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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六章 堕神

    有某个瞬间,他的世界再一次跌入了绝对的寂静。
    一切声音都消失了;颜色也是。他的魂魄轻若鸿羽,安静地悬停于一片虚无的雪白之中,所有的疲倦都如潮水退去。前所未有的自由抚慰着他,令人心中不禁涌出由衷的欣喜。
    但是还有寒冷。
    ——这种透彻身魂的严寒,全部热度与希望都离他而去的感觉,哪怕此刻置身烈火,也再也无法得到一丝的温暖。
    既然如此……
    陆启明微仰起头,瞳孔失焦,唇角却升起若有若无的笑意。
    就让这火烧向更远、更远的地方去吧!
    ——
    疯狂的红莲业火轰然从他身上爆涨开去,一瞬间将整片天幕映照血红。
    ——也从整个世界升起。
    他曾走过的每一个角落,被他的鲜血浸透的每一寸土壤,以及蒙他庇佑受他恩惠的每一个人——
    全部成为了红莲业火的源头。
    每一个人都无法幸免,疯狂哭叫着在业火炙焚中不断扭曲挣扎;而承渊,则本就是这一切罪孽之根源。
    ——艳烈至极的火光刹那即追索因果而去,无穷尽的痛苦与折磨一瞬便贯穿了承渊。
    古战之剑可斩天下万物,却唯独断不了世间因源。
    “你!!!!!”
    承渊极力逃躲着业火的焚烧,惊怒至极地大吼出声:“你怎么敢——”
    “我怎么敢涅槃,我怎么还没死,对吗?
    陆启明半伏在地,血液早已浇透了他半边身子。但他依然在笑,前所未有地、不顾一切地放肆大笑。
    一念之间,古战场已化为最残酷的地狱。
    如果说这世上还有一种红色能够比心脏之中贲涌的鲜血更加炽热,那就只有此刻肆意疯长的红莲业火。
    这是被无穷罪孽浇灌出的恶之果,亦是涤净世间的绝烈之焰。它一直向着无限远的天地边际生长,草木摧葳,将千山万里化作幽冥,目力所尽遍生黄泉之花。
    “太美了……”
    陆启明喃喃道。
    他唇边笑意一点一点向外扩大。
    这一切,梦幻而迷醉的末日景色,真是真是太美了。
    少年仰起头,脸上的笑容热烈而明亮之极。那对漆黑的瞳孔倒映出殷红火光,无声跳跃着疯狂到极致的毁灭欲望。
    陆启明看向天上。
    天上不断传出沉而厚重的轰隆巨响——
    那是无数道崇高的殿门一重一重急切闭拢的声音。
    “这根本不可能!!”承渊根本无法理解这一切为什么会发生,“你早该死了!!陆启明——你为什么还没死?!”
    早在很久以前——早在承渊利用凤玉衡将少年身上的凤凰真血抽取殆尽的那一刻,就已经彻底断绝了陆启明召唤红莲业火的可能。更何况那道咒术之后他身上早已生机耗尽,在刚刚涅槃的那一瞬间——甚至在第一簇业火点燃之前,他就本应该死了。
    陆启明笑了笑,垂目看向自己的双手。
    他的身体在烈火中苍白得近于透明,不间断地在火光中燃成灰烬,却又在生命力的支撑中重新回聚。来回反复。
    “你看——”
    陆启明抬手指向远处在业火中尖叫挣扎的人群,幽幽笑道:“有这么多人的性命加在一起,难道还不够烧这一场火?”
    承渊仿佛听到了这世上最荒谬的一句话。
    “不可能……”极度的震惊甚至短暂地压倒了业火带给他神魂的灼痛,“陆启明,你在说谎,你根本做不出——”
    “不。”少年冷漠至极地打断。
    “我早就可以这么做……我早就应该这么做。”
    “你看,”陆启明微笑着感慨道,“这些脆弱不堪的凡人,蠢笨而愚昧,与地上爬着的蝼蚁没有任何区别——连生命力都少的可怜,简直就是一无是处。就这些东西,有什么值得我为他们忍耐。”
    “真是太匪夷所思了。我根本就是在浪费时间,毫无意义。”少年面色阴沉地自言自语,“我早就应该这么做,却白白忍耐至今。我以前到底是怎么想的?”
