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书友访问新御宅屋
首页寒门贵子 第六十九章 圣哉斯言

第六十九章 圣哉斯言

    陆会接受了徐佑的报价,就如杜三省所说,他只为求财,不想逼得詹泓铤而走险。不过,少收了钱,售后服务就没有那么到位,詹泓私藏荫户的事可以不予追究,但多余的荫户必须清理出去,重新编户落籍,不得再托庇士族门中,逃避朝廷的税法和杂役。

    詹泓又来找徐佑,徐佑本以为他要借钱,正寻思着怎么才能不伤感情的婉言拒绝,说明自己手头拮据的现状。没料想詹泓在意的不是钱,而是那些即将被扫地出门的荫户。

    “郎君,不是我不识好歹,他们大都跟随詹氏十几年,有些往上三代都在为詹氏做事,现在子孙无能,累及家门中落,可这些老实巴交的荫户却不该受此劫难。一旦被官府编户,每年的租调力役将成为他们沉重的负担,家不成家,人不像人,我实在于心不忍。”詹泓言辞恳切,懊悔自己的无能,哀求道:“万望郎君再费心说合,请陆县令高抬贵手。”

    徐佑对荫户制向来不以为然,南北百年战乱,人口凋敝,良田荒芜,抛开数量巨大的部曲和佃客,自由民本就少的可怜。朝廷因此收不来税,穷的要死,基建、垦田、水利、粮储、武备样样落后,做什么事都捉襟见肘。而士族却把属于朝廷的自由民豢养在私人的庄园里,耕种、做工、服役,一个个富的流油,还不用交税,最终中央弱,地方强,尾大不掉,难以控制。

    藏富于民是好事,可当下的情况是藏富于士族,老百姓的日子照样不好过。自由民越来越少,朝廷收的税越来越重,于是造成恶性循环,纷纷自愿卖身为士族的佃客,如此反复。

    不过,这是百年积弊,徐佑一时也没办法解决,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道:“陆县令并不好说话……”

    他找杜三省传话,甚至说了些威胁的言辞,陆会心中肯定不悦,只是碍于种种原因,没有发火而已。要是再得寸进尺,后果不问可知。

    詹泓忙道:“我明白,要是陆县令答应网开一面,我会每年奉送十万钱作为酬谢。”

    十万钱买几十个佃户,这样的买卖确实划算。徐佑沉吟不语,他对陆会的为人不算很了解,目前来看,贪财是肯定的,但是这个人重不重视面子呢?会不会觉得两次命令都被顶回来,伤了一县之长的自尊,从而无视这区区十万钱,招致更凌厉的反击呢?

    贪小利而无视大局,徐佑对詹泓的印象大打折扣。听詹文君说,她的兄弟中只有这个詹泓还算成器,没想到处事如此不堪。詹氏的没落,外因五成,内因五成,也怨不得别人。

    “这样吧,我试着说合看看,未必能成,你不要抱太大的希望!”

    送走詹泓,徐佑让左彣奉了拜帖,请杜三省过府饮酒。杜三省此次居中传话,既为陆会赚了二百万钱的进项,也在徐佑这边留下了好大的人情,两头讨好,心中得意,高高兴兴的来赴宴,徐佑却提出要詹泓保留现有的荫户不变,脸色顿时变得难看起来。

    “郎君,这是你的意思,还是詹泓的意思?”

    徐佑给他斟了杯酒,道:“有区别吗?”

    “当然有区别,要是郎君的意思,我拼着被明府责骂,也得厚着脸皮去说情,明府怪责下来,由我一力担着。可要是詹泓的意思,我只能说这小子猪油蒙了心,太不知进退,明显要把郎君架在火上烤,。”

    徐佑轻笑道:“没那么严重,明府那边说句话,詹泓每年会有十万钱的孝敬。大家各取所需,再好不过。当然了,县尉这几日东北西走,劳苦功高,詹泓稍后也会备有礼物送到府上……”

    “好说好说!”

    杜三省是聪明人,口中从不提酬劳,心里知道徐佑不会忘了他的好处,道:“这些荫户想要继续当詹氏的附籍,估计明府绝不允准。”

    楚国的户籍制度跟六朝区别不大,也分黄籍和白籍。合法的荫户都要在黄籍上登记,但是没有独立的户籍,而是写在主人的户籍后面,称为附籍,也就是所谓的“客皆注家籍”。

    “想想办法,我曾听一位饱学的老先生说过,只要用心,办法总比困难多!”

