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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原来是个俗人

    徐朝客确实是不平静的。∴,

    他无言以对。

    只怪承渊先入为主带给他的印象太过深重,使得他从一开始就对陆启明怀有极大戒心,言语间也是平素少有的冷锐压迫。可此刻经由陆启明几句明言,徐朝客蓦然惊觉这次的不妥真的太大了。

    他自诩平生行事一向随性却有度,恶事不为,人心不愧。没成想,今日却两两同时着了相。

    自上次承渊潜入桃山、对谢云渡下手之后,徐朝客不可能不详细调查相关的一切。神域中人虽素来不关注中洲,但陆启明的事迹在中洲人尽皆知,真有心调查的话也容易得很。而谢云渡虽不愿吐露秘境细节,但也确实反复告诉过徐朝客他对陆启明的观感,他的认可与信任。

    就算未曾蒙面,徐朝客对陆启明也绝不能说是不了解。

    可是,就算他得到的一切线索都与陆启明今日言行相符,承渊的存在却让徐朝客不断地对陆启明怀疑、否定。

    徐朝客最初误认是承渊又来挑衅,出手时根本没有顾及分寸。后来虽然意识到他伤的原来是陆启明,心中其实也并无歉意因为承渊与陆启明在他看来毫无区别。真的毫无区别。

    但现在徐朝客不得不开始思考,如果一切都是事实与真话,那么今日这一幕,对陆启明而言又意味着什么。

    新酒“睦月”一口接着一口咽下,徐朝客却品不出丝毫滋味,恍惚似是被先前的茶水冲淡了。

    这少年甚至还未知道承渊的存在。凤族原本应该是他的最大后盾,却被承渊蒙蔽,对他不管不问。而若真如谢云渡担心的那样承渊与陆启明之间存在生死冲突的话,灵盟必然会舍弃实力远逊的陆启明。更不必提原本就敌对的武宗威胁。

    群虎环伺。

    陆启明与承渊同为九代,但前者却受到灵盟近乎漠视的对待。算来已有十七余年了,灵盟却是最近才有联络陆启明的倾向想必是近年承渊愈渐脱离他们的掌控,才终于想起试试另一个了吧

    徐朝客冷笑,倒还真是灵盟的作风啊。

    但下一刻,他握着酒杯的手指却不由得攥紧了;他开始怀疑另一件事

    四年前,仅凭承渊一人,真的可能瞒住凤族直到现在么

    难道是灵盟掌权者默许甚至帮助承渊欺瞒凤族、窃取陆启明凤族皇子的身份凤族这种可贵的资源正要用到刀刃上,不是么

    还是凤族本身的意愿为大业牺牲区区一个族人,或许也是可以接受的

    徐朝客心底微觉寒冷。在那座庞然大物的堂皇表象下,真不知道藏匿了多少龌龊事。

    一声叹息。

    怔怔出神良久,徐朝客再满斟一杯。

    他目光似在凝视杯中清透的酒,余光却忍不住地看着陆启明。

    这少年是何等的灵秀人物,对此也一定是有些知觉的吧否则也不会说“不需要灵盟”类似含义的话。

    区分开两个“九代”截然不同的处境之后,徐朝客再回想起陆启明今日所言,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些话有何等的分量。

    陆启明遣词谨慎且惜字如金,但仅凭他对徐朝客调查之事的亲口承认,早已蕴含极大信息量了他几乎明确表达了有关自己的绝大部分事。

    渡世者身份特殊。无论哪一代,灵盟对他们的保护虽是事实,但本质却是“利用”,更是时刻警惕着、防备着的。假如徐朝客真的心怀恶意,把今日这席话录下来交给灵盟,对陆启明而言不啻是一场灾难。