    “还有你。”
    陆启明抬眼,目光穿透层层阻障,充满戏谑地看着在神殿深处仓惶奔逃的承渊。
    “承渊。”
    少年声音柔和地唤道。
    “承渊,我来找你了——”
    他一手高指虚空。
    红莲业火早已是完全属于他的规则,每一寸赤焰都如同他身体的延展。火光追随着少年的意念一瞬间烧尽了永寂台的镇压之力,轻而易举地从承渊手中夺去了控制。
    洁白的三千莲花花叶被业火染得透红。它旋动绽放着,一点一点地被剥除神圣的假象,每一瓣花瓣都向着虚空伸展出妖异的艳红丝线,一如红莲业力之具现。
    永寂台无声旋落,最终温顺地停留于少年脚下。
    陆启明一笑。
    他走上莲座,越过虚空,抬步登上九天神殿。
    ……
    ……
    神殿比他印象中还要更加高大。
    陆启明站在闭锁的殿门之前抬头仰望,如同是面对着一片看不见边际的绵延山脉。
    他发现承渊也十分喜欢这种洁白的颜色。
    眼前宽阔的石壁在无尽岁月里被打磨出玉质的光泽,触手厚重,几乎能感受到其中回响的时间之脉息。殿门遍布浮雕,传神至极,其中叙说的故事亦栩栩如生,就如同一段记忆般清晰无比地展现于人前。浮雕中的武神此刻正有光辉耀世,悲悯的面容神圣而庄重;亿万世人皆匍匐其下,神情狂热虔诚。
    陆启明抬指抚摸着神像冰冷的头颅,然后将那副面孔一点一点碾为湮粉。
    “承渊,你不是想见我吗?”
    陆启明耐心地用指节扣了两声殿门,轻笑道:“我已经到了啊。”
    当然无人给他开门。
    陆启明便随意推门步入。
    所有见过他们的人都知道他与承渊灵魂气息完全相同。陆启明一直以来都对这件事厌憎之极,但在此刻,这座承渊的神殿也因此将他视同主人,不会拦他。
    “承渊。”
    陆启明轻松自在地负手走在殿堂正中,一如巡视自己的领土。
    “你在哪儿?”
    红莲乱影缭乱,四处寂静如同死域,只有他一个人的脚步声空空荡荡地回响在殿宇之间。
    “承渊?”他问。
    承渊……
    ——承渊承渊承渊承渊承渊承渊承渊承渊承渊承渊承渊承渊承渊承渊承渊承渊承渊承渊承渊承渊承渊!!!!!!!
    我来找你了。
    少年低低地笑着,眼底盛满浓重欲滴的恶意。
    他明明知道正确的答案是什么,却故意在不远不近的地方一间一间慢慢开门去找,饶有兴趣地听着承渊不断因这些细碎的响动而屏住呼吸,短暂放松,又再屏息。
    陆启明漫不经心地到处观赏着,看见碍眼的东西就信手毁去,有意思的则拿在手里把玩,遇见更喜欢的就再扔掉。
    但他很快就失去了继续下去的兴致。
    因为这里的每一件东西,每一处角落,所有的一切,全部!
    都是如此令他憎恶。
    陆启明顿住脚步,一把拂开了门。
    “上次,你一直在说我那道咒术伤不了你神魂,我也觉得很有道理……”
    他反手一推,殿门被重重闭死。
    “所以今天我就换了一种。”
    少年露出一个谦逊而有礼的笑容,询问道:“这次的怎么样,有没有用?”
