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钰亦放下了手中的笔,将写好的一封书笺封好火漆后,藏于了一只锦盒之中。
婢女诗琴端着盥洗的盆盂走了进来,见她立于书案旁,不由得微讶道:“娘子怎地这么早就起了,也不唤我们进来伺候?”
天还未亮时,顾钰便从梦中惊醒,醒过来的她看到窗外依旧暮色沉沉,自然没有惊扰到任何人,待得天色微亮,晨曦之光射入,她便悄然写下了这封信。
这是一封寄给小舅舅沈劲的信,她虽以沈氏黔郎的身份扬了名,可这毕竟只是她一人演出的一场戏,沈家之中的确也有沈氏黔郎这个人,可这个人在前世一直籍籍无名,以至于世人都不知道他的存在。
但前世身居显阳宫做了太后的她竟然有幸见过这位表兄一面,那时小舅舅沈劲已战亡,而她的这位表兄竟然以内侍的身份潜伏在了她的显阳宫,在一次桓澈入宫来与她商议事情时,他便在桓澈的茶水中下了药,意图对其进行刺杀,不过,他不曾想到,桓澈这个人素来对入口之物甚至所碰之物都极度小心,哪怕是与她衾枕缠绵,他也不会放松一刻的戒备。
是了,即便是对她,即便他一直说,她便是他一直爱不释手的珍宝,他也不曾完全的信任过她,不然,以她前世与他的朝夕相处,怎么可能会一直没有下手的机会,除了那割舍不掉的情义以外,那真正的原因是,她的确不是他的对手。
所以,那一次暗杀便让她那位表兄彻底的丢了命,而她那位表兄对她亦是恨之入骨,在临死前道出了自己的真实身份,更是骂她不孝不悌,荒淫无道,是害得沈氏与顾家灭族的罪魁祸首。
她与桓澈之间的隔阂也由此加深。
手握着装有信笺的锦盒,顾钰思索了一会儿,抬头向诗琴回以一笑。
“娘子起这么早,可是要去怡心堂给老郎主与老夫人请安?”诗琴又含笑道了一句,将盆盂与温水放置在了一旁,忙拉着她坐在镜台前,又道,“刚才老郎主已传话来了,让奴给娘子好生打扮一番,顾府里来了贵客,说是慕娘子之名而来的,想要亲眼目睹一下娘子之风采!”
“贵客?”顾钰微蹙了一下眉头,心道:看来连祖父也未能将她的话放在心上,也是,这个时代女子的命运多由家族主宰,又岂是她一句话就能改变得了的,也许在祖父看来,她能有一个好的归宿才是身为女孩子真正的福份。
“那好吧!你心灵手巧,我便随你梳什么发髻,今日就由你打扮!”顾钰随口说了一句,眼眸却有些幽深,心中暗道:那些健康来的士子们尚还未离去,祖父让她见的莫不就是这些士子,抑或是天子与琅琊王?
诗琴很是欢喜,连道了一声好,便小心翼翼的在她头上一番操作起来,顾钰任由着她,不一会儿,诗琴便道:“好了,娘子快看看,如何?”
一边说着,还一边赞道:“娘子这样可真美,府里人都说,顾家最美的嫡女要数顾七娘,最美的庶女却是顾十娘,今日奴才方知,娘子之美才是真正的叫人可望而不可及的!今日的娘子,定会叫她们羡煞了眼!”
顾钰这才看向了铜镜中的自己,眉目精致,额间缀有一花钿,因未及笄,诗琴也并未给她梳什么高高盘起的发髻,一头墨发半笼半垂,鬓边簪了一只鎏金点翠步摇,金色垂珠摇摆不定,竟是将她前世那种姝魅之色给突显了几分出来。
看到这样的自己,顾钰心口微微一震,就仿佛又看到了前世那个孤独坐在显阳宫中的褚太后。
诗琴也被她眉间攒起的惊讶给吓到了,忙道:“娘子怎么了?可是不喜……这幅打扮?”
顾钰定了定神,只道:“将这支鎏金点翠步摇拿下,换上几朵珠花即可!”