    陆启明分明已经冒了极大风险,但徐朝客却丝毫不理会、不满足。

    徐朝客一心想知道陆启明与承渊的关系,想知道承渊的打算只要没听见这些,就兀自认定陆启明满口谎话,就非要言语挤兑、刻薄相逼,但事实呢

    陆启明纯粹是出于对挚友的信任才与他平心静气在此交谈对饮,但他却将这难能可贵的信任弃如敝履。

    徐朝客一仰头,杯酒入腹,再次一饮而尽。

    如果陆启明当真做出一副受了委屈的弱者姿态,徐朝客心里反倒不会如现在这般难捱只要以后给他些补偿就可以了。

    可偏生这少年又是无比骄傲的。

    他本就没有准备得到任何东西,甚至连徐朝客的信任都不需要。他只是做了内心认为正确的事,无愧自己,亦无愧挚友;除此以外再无它物。

    至于那些无关人等的质疑和讥讽,对他而言犹如清风过耳,是根本不会在意的。

    这是情义。

    徐朝客微微苦笑。

    他怎会不知,世上唯有“情义”这二字最最亏欠不得,因为一旦欠下了,就再无可补偿,只会越欠越多。

    徐朝客不禁庆幸。幸好陆启明的话及时阻拦了他,否则再发展下去,他不知还要说多少过分的话、做多少过分的事。到时,恐怕真就无颜面对小师弟了。

    他心中复杂。没想到陆启明与承渊竟真的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人,这种“不同”的程度是如此之深,以至于让徐朝客确信等下次相见时,纵使这两位的相貌乃至灵魂气息都完全相同,他也绝无可能再错认。

    他依旧下意识地倒着酒,但这回却中途停了下来

    壶已空了。

    彻底没有不说话的理由了啊。徐朝客自嘲一笑。

    陆启明很少与另一人沉默地对坐如此之久。

    年少时候,林有致偶尔会到广扬城来。她到陆府找到陆启明,两个人寻一间书房或茶馆待着,各做各事,交流极少,但却觉得自然安稳,不会有任何尴尬。

    那种沉默,与此时性质不同。这里的沉默是给徐朝客的压力。

    而陆启明的目光却始终十分平和;甚至称得上温和。如果此时徐朝客望进陆启明的眼睛,一定会懂得陆启明的等待只为表达自己的决心,绝非故意给他难堪。

    陆启明很明白,这其实是一个不擅长勾心斗角的人。而一个人会做自己不擅长的事,往往是出于焦急。

    徐朝客则是因为担心谢云渡。

    这样的人非但不坏,还比世上大多数人要好。

    如果站在朋友的角度,陆启明甚至真心为谢云渡感到高兴。有这样一位师兄,实在是好事。

    此时看徐朝客的反应,也是理解了陆启明心意的。皆大欢喜至此,又有什么可生气的呢

    于是陆启明安然等着,毕竟茶水总有饮尽的时候。

    就是此时了。

    “之前确是我有偏见,实在不应该。”

    徐朝客本以为有些话很难说出口,但事实却完全相反。他只觉得整个人转瞬就轻松了。

    他肃容正坐,对陆启明轻一颔首,认真道:“桃山徐朝客,与云渡同为桃山第三十七代弟子。先生身份毕竟不同,你我之间不应以修为计,先生直呼我姓名便可。”

    “先生二字绝不敢当,”陆启明沉吟片刻,含笑道:“云渡与我平辈论交,那我便随云渡称呼前辈一声师兄,可好”

    徐朝客自是求之不得。

    放下相互试探之后,便是真正的轻松闲谈。

    修行之人的“风月”也时常与修行有关。漫无边际聊了几句之后,两人都略感好笑,他们擅长的竟恰好是对方最不擅长的比如“占卜”之于陆启明,“丹道”之于徐朝客。

    兜转一圈,原来仍是在剑道上最有共鸣。比较着两个世界剑道的相通与不同,也颇具意趣。

    直到陆启明因与人有约提前告辞离去,徐朝客心中依旧很是意犹未尽。他不禁暗自遗憾,如若陆启明没有这个“九代”的身份,实是最值得交心的友人。只可惜身在其位必谋其事,他是没有小师弟的幸运了。

    只余徐朝客一人的木桌旁,不知何时多了一个少年。他自觉地收拾桌子。

    少年面容看上去比陆启明还要稚嫩许多,眼瞳明亮清透,光线下依稀能看到其中无数神秘纹路环绕。正是苏景。

    徐朝客回过神来,笑道:“小苏景什么时候过来的”