    没有回答。
    承渊在业火的焚烧中跌倒在大殿尽头,挣扎着用一只手攀住神座,疯狂地汲取信仰之力填补自身。他艰难地抬起头,眼睁睁看着陆启明一步步走近,目光怨毒却绝望。
    自红莲业火被点燃的那一瞬起,他就已经再也没有机会了。
    这是独属于陆启明的规则,也是他最畏惧的克星。
    从很久之前开始,在陆启明恢复前世记忆以前,承渊就先设计耗去了他一次涅槃的机会。古战场之后,承渊更是千方百计地逼他反复打断凤族身体的涅槃过程,抽尽凤凰真血,就是为了灭绝他任何再次唤起红莲业火的可能。
    而陆启明本就应该再无可能,但他还是做出来了。
    ——用这种他原本绝对不会用的方式。
    “很吃惊吗?”
    陆启明停下,垂目俯视着脚下的人,淡淡道:“这是最简单的办法,你能想到的。”
    “但你明明已经答应了他们,”承渊强忍住痛,他直到现在也难以相信:“那个誓约——”
    “对啊。但我只答应了他们——杀你。”
    少年近乎狡黠的一笑,道:“这可能与你的理解稍稍有一点差别。”
    他说着,在承渊面前蹲下身,目不转睛地端详着这张脸,就像渐渐发现了什么好玩的东西。
    承渊的神魂不断在烈火中消泯,却又被信仰之力拖拽回生死边缘。他预想得到陆启明接下来要对他做的事,但求生的本能却令他无法停止这种明知徒劳的动作。
    “……你赢了,”承渊勉强挤
    出一个笑容,“现在这里的一切都是你的了,你其实可以不必……”
    “承渊,你忘了吗?我之前还答应过你一件事。”陆启明道,“你真的忘了吗?”
    承渊脸色愈发惨白,却不敢闭口不言:“……什,什么事?”
    陆启明笑了,轻声说道。
    “一百遍啊。”
    承渊瞳孔蓦然放大。
    他一瞬间被记忆拖回了那个黑夜,那个被陆启明一遍一遍折磨杀死的晚上。
    “那天我答应过要杀你一百遍,但是还欠了七十三遍没有做。”
    少年的笑容一如既往的温柔,徐徐道:“承渊,你知道我一直很擅长回应别人对我的期待。既然你也说了,我是一个很守信的人,那我怎能失约呢?你放心,今天我一定会一遍不落地做完的。”
    承渊惊恐至极地躲避着他的视线,拼命地后退。
    “放轻松点,你现在就这么紧张,待会儿又该怎么办?”陆启明叹息,“你能感觉得到现在这火还不怎么样吧?那是因为我多少要顾及一下下面的那些普通人,毕竟我和他们之间没什么深仇大恨,不必与对待你一样。”
    “所以,”陆启明好心提醒道:“接下来我准备正式一点了,你准备好了吗?”
    “等等!……等——”
    承渊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的双眼刹那间失去了焦点,牙齿打颤,全身上下的每一块骨骼都在扭曲着收缩、拧紧。
    红莲业火把根须深深扎进他的身体,绽开的每一片火焰都在切割着他的神魂。承渊根本连一瞬间都无法再承受这种痛苦。
    三秒的空白之后,他嗓子里骤然爆发出凄厉的尖叫。
    “石人——”
    承渊疯狂挣扎着乞求:“救救我…石人,救我啊!!!”
    无人回应。
    承渊用痉挛的手指紧紧扣住神座边缘,崩溃地用信仰之力勉强维持神志,眼底却漫上前所未有的绝望。
    他早已解开了石人的束缚,但是石人却一直一直没有来。
    他被舍弃了。
    陆启明看出了承渊心中所想,笑了笑。
    “倒也未必。”陆启明认真说道:“你不妨往好处想想,说不定他已经先死了,正在下面等你呢?”
    承渊不敢置信地望向他。
    “你明明已经,”他断断续续地道,“已经报够了仇了,你上次就!……何况石人也早就在,帮你了,”承渊的神情痛苦又痛恨,“你为什么还要杀他!”
