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在吉祥布坊没有问到多少内情,但孙掌柜的反应却让沈煜坚信,当年的火灾一定是另有隐情。只是现在杜云生的妻子不愿说,而太兴表行的人又寻不到,那该如何去了解当年事情的真相呢?难不成要去问巡捕房的警察?可是,既然他们当年便能颠倒黑白,今天去问也一样不会有结果。那么,还有谁会对当年的事情了解呢?
沈煜想了想,突然有了灵光一现——对了!找当初报道这条新闻的记者去问问!他们一定知道!
于是,沈煜急匆匆赶回了报社,然而他刚一进门还没等抬眼就听到侯主编的一声怒吼:“沈煜!你还知道回来啊?!你这一上午都干什么去了!!”
沈煜惊得停住了脚步,他抬眼看了看墙边的老爷钟,这才注意到居然已经快十一点了。沈煜连忙解释:“主编,我去采访去了……”
“采访?你跟我报题了吗?我批准了吗?”侯主编一手掐腰一手指着沈煜,活像一个细高的茶壶,“我跟你说,你别报出了一篇稿子就得意忘形!去!把你昨天翻乱的报纸都给我归拢好,没弄好今天中午不许吃饭!”
沈煜本也打算去史料室,侯主编这惩罚倒正好遂了他的心意。于是沈煜大声应了句“是”,然后便快步跑进了史料室。
“我告诉你,我……”侯主编本已做好了沈煜继续辩解的准备,不想那小子居然一句抵抗都没有,麻溜就领了罚。这反应实在出乎侯主编的预料,让他本想骂出口的话也没了用武之地,侯主编被憋得小眼瞪圆,活像一只不战而胜有力无处使的斗鸡。
再说沈煜,他跑进史料室,发现里面的桌上还留着他昨日翻检的报纸,这倒省去了再找的麻烦。沈煜看了看报道记者的名字,而后皱了皱眉——当年报道这新闻的记者叫李泽夫,这人如今虽然还在报社做事,但是他因为家人生病几日前便请假回家探亲去了。
想问的人不在,沈煜只得别寻他法。于是他把当初的报道仔仔细细读了两遍,而后又查了之后几天的相关报道。这一通翻下来,沈煜又查到两个记者的名字,不过这两人中有一人已经不在报社工作了,只剩下一个姓刘的记者,也不知道能够知道多少。
抬头看看时间,已经过去了大半个钟头,沈煜觉得装相的时间也差不多了,于是他小心翼翼地从史料室探出头去。
“小胡!”沈煜一眼就看到了胡学勤的身影,立刻小声冲他招招手,“主编走没?”
史料室的位置是看不到主编座位的,胡学勤明白他的意思,抬眼瞅了瞅,而后招手道:“走了,你出来吧!”
“谢了!”沈煜立刻钻出了史料室,他在屋内踅摸了一圈,终于看到了他想找的那位刘记者。于是沈煜立刻向刘记者身旁走去,待走到近前的时候才发现他们居然也在讨论吉祥布坊的事情。
“你说这事儿还真是挺邪门儿的嘿!你说年年七月十五都有人说闹鬼,但是哪一回也没像这回闹得这么厉害过。这又是烧鬼火又是出人影,地上还莫名其妙出了个大黑印子,难不成真是杜云生死不瞑目回来看看来了?”
“要我说这事儿就是邪性,当年吉祥布坊的火就烧得古怪,谁知道这才两年就又出事儿,还忒么又是一把火!欸沈煜!”那人一见沈煜过来立刻招手,“你看到那地上的印子了,真的像是火烧的?”