    “他们说师父你在这里,我就来了。”苏景回答道。他晃了晃酒瓶,认真问道:“师父,是我新酿的酒不好喝吗”

    徐朝客暗中努力回想酒的滋味,一边道:“挺好的,为什么这样问”

    苏景道:“那师父你为什么宁肯喝光了茶,也不喝睦月”

    徐朝客一怔,有些尴尬。原来不知是哪个时刻酒壶错拿成茶壶,他居然一直没有知觉。

    今天真是丢人丢到姥姥家了徐朝客老脸一红,随口道了声“为师先回桃山一趟”,人便彻底没了踪影,只留下站在原地捂嘴偷笑的少年苏景。

    桃山,十八剑笼之七。

    徐朝客到时,看见谢云渡正头枕着老白睡得酣畅,连他走近也没丝毫反应;但徐朝客只用一句话就让谢云渡惊得跳了起来

    “我刚刚见到陆启明了。”

    “啥”连老白都蹦上了石头。

    谢云渡叫道:“二师兄你一定在逗我”

    徐朝客不理,慢悠悠道:“他让我代他向你问好记得我已经转告到了啊。”

    老白道:“那我呢”

    徐朝客道:“咦,好像忘了。”

    老白的一张大白老虎脸明显黑了下来,开始默默磨牙。

    谢云渡也已没空安慰老虎了,连声问道:“怎么回事二师兄你跑中洲去了”

    “不,就在野凉。”徐朝客忍不住一笑,道:“我难得这几天在酒馆待着,这样也能碰到他来看来他与咱们桃山还真是有缘。”

    “还有这么巧的事”谢云渡喃喃。

    徐朝客点头道:“确实。毕竟是神域,刚见到他时,我还以为是承渊呢。”

    谢云渡笑容顿敛。他抬头望着徐朝客的眼睛,郑重问道:“二师兄,我原先要去提醒他的事,你有没有帮我转达”

    徐朝客犹豫片刻,道:“小师弟,我需要向你道歉。”

    谢云渡心中顿时升起不好的预感。

    这次徐朝客没有遮掩什么,详尽且如实地与谢云渡复述了一遍今日之事。

    听着,谢云渡的眼神黯淡下来,低头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他心里很不好受,但是他什么也没说。因为陆启明不需要他帮忙解释,陆启明是真的不在意但也正因为清楚这一点,谢云渡才会更加低落、自责。

    谢云渡忽道:“二师兄,你为什么不告诉他承渊的事”

    徐朝客避开他的目光,道:“我算了一卦。不必我说,他也很快就要知道了。”

    “卦象怎能是这样用的”谢云渡气急反笑,双手紧握成拳,一字字道:“二师兄不可能不知道承渊的危险这种事,差之毫厘,不知要凭添多少险境避免这些,对二师兄而言难道不是举手之劳”

    徐朝客嘴唇微微颤动了两下,最终还是无言以对。

    谢云渡手缓缓松开,神情显得十分疲惫。他闭了闭眼睛,低声道:“二师兄,时至今日我才知道,原来你也是俗人。”

    徐朝客在原地怔神良久,点了点头,转身离去。

    徐朝客虽然已经远远离开了,但剑笼中的气氛仍然是这般的沉重。

    老白警惕地看了看四周,凑近到谢云渡跟前,传音道:“老谢啊,你说的话虽然也是事实吧但是不是太重了”

    谢云渡长长舒了一口气,歉然道:“我也觉得”毕竟徐朝客也是为了桃山和他;他知道的。

    “但是,”谢云渡又道,“如果不这样,我真担心二师兄这几个月三天两头跑这儿看看次数多了,肯定会发现的。”

    老白大点其头,“也是。被挤兑几句老徐也就最多抑郁几天,但再耽误下去,七哥说不定要挂”

    “啪”

    谢云渡一把掌乎到老虎头上,怒:“说什么晦气话”

    老白翻白眼。

    “行了老白,继续帮我望风”

    说话同时,谢云渡已恢复之前盘膝静坐的姿势,沉心悟剑。他一定要快些出去,更快些,再快些。

    如果徐朝客此刻还在这里,他就会发现

    剑笼七障,已破其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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