    陆启明讶异地看着他。
    “你这种人,”陆启明伸手抬起承渊的头,好奇地观察着他的眼睛,问:“居然也会产生感情吗?”
    承渊咬牙切齿地盯着他。石人从他年少时就跟在他身边,多少万年了!
    “陆启明,”他一字字道:“你不能杀他。”
    “那我就继续杀你好不好?”陆启明问着承渊,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不杀你的话,我就很想去杀别人。但他们都是那么脆弱……这里也只有你能帮我了。”
    承渊颤抖着极力将身体缩进角落。
    “……你已经赢了。还不够吗?!”
    他怨恨地喊道:“你不就是要这个碎片吗,你直接融合了我就行了!……我已经,”承渊就像突然被抽空了力气。
    他闭上眼睛,道:“我不会再反抗了。”
    ……
    “……”
    陆启明脸上的笑容一点一点消失不见。
    承渊很久都没有听到声音,甚至连业火的灼痛都减弱了。他忍不住再次睁开眼睛,茫然地朝陆启明看过去,然后一瞬间浑身汗毛倒竖。
    他从来没有见过少年露出这样冰冷的眼神。这是一双不属于人的眼睛,毫无一丝情感,就像冷血动物盯住猎物那一刻极端暴戾的竖瞳。
    承渊恐慌至极地僵硬在原地。他完全不敢动弹,更不知道是哪句话忽然触怒了他。
    陆启明缓缓问道:“你为什么不反抗?”
    “……我,我是说真的,”承渊努力挤出了一个讨好的笑,战战兢兢地道:“我和你本来就是同一个……不、不是!我本来就是你的一部分!你已经赢了,我们之间本就应该是强的吞噬弱的,所以我——”
    承渊的话没能说完。
    烈火陡然暴涨,将他的最后一句话逼成了惨叫。
    “你明明还有余力,为什么不反抗?”陆启明平静地道,“你看,我现在才是除了红莲业火就什么都没有了,你应该反抗,应该继续杀我才对。”
    “不不,不,”承渊拼命摇着头,“对不起,对不起!是我不该,我真的再也不敢了……”
    陆启明道:“你觉得我是在说反话。”
    ……难道不是吗?承渊困惑地睁着眼睛,费力地思考着。
    但无论如何,无论如何——
    他真的再也受不了了……
    承渊用力到泛白的指节痉挛着动了动,信仰之力中断。
    他无声移开了攀住神座的手,任由意识向黑暗滑落。
    ……
    陆启明怔住,眼中短暂地浮现出一丝迷茫。
    不过是业火而已,有这么可怕吗?竟至于让承渊这种人都失去斗志、自愿放弃生命吗?但在他的印象中……
    陆启明略作回想,发现自己也记不清了。
    他目光转动,再次将视线停留在承渊身上,心底漾起一层微弱的涟漪。
    有一瞬间陆启明觉得这个人好像变得有点可怜,想要就此放过他。
    他似乎已经得到了自己原想的胜利。承渊已经彻底屈服了,甚至自愿将性命都双手奉上。可是不知道为什么,陆启明仍然感觉不到哪怕一丝的满足。他反而觉得更加无趣,无聊,只剩下越来越重的空虚感堵在心脏中间,令他烦躁到了极点。
    陆启明的眼底渐渐漫上阴霾。
    凭什么承渊想死就可以死,而他却还是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
    少年脸上再次扬起笑容,一手扯过承渊的肩膀,将他重重摔在神座上。
    ……
    信仰之力包裹住承渊的神魂,令他再次苏醒过来。
    承渊再一次茫然睁开眼睛的时候,耳边充斥着尖锐的几乎要刮破脑膜的叫喊。直到过了很久他才意识到,那居然是他自己的声音。
