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芷环顾四周,明镜司门口停着许多马车轿子,新鲜的车辙印交错纵横,看来已有不少人提前到了。她踏上青石台阶,脑子里全是明镜司的传闻,脚步些许迟疑。
白翰跟在后头,心里隐约有了谱。
殿下来这里只会做一件事:杀人。
他犹豫着要不要告诉苏芷,让她有个心理准备。
可抬头一看,只见赫连明睿不知何时折返,抓住苏芷的手向里面走去。白翰只好作罢,快步跟随。
那二人背影,一个英姿秀美,一个傲然清俊,并肩而行宛如天人。要不是身处这阴森之地,白翰肯定会觉得美妙无比。
两旁的禁军不认识苏芷,一开始以为她是证人。见太子竟与她亲密挽手,有些不懂了:这是哪个妃子?明镜司里不是杀人就是酷刑,血光甚重,寻常人避之不及,皇家贵胄怎么会带女眷来此?
一束束阴冷的目光,带着审视和怀疑,投到苏芷身上。这目光让她不禁想起过去的某段经历,她背上疤痕的来历……
如同梦魇……
每每想到这个,她会忍不住发抖。
某人紧握着她的手。她感到,他不仅仅是想拉她走快点。他好像知道她在害怕。
她的手微微颤抖一下,他就会捏得更紧,紧密包覆着她。
这温暖的力量感让她安心。
她有些闹不清楚了,她明明应该警惕他的……
一行人穿过一条阴暗窄巷,两侧高墙逼仄,脚下青石板湿滑,透着一股子血腥味。走了数十步,穿过门洞,进入个小院,终于豁然开朗。
院子不大,光线昏暗,里面坐着的站着的,满满有四五十人。
有太监高喝道,“太子殿下到!”
众人闻声看向门口,见赫连明睿来到,那些原本站着的人都跪下了。坐着的人身份要高些,只站起来躬身行礼。
屋檐下有一位墨玉色锦袍的男子,坐着并未起身,只是微微颔首一笑。
苏芷依在赫连明睿身侧,环顾一圈,目光落在这男子身上。此人相貌清俊,面上笑容温润如玉,气质非凡。
男子先是看着赫连明睿,随后目光一偏,与苏芷对上。两人相视了一瞬,苏芷蓦地反应过来,这人是赫连明睿的长兄,楚王,赫连辰苍。
她曾在远远见过他一面,他温润平静的笑容,让她记忆深刻。
她正呆呆盯着楚王,赫连明睿突然捏紧她的手,十分用力,把她捏疼了。她有些不爽,抬头对上他的眼,不由浑身一颤。
他又用这种冻死人的眼神盯着她……她做错什么了吗?
整个院子的人都看着他们,她也不好说什么,乖乖跟着某人走到屋檐底下。
赫连明睿在楚王对侧落座,苏芷和白翰站在他身后。待他坐下了,院里众人方才起身,站的站,坐的坐。
苏芷略略看了眼院中的人,那些坐着的她一个不认识,但看他们的冠冕,恐怕都是寻常百姓见不着的神仙人物。
那些站着的她倒是认识几个,皆是四品五品大员,时常来红春楼寻欢作乐。
好家伙,满朝文武里至少一半都来了,连楚王也大驾光临,敢情赫连明睿是带她来看大戏的。
她忽而有些激动,感到今天这一趟不亏。
众人落座完毕,坐在正中的明镜司卿发话:“带人上来!”
很快,一个五十多岁的矮胖男人被带了上来,身穿囚服,满头灰发凌乱,脸上满是傲气。
他也不看四周,目光直直盯着赫连明睿,充满怒火。良久他冷笑一声,朝楚王的方向跪下。
白翰小声告诉苏芷,“这是安乐侯,楚王的舅舅。”
苏芷恍然大悟:这是要审判那晚行刺的事了。
众人见安乐侯这身阶下囚的打扮,微微起了阵骚动。安乐侯平日貂裘锦衣,都擦脚垫都是上等丝绸缝制,哪里受过这种屈辱。
“肃静!”明镜司卿大声喊道,旋即看向安乐侯,“沈安衡,你可知罪?”
这位明镜司卿在任二十五年,油滑老练,知道太子和楚王哪边都不能得罪。安乐侯是楚王的舅舅,如果称“人犯”,楚王肯定不高兴。如果称“安乐侯”,太子就不痛快。索性折中,直呼其名。
安乐侯抬头见楚王神色如常,自信狂笑,“本侯何罪之有!”笑罢他面目狰狞,瞪向赫连明睿,“倒是太子枉杀我儿,该当死罪!”
这番狂言惹得众人暗自尬笑。行刺太子本是诛三族的大罪,太子杀了他儿,只给安个“冲撞太子驾”的大不敬之罪,是便宜他们沈家。
他还敢跟太子叫板,是忘了大夏的天下姓赫连了?