    杜三省想了想,道:“只有一个办法,让这些荫户自愿卖身为奴。做了詹氏的奴仆,自然没有了荫户制的拘束,詹泓想养他们多久,就能养他们多久。”

    转为奴籍是一个法子,只是大多数荫户未必愿意放弃半自由民的身份,从此世世代代生死操于主人的手中。虽说詹泓待他们不薄,从不苛待,也不暴虐,但谁能保证日后的主人也是这样的君子?

    “还有别的办法吗?”

    “若是有人不想转为奴籍,可以从荫户里挑出几个伶俐的作为衣食客。衣食客不同于佃客,不同于典计,既不必从事耕种,也不交租调,类似于家主的随从,供给衣食、署理杂务。”

    徐佑对衣食客略知一二,绝对数比荫户还要少,品级以上的士族只能拥有一至三人而已,杯水车薪,无济无事。

    “这倒是可行的法子,不过,詹泓的名下多了三十多户,仅仅靠着衣食客,填不满这个窟窿!”

    “詹泓的荫户里不是有许多流民吗?这些流民一部分从北魏逃难过来,一部分是别处州郡的逃民。依据大楚的律法,士族可以荫庇九族之内的亲属,反正这些流民的籍贯无处可查,让詹泓认他们作远房或分支的亲属,如此避免了荫户制的人数要求,又能合法的避过每年的检籍!”

    杜三省不愧是老刑名,沉浸官场多年,深知各种情弊,转眼间就给了徐佑切实可行的法子,钻律法漏洞的本事无人能及。

    “县尉果然厉害,来,我敬你一杯!”

    杜三省仰头一口,醇香又不失劲道的酒气顺喉而下,浑身立刻暖洋洋的,忍不住大赞道:“好酒!”

    “这是北魏的鹤觞酒,饮十杯,经月不醒。”

    杜三省大惊,道:“可是刘白墜所酿?”

    “正是!北都名酒,以此为最。飞卿临行时送我的,一直没舍得喝,今天特意拿出来供县尉品尝!”

    “好好好!”杜三省激动的手在颤抖,端着酒杯放到鼻端,深深闻了闻,一脸的沉醉,道:“郎君,今日得尝此酒,詹泓的事,无论如何我都为你办妥当!”

    “来,干杯!”

    “干!”

    是夜,杜三省在静苑大醉,第二日徐佑派人送他回家里后,又倒卧一日夜才醒了过来。自此逢人就说鹤觞酒的好话,成为最忠实的拥趸,多年后还念念不忘。

    詹泓的家事最终得到妥善解决,作为佃客、衣食客和假托九族内亲属的,共计十八户,六户自愿卖身为奴,另有十一户解除了跟詹氏的租佃关系,成为编户齐民,恢复了自由身。詹泓在徐佑的指点下,备了厚礼答谢杜三省。杜三省对喜欢找麻烦的人没有好感,但看在钱的份上还是和和气气的招待了他,辞别时耳提面命了几句,道:“你的事原本不可能办妥当,幸好徐郎君出面斡旋,你懂我的意思吗?”

    “明白,明白,我知道怎么做!”

    过了数日,詹泓又再次到静苑拜访,这次他来,没有提出难题,反倒送给徐佑一个大礼。徐佑看到厚叠叠的名单时愣了愣,道:“这是什么?”

    “这是詹氏三十名部曲的奴籍文书!”

    “我知道,我是问你给我看这些文书做什么?”

    “因为从今日起,他们都是郎君的人了,!”

    徐佑将手中的名单放在案几上,目视詹泓,良久不言。詹泓起先还能保持容色不变,脸上透着恭谨,只是随着时间的流逝,慢慢的变得有些尴尬,眉宇间流露出几分不安。

    他认知里的徐佑,温和,大度,言谈如沐春风,可此刻的徐佑,依旧是他,却不怒而威,让人战栗。

    终于,徐佑打破了沉默,笑道:“詹郎君,你不要误会,我帮你,不是为了索取酬劳。”

    詹泓这才感到自己的举动有些突兀,徐佑跟陆会不同,跟杜三省也不同,两人间之前没有往来,也没有任何交情,可人家二话不说为了他的事四处奔走,甚至不惜开罪钱塘县令,看得自然是詹文君的面子,而不是这区区三十名部曲。他以之酬谢,不仅落了下乘,还显得太过功利,实在是个俗物!

    詹泓撩起宽袍下襟,双手交叠伏地,自责不已,道:“泓少不更事,行事莽撞,以致冒犯了郎君,死罪死罪!”