    “安静一点,承渊,不要这么大声。”陆启明就在他身边,用几乎是温柔的语气安抚道,“你可是神,相信我,你能够忍受的。”
    承渊浑浑噩噩地看着他。
    “红莲业火对神魂造成的伤害其实很简单,很枯燥。你仔细想一想,是不是与那天用剑割下一小片肉差不多?”少年循循善诱地轻声说道,“这真的不算什么,实在痛得受不了的话就想想无关的事,你很快就能习惯了。”
    承渊僵硬地张了张口,闭上眼睛,开始撕心裂肺地反复嘶喊石人的名字。
    “闭嘴!”陆启明陡然厉喝。
    他的声音阴戾至极,带着漠视一切的冷酷,让承渊就像被人掐住脖子一样戛然收了声,只敢压在嗓子里呜咽。
    “对,很好,就像这样。但还不够。”陆启明神情柔和下来,唇角勾起满意的笑容,耐心道:“安静一点。你可是承渊啊,那么伟大的神,怎么能露出这样狼狈的丑态呢?不行,我不允许——就算被我杀死一百次,你也应该像以前一样高傲才行啊。”
    承渊毛骨悚然地看着他,根本无法理解他说出的话。
    “快,演给我看。”少年充满期待地催促着,“我才不信承渊神就是你这个样子,祂到底是什么样的,你要是演的像了,我就少杀你一遍,好不好?”
    承渊在恐惧与痛苦中再次挣扎起来。
    “我都说了让你不要再叫了——”
    陆启明的眼神彻底冰冷下来,微笑问:“承渊,你听不懂人话吗?”
    那种压抑在冰层之下的暴怒让承渊一动也不敢动。他是真的不知道陆启明到底想要他做什么。
    “承渊,你太令我失望了。”陆启明的目光就好像在看什么脏东西一样,匪夷所思地问道:“你怎么这样呢?你怎么能还不如我呢?你应该骄傲不屈的死去,你怎么能像那些蝼蚁一样喊痛呢?你应该像个神一样啊!”
    “你,你到底在说什么……”承渊惊恐地摇着头,“陆……你清醒一点,你——别过来!!!!!”他尖叫。
    “吵死了。”
    陆启明阴沉至极地用力碾碎了神座一角,反应过来后谨慎地收回了手,安抚地拍了拍承渊的脸,道:“也无妨……你多叫一声,我就再加十遍。时间还有很多,你总会做到的。”
    陆启明微笑着把承渊从残破的神座上扶起,帮把他僵硬的手脚摆正,心中才终于生出一丝真实的喜悦。
    “这样就更像了。”他心情转好,命令道:“承渊,你就坐在这里别乱动,让我好好看看。”
    承渊近乎麻木地任他摆弄,很久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一件不可思议的事。
    他与陆启明本应该都是承渊神的灵魂碎片,而他们原本不可能共存在同一片空间,就算能感知到对方,也根本不应该——
    “你怎么能碰到我?!”承渊惊悚而不解。
    “对啊,为什么呢
    ……”
    陆启明抬手扣住承渊的脖颈,喃喃道:“以前不是还不行吗?”
    承渊颤抖着屏住呼吸。
    陆启明忍不住用手指摩挲着承渊颈侧的脉搏。那种鲜血在指腹下一汩一汩涌动的触感令他心脏都仿佛开始了加速跳动——虽然他知道这当然是错觉。
    他只是很喜欢这个位置。
    生命力在这里脆弱地汇集着,轻轻一划就能像掐断花茎一样流淌出鲜艳的颜色,温热柔软极了。
    承渊在他手指下一动都不敢动。
    陆启明却又放开了他。
    少年随意一撑手臂,坐到了神座另一侧宽大的扶手上。
    “看来封印的效果已经越来越弱了。”他意味不明地笑了起来,自语道:“师父知道的话,一定又要生气了。”
    “快点来找我吧。”
    陆启明的笑容有些恍惚,又带着几分期待。“一想到下次见面就能见到他像你这样痛苦不堪的样子,我就连一刻钟一瞬间都等不了了。现在他算计的一切都要落空了,你说他会后悔吗?”