“是不是火烧的我不敢打包票,不过那印子可的确是黢黑黢黑的。”沈煜说,“你们都知道,太兴表行的地板是木头的,颜色其实挺浅。但是那个黑印子可是特别的黑,而且绝对不是拿墨画上去的,我看到他们拿拖把擦来着,怎么擦都擦不掉。”
有经验的人都知道,木头过火后的黑色和颜料染黑的效果是截然不同的。沈煜这话是什么意思,大家一听就明白了,于是众人又不禁露出各异的表情。
“刘记者,”沈煜得着机会也连忙问道,“我看当初你报道过吉祥布坊火灾的事儿,你觉得当初的事儿真的是个意外?”
“意外的说法就是个托词,巡捕房的老把戏了。”刘记者一哂,“如果不是意外,那就是有人纵火,那巡捕房就得捉拿到凶手;而如果说是意外,可就省事多了。火灾是你吉祥布坊自己的责任,与巡捕房一点关系都没有。你说巡捕房能不愿意是‘意外’么?”
“这么敷衍杜家人能同意?”
“不同意又能如何?杜家说是大买卖,其实也就是杜云生两口子。杜云生一死,剩下个寡妇能有多大力量?”说到这里刘记者话锋一转,“说到这个我倒是挺佩服他那媳妇,当年那样的情况下居然能把吉祥布坊坚持下来,这女人也是不容易。”
“就是,”又一个老记者插口道,“我记得火灾之前吉祥布坊其实就有些不太行了,生意好像大不如前,所以杜云生才嚷嚷着要什么‘改良’,结果还没等改完他就死了。没想到他媳妇倒是把这生意坚持了下来,这两年吉祥布坊的生意保不齐比当年还能好上点儿呢。”
“不过这次的事儿一出来,我看吉祥布坊最近的日子可要难过了。”另一个记者预测道,“我听说太兴表行的老板是英国大使的儿子,现在他的店又是闹鬼火又是出鬼影,我猜他一定把这笔账都算到吉祥布坊的头上。要我说搞这事的人十有八九是和吉祥布坊有仇。”
“这怎么能怪吉祥布坊啊?”胡学勤也加入了讨论,“你说这地上的黑印还能说是什么人画上去的,可是那照片总造不了假吧?那鬼火和人脸可是真真切切在它太兴表行里拍到的啊?”
“小胡啊,这可就是你想当然了。”暗房的老于师傅听了半天,直到这时才开口,“这照片造假虽然困难,倒也真不是不能。”
“啥?照片还能造假?!”小胡记者睁大了双眼。其他不少记者也露出惊讶的目光。
“何止是能,法子还不少呢!”老于师傅笑道,见大家都感兴趣的样子,他接着解释道,“你们都知道,咱们这相机能拍出东西,是因为通过镜头将光影儿印在了胶卷上,这学名叫做曝光。一般咱们一张胶卷只曝光一次,但如果用照过一次的胶卷再去拍第二次,那么胶卷上就会留下两次拍照的影子,这就叫做二次曝光。”
“胶卷还可以拍两次?!”沈煜听得一脸惊奇。
“那是当然,不只是二次曝光,三次四次的都有呢。有的洋人专门用这方法,能拍出很稀奇古怪的景儿来。”于泽全说,“除了二次曝光外,还有什么用细线吊、利用远近大小的差异……好多种造假的手法。总之啊,照片玩花样的方法多了去了,眼见的也不一定为实。”
“于师傅,要照你这么说,那这事儿不是闹鬼,而是有人在里面捣鬼啊?”小胡记者瞪大眼睛。
“是不是有人捣鬼我不知道,不过闹鬼这事儿,我老于这么多年可从没见过一次真的。”老于师傅笑着说。
“那这捣鬼的到底是谁啊?”胡学勤摸着下巴思索开了,“他是想给太兴表行捣鬼,还是想给吉祥布坊捣鬼啊?”
“这个可真就不好说喽!……”
西洋钟敲了12下,到吃中饭的钟点了。大家于是停了议论,三三两两地散去。沈煜坐着没动弹,也不知想什么想出了神。老于师傅见到拍了拍他:“怎么,还不去吃饭?”
