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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半面妆

    权栈者,世间最大污物也。

    ――帝师玉无缘语

    听见殿门响,沈长安抬眼望过来,明月盏花散出的光清冷,落在她的眼中,却似含了无边风月,十里红尘。

    她直直的望过来,让寂非桀有些看呆。可沈长安见来人是寂非桀,眉头皱了皱,她随手将手中捏着的明月盏连同花枝插入她挽起的发髻中,开口,语气也有几分漫不经心,“寂非桀,我昏迷时,你在我的神魂中弄入了什么东西?怎么,我这卑贱的剑灵成的神,就那么碍你们的眼吗?或者说,我这人间离别都的神祗君王,还配不上你们冥界斩灵道的王权了?”

    沈长安提步走到殿中书房,将她提前拿出来的斩灵道王权、君戒君典从案几上拿到手中,然后扔到了长生君怀中,不顾寂非桀骤然变色的脸,提步就朝殿门外走去,长生君且惊且怒――他发现,有君格正在从沈长安的神魂中缓缓剥离。

    ――是斩灵道的君格!

    沈长安刚到殿门口,就见有长生道的阴司被莫名其妙来了斩灵道,一见她就齐齐拜谒,说要贴身随侍沈长安,要……奉她为主的七十二只战鬼拦在了殿门之外,而那一众长生道的阴司中,梦鬼徐昭佩被押解在地,失魂落魄的跪在那里,而她的身侧,重邪昏迷被人抬着。

    “徐昭佩,如今,你……执念可消?”沈长安看也没看重邪一眼,却蹲在梦鬼身前,目光悲悯。

    “我……我不知道……”梦鬼很是茫然。

    她的恨……消了吗?

    消了。

    那么爱呢?

    她不知道……她不知道,到此刻,重邪因为她而差点身死道消,他躺在那里,几乎重伤,她再也分不清她固守了千年的执念到底是恨还是爱了,或者……两者都有?

    徐昭佩不知道。

    她是徐昭佩――南梁元帝妃。

    史书多记载:她生于东海,是梁朝侍中信武将军徐绲的女儿,乃名门之后,后被纳为南朝梁元帝萧绎的皇妃,有殊色。

    沈长安蹲在梦鬼的身前,抬起她的脸,目光中的悲悯不复,只剩下刻骨的悲哀。

    沈长安好似看见朱楼高阁,深宫里年轻的女子身上带着暮气,死气沉沉。她端坐在镜子前,感慨着日益老去的容颜。而内心深处关于美好的――爱情,亲情,友情,自由……所有美好的梦,伴随时间的流逝,慢慢地死掉。

    “女儿多情且深情,你为什么要投胎成女儿身呢?你为什么要遇上去人间历劫的重邪呢?你为什么要爱上萧绎呢?”听着沈长安一声声带着哀色的问声,徐昭佩的眼泪不由的落了下来。沈长安擦去她脸上的泪水,问道,“你可曾后悔?”

    ――你可后悔投胎成多情且深情的女儿身呢?

    ――你可后悔遇上去人间历劫的重邪呢?

    ――你可后悔爱上萧绎呢?

    在她抬头时,尚有泪水从她脸上滑落。她的半张脸是白骨,半张脸上是凝脂般的肤,深陷的眼窝中,两星幽绿鬼火代替了徐昭佩的眼睛视物。半丑半妍,说不出的诡谲,可她望向沈长安时,沈长安透过她的目光好似看见了已经死在千年之前的那个美人儿。

    沈长安读的书不多,可她却也知道,李商隐《南朝》诗有“休夸此地分天下,只得徐妃半面妆”之句,后世以“妆半”来称赞其美貌。

    ――半面妆,徐昭佩。

    世人知道的,大概就只有这些了。

    半面妆,典故出处是她,那句著名的“徐娘虽老,犹尚多情”说的也是她。

    她本也是个貌美如花,孤高倔强的女子,却最后落得个与人通奸,被元帝赐死后还要休回家的凄凉下场。

    不过,若不是和南朝梁元帝扯上关系,大概,也没人会知道她了吧?

    斩灵君问她,你可曾后悔。

    她好像……大概……是不悔的。

    徐昭佩灵台有些清明。

    若是不遇到萧绎,她会在宫外,找到一个可以呵护她一生一世的男子,会极平凡的在平淡、幸福中度过自己的一生。可到底命途不可揣测,她遇到了萧绎……偏偏遇到了萧绎。

    ……她十六岁应召入宫,被立为东王萧绎之妃,自此,一生命途与自己再无干系。

    世间女子多慕皇城玉食锦衣,不过徐昭佩却是不愿入宫的,她一向厌恶所谓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而更厌恶父亲为了官途将她“卖”入皇家。