    少年唇角笑意加深,一手搭上承渊后颈,重复问道:“你说,他会后悔吗?”
    承渊道:“会、会……”
    “我把他最喜欢的孩子杀了,”陆启明继续问,“你说,师父会找我报仇吗?”
    承渊已经有些听不清陆启明在说什么。
    “你怎么又受不了了。”陆启明声音阴沉下来。
    承渊脸色惨然地一颤。他都已经在用尽全力忍受了!
    “不,还不够。”陆启明勉强保持着耐心,道:“你想想以前的自己,年少时候的你——”
    陆启明翻看着承渊的记忆片段,嘴角勾起玩味的笑容,充满向往地道:“你看,那时候的你真是隐忍又沉默,就算再如何绝望害怕也强忍着不表现出来的表情,多么动人……”
    少年眼中流露出压抑不住的阴郁,轻笑道:“居然可以把太乙那种高高在上的神都打动呢。”
    承渊一僵,接近涣散的心神缓缓凝聚。
    “快,我现在就要看你那副样子。”陆启明催促着,“你快想想,我要看一模一样的。”他忍不住愉悦地笑出声来,拊掌说道:“说不定你能像打动太乙一样也打动了我,就此饶你一命呢?”
    承渊猛地喘了口气,把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他一瞬间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巨大羞辱,这种羞辱甚至令他短暂地冲破了恐惧,抬起头憎恨至极地盯住陆启明,眼中几乎滴出血来。
    陆启明笑意转淡,道:“你不愿意?”
    承渊身体下意识一抖,本能地移开视线。但片刻后他又强撑着重新看向少年。
    “你我本为一体,”承渊咬牙道,“你为什么就非要做得这么绝。”
    “很遗憾,你又答错了。”
    陆启明一手捏紧承渊后颈,冷漠地俯瞰着这双怨恨与畏惧交叠的眼睛,慢慢说道:“你算什么东西,也配与我相提并论。”
    他随手把承渊丢回神座,淡淡道:“我想看什么,你照着做就是。装什么装。”
    承渊神经质地冷笑了一声,恨极道:“你做梦去吧。”
    陆启明道:“哦。”
    少年摊开右手,掌心蓦然生出一朵红莲,静静旋转着绽开。然后他笑了笑,照着承渊的眉心识海就将这团业火按了下去。
    一瞬间的死寂。
    神殿骤然响彻了凄厉不似人声的哀嚎。
    陆启明被声音吵得侧了侧头。
    他漫不经心地数了七个呼吸,然后把手放下。
    “现在,你想好了吗?”
    承渊瘫倒在神座上,瞳孔扩散到了极致。他整个识海都被搅碎成了混沌的一团,连浸泡在信仰之力中都无法再继续维持神魂。
    陆启明顿了顿,有些意外。
    接着他动作熟练地扯过神智不清的承渊,替他将信仰之力续入神魂。
    “你怎么变弱了这么多?”陆启明没想明白,他觉得自己出手是很有节制的,“我还没有兑现承诺,你自己注意点,别再提前死了。”
    承渊一刹那就彻底崩溃了。
    他拼死挣扎着摔下神座,直接跪在了陆启明脚下。
    “你杀了我吧!现在杀了我!!”承渊语无伦次地乞求道:“你不是需要力量吗?这片灵魂碎片全都归你了,你随便怎么用都好,只要你别——别!!!!”
    他又开始声嘶力竭地尖叫起来。
    因为陆启明吃惊于他的反应,刚刚下意识再次化出了一团红莲低头去看。
    “好吧,”少年颇为扫兴地收了起来,道:“我确实是第一次这样做,不好意思啊。”
    承渊猛地喘出一口气,浑身虚脱地软倒在神座下。
    “起来。”陆启明很不耐烦他的模样,道:“你就算不反抗我,也不能像这样畏畏缩缩的吧。”
    承渊忽然想起了陆启明曾经要求他的话。
    他已经再也顾不得这个要求有多么荒唐,也完全忘了屈辱,只一心想要逃避那种他完全无法再承受第二次的刑罚。
    “——我答应!我照做!”承渊几乎是喜极而泣地挣扎着起身,脱口道:“你想看什么都可以!我全都照做!!”