诗琴道了声是,又有些忧虑道:“只是怕老夫人不喜,这些首饰都是老夫人所赐,老夫人定然也是希望娘子打扮得光鲜靓丽去见贵客的。”
“你也说过,时下名士最讲究返璞归真,妙风,你可是忘了我昨日说过的?”
昨天所说的?娘子说,嫁入世族豪门做宗妇未必就是最好的选择,可是还有比这个更好的选择吗?
诗琴心中微有些黯然,忙又答了声:“是!”
将顾钰鬓边的那只鎏金点翠步摇给取了下来,如她所说的,仅在发饰上缀了几朵珠花,然后再找了一件颜色较素的水绿色对襟广袖长裾给她穿上,以织锦腰封将顾钰的纤腰束得极细,其下还系了一条蝴蝶结子长穗五色宫绦。
这样的顾钰看上去便少了几分令人惊艳的魅惑之色,而如寻常姑子一般娇俏可怜。
出门之前,顾钰再次去看了一眼沈氏,但见她依旧痴痴傻傻不发一言的模样,顾钰问候了一声,也没多说话,便带着诗琴与诗画向顾老夫人的怡心堂走去了。
一路上,来往的仆妇见到她皆恭敬的行礼,看到她今日的打扮时,这些丫鬟仆妇们眼中也无不流露着惊诧异色。
“十一娘简直像脱胎换骨了一般,听说她在贤媛雅集上大展才华,一首《咏柳》之诗不输于谢氏才女谢道韫,你再看她现在这副打扮,还哪里像从前一般不修边幅,这才是士族女郎的姝丽之美!”
“是啊!如今的十一娘可是名传吴郡了,哦不,应该说名传健康了,她吹的一曲胡茄不是连健康来的士子们都赞不绝口么?”
“是啊!是啊!以前不知是谁说十一娘性子粗鄙,一无是处,谁跟了她谁倒霉,死活都不愿意到暮烟阁去伺候的,现在可好,不是便宜了妙微那个小蹄子!”
“这你就错了,哪是便宜了妙微那个小蹄子,那小蹄子跟着十一娘去了一趟玉泉山就没回来过,还不知是被谁勾了魂去!”
“诶呀,说到勾魂,我可是听说,玉泉山顶的清谈雅集上来了一位桓氏郎君,那是真正的貌塞天人,比琅琊王七郎和陈郡谢七郎还要俊美,那小蹄子莫不是被那位桓氏郎君勾了魂,竟不愿回来了?”
几个小鬟凑在一起低低的议论着,不觉一阵咯咯的低笑声传了出来。
顾钰听到声音后,微蹙了一下眉头,诗琴见状,就要上前去训斥,被顾钰唤住停下了脚。
“由得她们去!”顾钰道,“我倒是真忘了妙微这件事!”
原本是让张十二郎转告她,在碧兰亭的溪边等候,但后来她回到那里,也一直没有见到妙微的出现,莫非还真如这些婢子们所说,妙微便是在这个时候……或者说从见到桓澈的第一眼起便已经……
在顾钰思忖时,诗画倒是一惊,睁大了眼颇有些讶异道:“娘子是忘了……”忘了将那位叫妙微的婢子给带回来?
“是!”
“我还以为……”诗画忙拍了拍胸脯,好似心有余悸般,嘴角边勾起一抹放松的笑意。
“以为什么?”顾钰问。
诗画一时愣住,不敢回答,倒是诗琴浑不在意的笑了笑,如实答道:“以为娘子不喜那妙微,便有意将她抛弃了!”
她说过,对她忠心的人,她便不会抛弃!所以,这句话其实让诗琴与诗画两名婢子心中产生了畏惧之感吧!
顾钰笑了一笑,不予否认,继续向前走去,沿着抄手回廊向前,路过一片澄塘池水,再经过一条青石甬道,绕过几座太湖石的假山,便可看到顾老夫人的怡心堂所在。
可就在她穿行于假山之中时,竟是看到一角青色的衣袂从一太湖石的山角微微晃动,飘逸而出,一只极为普通的碧色香囊就躺在前方不远处的青石沟壑间,直印入她的眼帘。
顾钰突地顿下脚步,对诗琴与诗画吩咐了一声:“你们且在此等候,我与人有事相商,切记不许人过来打扰!”