“于师傅,”沈煜回过神来,“你刚刚说的那些照片造假的手法,你觉得《新世报》的那张照片应该是用的哪种造假的方法?”
“这个我可说不好,”老于师傅摇摇头,“那照片太模糊了,我连那里面的是不是杜云生都认不出来。”
“那你的意思是,如果想辨别的话,最好拿到原版照片?”
“嗯?”老于师傅意外,“你想干嘛?”
“我就是觉得这件事很奇怪,想把它搞清楚。”沈煜说,“是不是拿到原版照片能比较好分辨一些?”
“如果要看造假的话,最好是能拿到底片。”于泽全说,“底片上能看出的问题多,比如说是不是二次曝光,看底片是最清楚的。”
“嗯。”沈煜点点头,走回自己的座位上,拎起小包就往外走。老于师傅一见问道:“欸沈煜,你去哪儿?”
“去采访!”
沈煜背着小包出了门,抬脚便奔向新世报的报社。
新世报是家小报社,位于城东这条不起眼的大街占据着不大的一块门脸,里面的人也不多。见到沈煜进门,一个跟沈煜年纪差不多的人走了过来:“请问你找谁?”
“我找贾承新记者。”
听到沈煜的话,对面的人脸上露出一点古怪神情。他指了指里边的一间房间对沈煜说:“贾记者现在在见客,你要是不着急就稍微等一会儿吧。”
“好。”
沈煜顺着那人手指的方向看了一眼,那是间隔开的房间,大概就是他们报社的会客室了。会客室的门上虽然有玻璃,但是却从内侧拉着帘子,看不清里面的情况。于是沈煜在门外的长凳上坐了下来,安静地等着。那人见他规规矩矩,便也回去自己的座位继续工作了。沈煜趁着等候的时机从帘子下方的缝隙中偷眼往里看,只隐约能见到里面有几个人的身子,却看不清头脸。于是他把耳朵凑过去细听,可只听到了“胶卷”“照片”几个模糊的词语,无法拼凑出他们究竟在谈些什么。
过了一阵子,会客室的门打开,几个人从屋内走了出来。沈煜下意识地起身,他本想待那客人离开后再找贾记者,然而这一起身他却意外地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只见刚刚出来的三人中有一人竟是太兴表行的王经理!
“是你?!”王经理见到沈煜也吃了一惊,“你在这儿工作?!”
“不是,我来找人。”沈煜下意识地回答,“倒是王经理,你怎么会来这里?你们……”
沈煜说着,手指和目光一同在三人间下意识地逡巡。这时他才注意到这三人的身份,与经理并肩而立的男人穿着一身洋西装,表情有种知识分子式的严肃;而后面那人则是寻常的百姓衣衫,看起来大概三十岁上下,估计就是那名贾姓记者。
一瞬间,沈煜明白了眼前的情况——王经理带人来找贾承新,一定是关于那张闹鬼照片的事……
想到这里,他看向王经理的目光顿时起了变化。而王经理似乎也意识到沈煜猜出了他的目的,他尴尬地微咳一声,而后对旁边的人说:“我们先走吧?”
那人点点头,看了沈煜一眼,而后抬脚向门口走去,而王经理也跟着离开。
“这位兄弟,”直到这时,那后面的人才开口,“你是找我?”
沈煜这才回过神来,他看向对方,问道:“你是贾承新记者么?”
“是我。”贾承新上下打量了一眼沈煜,“兄弟看着也是同行?”
“……”沈煜发现,这个贾承新说话的时候有种流里流气的感觉。沈煜觉得有些不舒服,不过他还是客气地开口道:“我是关东日报社的记者,我叫沈煜。我来是想问你,可不可以让我看下你拍的那张照片的原版底片?”
贾承新似乎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他再次打量了沈煜一番,而后才嘴角带着笑意地开口——
“不行。”
第15章 死魂生-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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