    徐佑扶了他起身,道:“不是我拒绝你的好意,这些部曲都是你门内的老人,这样送出,未免伤了他们的心,也有违忠义之道。”

    詹泓满面羞惭,不敢直视徐佑,道:“好教郎君得知,这些部曲本不是我的人,先君尚在时,指派他们跟着詹珽做事,一个个武艺精湛,都是难得的人才。后来出了那样的事,詹珽被流放从军,詹氏又分了家,他们落得无处可去的境地,几位兄长都不愿意收留,于是结伴求到阿姊府上。阿姊心软,怜惜他们平素里也是受詹珽所累,并不是什么坏人,所以亲自交代我务必善待他们,不得因詹珽迁怒于人。我岂敢不从?每月的俸钱按时发放,衣服食物尽好的供应,只是他们善武而不善耕作,在我这里除了日常巡视府邸,别无它用,天长日久,武功生疏,人也废了。”

    徐佑叹了口气,道:“既然不想耽误了他们,赦免了奴籍,放他们自谋生路就是,何苦送来我这里?”

    “自谋生路,谈何容易?”詹泓身残之后,用功读书,心思和视野比之以前发生了极大的变化,并不是那些锦衣玉食、不知人间疾苦的士族子弟可比,道:“现在这世道,真的放了他们出去,不到半年,除了落草为寇,也只能重新投入别人门中为奴,说不定遇到居心不良的主人,反而被人利用,最终坏了性命。”

    “难为你有这份见识!”

    从农、从商、从政,从贼,世人谋生无非这四条路,然而前三条路对这些只会武艺的粗人们都行不通,没农具没土地没技术,当农民连自己都养不活,从政更是别想了,至于从商,没本钱没门路做什么生意?到头来,还不是只有从贼而已?

    詹泓见徐佑的没有先前那么大的抵触,心中的忐忑也去了一半,说话更加通畅,也更有说服力,道:“我知晓郎君是要做大事的人,手中正好缺人使唤,所以私下揣摩,想给他们寻个既可以谋生,也可以做些功业的去处,说不定将来还能脱了奴籍,光宗耀祖。当然,没了他们这些武夫在家里惹是生非,我也能少点麻烦。这点点私心,为我,也为他们,万望郎君体谅。”

    徐佑当然不是傻子,这些部曲跟随詹珽有些年头了,詹泓恐怕没有本事降服他们,与其放在家里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引起祸乱,还不如做个顺水人情送给徐佑。至于徐佑能不能降服他们,就要看他的本事了。

    “好吧,既然你这样说了,我再拒绝,显得不近人情。不过,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詹泓大喜,道:“谢过郎君!”

    送走了詹泓,回来时见何濡正在翻看名单,他扭头笑道:“七郎好手段,收人的礼物,还让送礼的人感恩戴德。詹泓没有城府,竟看不出七郎其实早动了心,还苦苦哀求着你收下,真让人笑破肚皮。”

    钱塘看似平稳,其实暗中不知藏了多少凶险,上次山宗偷偷潜入,亏得他没有坏心,否则,凭左彣一人,护不了所有人周全。徐佑早有心招些部曲,充实静苑的防御,只是一时去哪里找会武功,又没主人的人为奴呢?从人市买些好苗子,慢慢交给左彣*,有个三五年,未必不能培养出一批精锐的部曲,可那毕竟是远水,解不了近渴。詹泓今日登门,真是瞌睡了就有人送枕头,看来运气依然站在徐佑这一边。

    “悠着点笑,真的笑破了肚皮,看你怎么享用天下数不尽的美食!”

    徐佑没好气的道:“这三十人下午就会过来,你和风虎一同去,从中挑出十个武功不错的,留下来充作静苑的守卫。其他人送到纸坊,跟着方亢熟悉造纸的流程……”

    “咦,我还以为七郎会先勘验他们的忠心?”

    “忠心?”

    温柔如女郎玉手的日光,透过窗楹投射在徐佑的足尖,他的身子正好隐在光与暗的分界处,声音仿佛从幽冥中传来,温和却冰冷:“我对他们既无恩德也无威势,论身份,只是新换的主人而已,何来的忠心?若是刚一投靠,立刻表现的忠心无二,这样廉价的忠心,我又何必在意呢?”

    何濡缓缓击掌,道:“圣哉斯言!”


同类推荐: 冬夏莫言(父女,1v1,H)启明1158抚宋摄政王家的农医宠妃不死的我只好假扮血族从龙族开始打穿世界重生后嫁给废太子李治你别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