楚王那边,几位高官神色凝重起来。昨天夜里皇上召集重臣到御书房密议,已经定了安乐侯的罪,无法翻案。
被蒙在鼓里的只有安乐侯本人了。
明镜司卿看了看赫连明睿,见人不说话,顿感为难,只得硬着头皮道,“昨日早朝的参案,还请柳大人复述。”
这一番话把球抛给了柳侯。柳侯坐在赫连明睿跟前,俨然是宣告自己属于太子的阵营。他站起身,硬声道,“人犯沈安衡,私铸官币三千万钱,按大夏律,当剥夺爵位,黥面充军!”
柳侯此话一出,算是盖棺论定。众人开始小声议论。
听到这儿,苏芷和白翰对视一眼,双双懵比:安乐侯的罪名,明明是行刺太子,怎么现在变成了私铸官币?
行刺要诛三族,而私铸官币只是黥面充军隶,两个刑罚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太子向来手段很辣,杀人必求斩草除根,怎么会如此轻易就放过安乐侯?
苏芷看了看赫连明睿,只能看见他的后脑勺。她又看看楚王。楚王端坐在那里,面色看不出波动。是这二人达成了妥协吗?
安乐侯大叫“不服”,让楚王给他作主。
楚王始终一语不发。
众人也都明白,把“行刺太子”的罪名隐去,只提“私铸官币”,是给楚王一个天大的面子。
太子要是放出安乐侯之子行刺的证据,楚王身为安乐侯的外甥,必然脱不了干系。若楚王死保安乐侯,难免与太子拼个鱼死网破。
在双方势均力敌、谁也干不趴谁的情况下,自然是各退一步的好。
楚王别无选择,只有扔掉安乐侯这枚棋子,息事宁人。
人群中有人给安乐侯使了眼色。安乐侯看楚王那边的人面色阴沉,又见楚王无动于衷,知道事情不对。听柳侯说道“黥面充军”,一时大惊失色,连连大喊,“冤枉!老夫没有私铸官币!太子诬我!”
可没人理会他的辩解。
柳侯暗自叹了口气,已经从诛三族的罪过降成了黥面充军,安乐侯还有什么不满意的?柳侯只盼着赶紧宣判了事,好去找太子商量保护他柳家商号的事情。
那边庭上正在议罪,众人交头接耳。这边白翰突然双目放光,对苏芷低声道,“我晓得了。”
苏芷赶紧凑上去,“你晓得什么了?”
“司玺觉得,是受羞辱更难受,还是死更难受?”
苏芷愣了愣,这什么白痴问题?
“当然是死了。”
白翰摇头,“对安乐侯这等名门望族,面子比命更重要,殿下是想让他黥面充军隶,受尽屈辱。”
这番话倒是说得苏芷有些明白了。
黥面,是在脸上刻下“罪犯”等字样,终身无法去除。
军隶,说白了就是人形牲口。
红春楼门口的算命瞎子曾给苏芷讲过,他还没瞎的时候,在宁古塔当差役,流放到那儿当军隶的人,白天绑着绳子像驴一样拉车,夜里和牲口睡在一起。
时间一久,身上绑的绳子就会嵌进肉里,长成一坨坨血疙瘩,跟个大号癞蛤蟆似的,压根看不出人样了。
要是运气不好惹上了军痞子,轻则钻裤裆、舔鞋子,重则割耳断指。对安乐侯这种死要面子的勋贵而言,让他脸上刻字、去做拉车的驴子,自然是比死更难受。
联想起几天前某人给安乐侯送首级的事情,苏芷不由抖了抖。某人果然是由内而外的变态……他深知人心最脆弱的地方,每一刀,都能捅在人心坎上。
那边庭上走了个过场:太子、楚王、明镜司卿三人交换了意见。
随后明镜司卿宣道:“沈安衡私铸官币,按《大夏律》三章廿四,没收其全部财产,贬为庶人,家眷没入官府为奴,其本人黥面充军!”
此话一出,院中忽然安静了。只剩安乐侯的喊冤声在回荡。
喊了没多久,几个差役上来按住他,当场就要给他黥面。几刀下去,安乐侯也不喊冤了,怒目圆睁,对着赫连明睿破口大骂。
众人悄悄看向太子,见他面无波澜,悠然喝着茶,全然不把辱骂放在心上。
差役刺完了字,跪下向明镜司卿复命。不等明镜司卿开口,只见赫连明睿端详着安乐侯脸上的字,慢慢念道,“‘人犯沈安衡,私铸官币’”。
念罢,他轻笑一声,“刺得不好。”
话音落,众人皆是一头雾水:什么叫刺得不好?黥面这种事儿,还要刺出朵花儿来吗?
不等他们想明白,又听太子冷声道,“白昭,教教他们如何黥面。”
“诺!”
听到这低沉的回答,苏芷看向门口,白昭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那里,大步流星走到安乐侯面前。对上那双阴森的鹰目,她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这是杀人的目光啊!
第四九章 黥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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