一小阵风,烛光欢快地跳跃了一下,孤舟闻声睁眼,还留有几分未从回忆抽离的惘色。

    是了,方才孙伯来收拾碗筷时,他叫其唤了这少年来。

    孤舟抬眸看向眼前身形颀长挺拔的少年,额头上挤出了几道深深的沟壑,眸光好似比烛火更明亮,始终带着一种迫人的锐利。

    “坐。”他垂下目光,沙哑着声音开口。

    齐璟见了礼,在他对面坐下,抬手便要拿棋。

    “不必了,今日不下棋。”孤舟声音里带了点困倦。

    齐璟闻言收回手:“多有叨扰。”

    孤舟家里一直休息得很早,这个时辰若不是他们二人来打扰,应该已经是他休息的时间了。

    孤舟疲懒地冷笑一声,将手中黑子扔回棋盘,黑子落盘碰乱周围几颗棋,发出清脆声响。

    “你就别装了,小子,你今日把人往我面前带,可不就是想让我瞧见他吗?”

    “先生睿智。”齐璟微微笑着,大方承认。

    “这回打的什么主意?”孤舟冷冷地盯住他。

    齐璟直视着孤舟冷厉迫人的眼睛,沉默半晌,诚恳地唤了一声:“伯父。”

    孤舟一怔,冷笑出声:“真是奇了,你小子自两年前来洵水岸边寻得我,今日还是第一回听你这样叫。”

    “猜想伯父不喜,便从未唤过。”

    “既知我不喜,又何必叫出口。”

    自然是不喜的,若孤舟喜欢被齐璟唤作伯父,他又如何会从昔日的平王齐舸沦为如今的孤舟先生。

    “伯父,侄儿有事相求。”

    “说。”孤舟隐约摸出了他今日唤出“伯父”的用意。

    “伯父虽远居平州二十年,可侄儿相信,当今大齐的局势,伯父心中多少有几分掂量。”

    “所以?”

    “储君之位空缺。”

    少年面带微笑平静地说出这句话,孤舟几乎是瞬间便明了他的意思。

    “齐归城啊齐归城,你小子,当真是野心不小。”他冷笑道,“你凭什么认为,我这么一个藏居于此的废人,能在此道上有助于你?”

    “侄儿既向伯父开口,自有信得过伯父的理,伯父心中亮堂,何必难为侄儿言明。”

    一口一个伯父,齐璟的意思很明白,若是孤舟愿意相助,待往后龙椅上的人是他,他承诺视孤舟为伯父,定能保其性命无忧,不会再叫其如这二十年一般,在皇帝暗地的搜寻追杀中隐姓埋名躲藏苟活于世。

    真是好大的诱惑与海口。

    孤舟脸色却不好看起来:“所以,你把秦家小子带来见我,是想与我加这感情筹码,还是想以此威胁我?”

    “伯父误会,将微之带来见伯父,并非是侄儿的意思。”

    “哦?”

    齐璟隐晦道:“当日是谁指引侄儿前来寻得伯父,今日,便同样是那位。”

    “小子休要胡言。”

    “侄儿连夺位之心都已向伯父剖白,何必为此事欺瞒,个中缘由侄儿亦如伯父一般疑惑,出口之语却是绝无半句虚言的。”

    孤舟心中无端有几分不祥之感:“皇权之争,成王败寇,一个不当心便会招来杀身之祸,我并不相信阿……那位,会愿意将这小子牵扯进这样的事情来,除非……”除非有什么不得已,让林初觉得自己这个当娘的已无力护住秦洵,只能放手让这孩子卷入风浪凭他自己本事挣活路。

    “不过,侄儿这里,并不打算完全照那位的意思来。”

    孤舟这下倒有些摸不清他的想法了:“有何说法?”

    “那位当初愿意指引侄儿寻得伯父,便是将赌注压在了我这一边,也就是放手将微之与我绑在了一起,将林秦两家站位于我身后,我存他存,我亡他亡,望他与我一道进退,今后生死荣辱如何,全看我们的命数。此番那位叫我将微之带来,意为向伯父明示此意。可我不这么想。”齐璟往前倾了倾身,神色分外郑重诚恳,“伯父,今日侄儿唤您一声伯父,带微之来拜访您,既不是想在您这里加大感情筹码,也绝无威胁之意。夺位之争,变数良多,我其实并无十足的把握,微之与我走得太近,日后若我有不测,他定会有所牵连。我若成,自会护他一世安平,若我无用,请求伯父护他一护,将他从这些争斗中抽离,从此与长安诸事再无瓜葛。那些纷乱杂事,我一力承担足矣。”

    孤舟颇为有趣地笑了起来:“齐归城,你真是叫人奇怪,你既这么想这小子性命无碍,何必费这么大事来求我,你早早与他撇清,别让他过多掺和进你这档子事,不是最能护他周全。”