    陆启明冷淡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承渊神情渐渐绝望。
    陆启明却又倏然一笑。
    “好。”他说,“那你就先试一试吧。”
    承渊眼中蓦然涌出巨大的庆幸。
    他努力回忆着无数年前的那一幕幕场景,心中随之再次生出微弱的挣扎,却又再次放弃。他近乎麻木地压抑住屈辱,按照陆启明想要的那样调整表情。
    承渊甚至连一句“这样可以吗”都不敢再问,怕陆启明因此说他不像。
    陆启明安静下来,久久注视着这一幕。
    承渊正低垂着头跪在这里,木然等待着他下一句宣判。
    陆启明看了很久,一直都没有说话。
    他原以为自己这次一定就可以满足了。他以为自己终于能够再次感受到喜悦,胜利,支配一切的快感,或者是无论任何能够令他不再觉得虚无的东西。
    但全都没有。
    陆启明还是觉得没有意思。一点意思都没有。无聊透顶!……毫无意义。
    甚至于。
    他是觉得悲哀的。
    ……
    承渊已变得不像承渊。而他也再不是从前的自己了。
    ……
    陆启明忽然无法忍受地猛地站起,几步走下了神座。
    他不想再看承渊的反应,开始毫无目的地在大殿中烦躁地踱步。
    神殿天顶极高。四周巨大石柱拔地而起,古老图腾雕刻其上。外界的光线穿梭于无数浮绘暗纹的窗格,最终在中央汇集。可想而知,只要有一束天光就足以将整座神殿照亮。
    ——原本可以。
    但这里就像一枚毫无杂质的水玉,或一面镜子。
    烈火燃起之时,光暗倒错,神圣尽被烧为乌有。红莲业火将触目所见的每一处角落都映成了沸腾的岩浆一般的血红。所有的雕塑,所有的神像,都是一张血红的脸。
    血红的承渊的脸。
    也是他自己的脸。
    陆启明心中骤然生出前所未有的戾气。
    红莲业火在一瞬间疯狂高涨,烈焰暴怒地伸向每一处神像。
    ……
    ——但是那火最终没有烧到天顶。
    因为烧得再烈的火也总有尽头,即便他掌握着红莲业火的规则,也不可能让这场大火永不熄止。
    业火正在熄灭。
    一切总要结束的。
    陆启明垂下目光,低头看着自己的一只手臂,逐渐重新平静下来。
    而在某一瞬间,他余光里忽然掠过了一线不易察觉的炽白。
    ……
    陆启明微微转动眼睛,视线下移。
    有一小截剑尖静静透出属于神明的金色。
    这是神剑古战的内核。
    这截剑尖从背脊没入,穿透了他的心口。
    ……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承渊发疯一般骤然爆发出一阵歇斯底里的狂笑。他颤抖地跪在神座上,兴奋得全身每一根骨骼都在发出扭曲的摩擦声,心中极致的怨毒透过双眼滴着血般无穷无尽地喷涌出来。
    “陆启明!!!陆启明!!!!!!”他神情癫狂至极,撕心裂肺地咆哮出声:“给我死!!!!!!!!!你给我死!!!!!!!!!”
    暴戾的杀意铺天盖地刺向少年。
    古战陡然啸出刺破耳膜的鸣音,剑气狂乱地流窜,不顾一切地疯狂地向陆启明劈斩而去。
    ……
    但承渊的笑很快就僵在了脸上。
    他的剑渐渐慢了下来,直到茫然无措地停下。
    他用一种极度困惑不解到濒临崩溃地眼神,浑身僵直地盯着陆启明——
    少年转过了身,神情平静地回眸望向他。
    身上白衣素净平整至极,一尘未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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