    只是在那样的社会,她身为女子,身为子女,根本没有反抗的可能和权利。

    大婚那日,凤冠霞帔之下是她漠然的脸和更加冷漠的心,她在侍从的摆布下机械地行着大礼。当萧绎揭开她的红盖头时,徐昭佩内心深处,其实是有些动摇的。

    她正是女儿思春的年纪,也幻想过她的檀郎,而萧绎长身玉立,眉眼如淡淡的水墨画卷,正是她幻想了千万遍的檀郎的模样。

    可……偏偏,他是父亲“卖”了她的买主,他偏偏姓萧,他偏偏是……她厌恶的皇家人。

    于是,无言的反抗开始了。

    只要是萧绎来,她就赶紧梳妆打扮,只在半边脸,上涂抹脂粉,暗讽他――你只有一只眼睛,能看到一边即可。时间久了,原本在花朝节上对她一见倾心,后特地求父君赐婚的萧绎,终于负气而去,从此夫妻失和。

    或者说,他们之间,从来没有和过。

    可是,徐昭佩并没有因此而获得她渴望的自由,反而在皇城之中越陷越深――萧绎继位,做了皇帝,也不愿放了她。

    他们在深深宫墙壁之中,彼此心悦,又因着可笑的自尊,互相较量,在冷漠中维持着名存实亡的夫妻关系。

    年轻的容颜在寂寞中一天天衰老,心也慢慢衰老。

    直到死时,她也与深宫连在一处,可好歹,萧绎来看她了。

    昔日,歌女唱道:连就连,你我相约定百年,谁若九十七岁死,奈何桥上等三年。

    病时,她终于安稳的倚在萧绎的的臂弯,那里是如她想象一般的温暖安稳,而此时,她脸上素净,虽带病容,可笑容尚明媚。

    许是看她快死了,萧绎随口许诺说,我们若死了,便过那长生桥,一起长生,永远在一起。你若先死了,便在苦海边等三年。你等等我,我来找你好不好?

    徐昭佩以为这只是他的随口许诺,却依旧当了真,可是,她渡长生桥,又从摆渡船上自坠苦海,等了三年复三年,三年又三年,一个又一个千年,却从来没有等到他,她……没有等到他。

    她是被赐死的吗?并不。

    徐昭佩自己晓得,并不,就连休妻也是假的。

    ――而这些,她是在后来的后来才明白的。

    当她去了人间,以斩灵君沈长安给她的君戒偷袭了重邪,吞噬了他的记忆后看见为萧绎时,那个男人隐忍的深情,看见她死后,他终于给了她心心念念的自由,,看见长生君戒离了手后,天谴降临,他将往生道君格移到她的神魂中,然后挡在她的身前――雷劫九九八十一道,他全替她受了。

    而当年,他休了她,不过是给了她自由之身,不过他死后,到底留召令,将自己骨骸和她的尸骨埋在了一处。

    生不得同衾,死后却可以同穴,这是他的深情。

    但到底……她看不见了。

    徐昭佩终于哭出声来。

    “救救他……陛下,我求你救救他,无论什么代价,我可以付的。”徐昭佩对着沈长安磕头,头一下一下磕在地上,地上很快沾了青色的血迹。

    “无论什么代价?这代价,可包括你?”沈长安不知何时站了起来,走到昏迷着被人一直抬着的重邪身侧,手按在他的额头,却说的漫不经心。

    “包括。”徐昭佩答话,没有半分犹豫,可沈长安就像在逗人玩似的,却没了话语。

    半晌后,沈长安不知道查看出了什么,眉心竟然微微一跳,脸色难看起来。

    “来说说,重邪体内的这睡眠虫,谁给你的?”沈长安这次没有将话直接说出口,而是传音道。

    “风离。”可徐昭佩回答时,却出了声,“不腐城守将――南州将军风离,这睡眠虫,不是他给的,而是……我偷的。”

    风离……

    这是她第三次听见风离的名字了。

    其实,在殿外,她见梦鬼徐昭佩到如今只有片刻,沈长安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听见脚步声自身后传来,接着长生君寂非桀将她的手腕从身后抓住,同时禁锢了她的神力,然后是一声怒喝,“都给本君滚!”

    ……这貌似不是长生殿吧?

    有来看热闹的君主嘀咕,可看见长生君寂非桀快要杀人的目光,一下子退了出去,离开了斩灵道。

    有了人带头,不消片刻,原本快要挤满斩灵殿前小广场的人一下子作鸟兽散尽了。

    寂非桀怒不可遏,可沈长安脸上的表情,依旧有些漫不经心,就好似,寂非桀生气不是因为他,而她被长生君抓住的手腕被勒出了血痕。

    “长生君陛下,你可以小点声,本君还不聋。”沈长安道。

    寂非桀将斩灵道君典君戒一下子掼到地上,被生生气笑了,“怎么,这个时候知道自称本君了,你知道自己是斩灵桥君主了?”

    沈长安闻言,挣来寂非桀握着她的手腕,转过身直视寂非桀,脸色一下子冷了下来,“长生君陛下,莫非您忘了,本君还是离别都的君主?”她的声音冷得能结出冰碴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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