    齐璟沉沉笑了声,极是郑重地摇了摇头。

    孤舟望着他的神情,忽叹笑:“年轻人啊,可别后悔。”

    “不会。”齐璟意味深长。

    孤舟活了这么大把年纪,死都死过了一回,什么样的世事没见过,眼光不知有多毒辣,怎会看不出这两个小子之间异样的暧昧情愫。也正是看透世事,他并没有什么过多的惊诧反应,只望他们不是年少意气,日后别为自己今日的选择后悔。

    齐璟如何听不出,又如何不知秦洵与皇家人撇得越清越好,可是他不舍得,当他自负也好,自私也罢,在他还有能力将秦洵好生护在身下时,他绝不会放其离开自己身边,能贪一晌是一晌。可是他也并不想因自己这些私心叫秦洵被他牵连过甚,便又要为日后的秦洵划出个归处,若他齐璟成,自不用担心,若他齐璟败,也能让秦洵安度余生。

    孤舟是断然不会拒绝的,不仅仅因着秦洵是林初的儿子,往大了说就因着当初高祖在位齐舸还为太子时,林秦二家曾归于齐舸,他就不会放着兼有两家血缘的秦洵不管。

    而他平王齐舸,孤舟先生,齐璟毫不怀疑他有保下秦洵的本事。

    “我离长安甚早,齐端的这几个儿子,我其实一个都没印象,不对,那个老大,叫齐瑄的,那年他刚呱呱落地,倒是见过他襁褓之中的模样,剩下的崽子就真的是见都没见过,不清楚是个什么德行。”孤舟全无尊敬地直呼当朝皇帝的名讳,低头敲着棋盘,像挑拣白菜一样点评着他的皇子们,“这么多年我离长安甚远,听到的风声也多是市井之语,听说你们几个皇子光皇后所出就有三个,齐瑄中规中矩平庸无奇,齐珷烂泥扶不上墙,近年见着你,倒像是个好苗子――嗯,就该是个好苗子,否则你们威骑大将军怎会将宝压在你这头。只是小子,精明过头有时候也不是个好事,当心聪明反被聪明误,你那皇帝老爹可不是个好打发的。”

    二十年前皇帝最终留有一丝恻隐,见他齐舸已成废人,留他性命放他离去,以平王身死于平王府大火之辞应付天下,事后却终是不安于未斩草除根,始终暗自搜寻他的下落,他自然近不得长安,也并不想回去,改名换姓在外躲藏漂泊多年,最终回到了自己名义上的封地行渔者垂钓之举,大隐隐于市。除了那青梅竹马差点与他结发的女子,再无人觅得平王在世间的行踪。十七年前,便是连林初也断了与他的往来,一直到两年前齐璟得林初指引寻得他,他才再次见着皇城中人。

    “伯父中肯,侄儿受教。”齐璟完全没有为自己那两位被孤舟贬损的兄长维护颜面的意思,甚至听完孤舟说他好苗子,还颇为赞同地点点头。

    孤舟好像也没想到这个一向进退有礼的晚辈这么坦然自负,忍不住看了他一眼,继续说:“你之后还有三个,一个残疾一个年幼,似乎在你下面那个,也是皇后所出的老四,叫什么?齐琅?听闻也是聪颖过人。”说完补了句十分看不上的嘲讽,“本以为那女人这辈子就指望着庸才齐瑄开窍了,居然还能给她再下个聪明蛋出来,运气不错。”

    齐璟没出声,静静听他发表着对皇城中人的喜恶。

    “归城,你好好看看你伯父,看看我如今这张脸。”孤舟终是将这个侄儿唤得亲近了些,端过蜡盏将自己伤残的面容映得分明,“我不与你说笑,是真心实意地提醒你,那个位子,不是那么好争的,你非嫡非长,处境更是不利。且储君非君,你若要争,争的便不是太子之位,而是那把龙椅,你必须为君,而非储君。历来从储君之位跌落下来的人,都不会是什么好下场,轻则遍体鳞伤,重则尸骨无存。你面前的这个伯父,就是前车之鉴,你可要掂量清楚了。”

    这句话过后二人陷入了良久的沉默,齐璟知道今日的一番谈话将要收尾,微微一笑,表明了态度:“多谢伯父提点。”

    齐璟道了声告辞,不在意他作不作回应,转身走向门口打算推门离开。

    就在他手碰上门的时候,背后的孤舟忽又出声问他:“我心中有一疑问,思忖着还是问一问你。”

    齐璟手上动作顿住:“伯父请讲。”

    “以你的资质,若是照常理获封个普通亲王,统一块封地,安度此生绝非难事。你为何偏要去争这位子?”

    齐璟低垂着头,面容隐没在黑暗中瞧不分明,语气似是带笑:“我若是说,这位子本就该是我的,而我也与伯父一样,痛恨着龙椅上的那人,伯父信是不信?”

    语毕他轻轻推门而出,回身给孤舟带上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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