诗琴与诗画微愣,旋即便肃然施礼,点头道:“是!”两人立即退了开。
顾钰便走到了那太湖石假山之后,看到藏在那里的人果然便是谢七郎,不免打趣道:“我以为,如谢七郎这般光风霁月之人,当不会藏头露尾行鬼崇之事,却不想,你今日还是这般行事……诡谲莫测,实是令人大大的出乎意料!”
如此讥讽之语,谁人听不出,可谢七郎只淡然一笑,负手立于碧池边、山脚下,就这般看着她道:“我倒不觉得自己是藏头露尾,今日未戴帏帽,也未藏身于暗处,我明明就是光明正大的站在这里,与女郎一同赏假山碧池,春色美景!”
顾钰哑然失笑,看他这幅坦然从容站在池边负手而立的样子,的确不像是鬼鬼崇崇做贼心虚之人,倒还真像是来赏景的。
“哦,如此,倒是小女子扰了郎君的雅兴!这便告辞了!”顾钰恭恭敬敬的施了一礼,便准备离去。
这时,谢七郎似笑了一声,突地又问道:“你送给沈家的信已经写好了吗?需不需要我再助你一程,将这封信递传至沈家?”
顾钰骤然停步,再次惊疑不可思议的看向了他。
“你不必这样看我,我若想知道这件事情,其实很简单,靠想一想,就明白了,你既以沈氏黔郎扬名,为了圆这个谎,你还必须要与你沈家的舅舅言明这一切,共同来弥补这个谎言!”
顾钰的神情便是一黯,秀眉间蹙起一丝忧虑,既然这个道理,谢七郎能明白,那么桓澈也一定明白!
“你的担忧没有错,桓澈必定会派人去沈家查探,所以,你的这封信,还得以最快的速度送至沈家!”
顾钰看着谢七郎,她还是不明白,为什么她的一举一动,谢七郎都能知道得如此清楚。
“你在我身边安插有人?”她问道。
谢七郎仍旧微微一笑,那笑容里是不一般的矜贵和坦然,他回道:“也不算是,就是平时想事情的时候,在你身上多花了一点心思而已!”
“你的意思是,你一直在暗中观察我?”顾钰又问。
谢七郎看向她,私毫不闪躲的回答:“算是吧!”
“为什么?我身上有什么是值得谢氏郎君费尽心思来观察的?”顾钰再问。
谢七郎道:“就凭你能够以两人的身份在同一天于玉泉山上扬名,这种能力便非常人能及!”
“所以,你也是如桓澈一样,想要招揽我,为你谢家效命?”
问到这一句的时候,顾钰的眼中已是晶亮,而这晶亮中同时也带着一丝愤然,大约是没有想到如陈郡谢七郎这般光风霁月的人物也会对她存有利用之心,她的眸中已渗出些许悲凉和失望。
而看到她漆黑的瞳中情绪涌动的谢七郎似乎也似心有愧然,忙解释道:“我的确存有招揽之心,但并非全为了利用你,我绝不是桓澈。”
他说他绝不是桓澈,便是向她保证,他绝不会成为如桓澈那样的人,可桓澈到底是怎样的人,他又怎会知道得比她清楚?
“谢七郎,你又怎会了解我?我不过是一名庶女,当不起健康一等门阀世家陈郡嫡子的看重,对不起,阿钰许会令郎君失望!”
说完,顾钰还是礼貌的向他施了一礼,便转身欲走,不料,谢七郎又说了一句:“我说过,我需要如顾十一娘这般俊爽傲烈的朋友,即是朋友,便该如嵇叔夜与吕仲悌一般,一句友人相约,便可千里命驾!
顾氏阿钰,你现在可以不当我是朋友,但你的事情,我还是想管。
而且现在也不只是我,便是连天子与琅琊王对你也会有招揽之心。
试问,如若天子与琅琊王对你有招揽之心,桓澈他会怎么做?”
第056章 他的招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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