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会?”克莱芒微愕,“什么机会?”
博罗内还是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笑吟吟的说道:“克莱芒先生,我问你一个问题——你想不想坐我的位子啊?”
克莱芒一愣:你的位子?署理驻华公使?取你而代之?啥意思啊?
他有些狼狈,“公使阁下,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博罗内晓得克莱芒误会了,心里不由冷笑一声:取我而代之?——你倒想得美!
“我是说——参赞,”他还是笑吟吟的,“你想不想更进一步——升任参赞?”
克莱芒迟疑了一下,斟酌着说道,“如果能有机会,在更加重要的岗位上,为法兰西帝国做出更大的贡献,我相信,没有人会拒绝的,可是……呃,我还是不太明白您的意思。”
“机会——”博罗内说道,“你说的好——机会!”
顿了顿,目光灼灼,“现在就有这样的一个机会,绝好的机会!只要抓住了,我担保你——嗯,必将‘在更加重要的岗位上,为法兰西帝国做出更大的贡献’!”
克莱芒还是一头雾水,滞了一滞,只好再次重复了自己的问题,“机会,什么机会?”
博罗内曲起食指,轻轻的点了点桌子上的那张纸——中国政府向越南派驻“特使”的诏书的译稿,“就是这个——我们要藉此发难,叫越南和中国,脱离‘宗藩关系’!”
“啊?”
博罗内微微的咬着牙,“我要叫中国做不成越南的宗主国!”
克莱芒睁大了眼睛,“这……”
“如果我们成功了,”博罗内的面容,看起来略略有些狰狞,“就是为帝国的外交和殖民,做出了重大的贡献!——如是,你还怕不能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吗?”
克莱芒心跳加快了。
过了片刻,定了定神,“公使阁下,果真能够叫越南和中国脱离‘宗藩关系’,自然是极好的,可是——”
顿了顿,“这……恐怕不大容易吧?”
“事在人为!”博罗内说道,“再者说了,如果太容易了,早就叫海军殖民部那帮人做成了,还用得着我们吗?”
“这……”
克莱芒一边觑着桌子上的译稿,一边将诏书的内容,仔仔细细的回想了一遍。
他的眼睛慢慢发亮了。
“越南和中国脱离‘宗藩关系’——”克莱芒试探着问道,“您的意思,是不是……要越南人主动开这个口呢?”
“不错!”博罗内说道,“我要叫越南人对中国人说,我不要你这个‘宗主’了!”
“越南……能愿意吗?”
博罗内狞笑道,“愿意也得愿意,不愿意也得愿意!”
顿了一顿,微微放缓了语气,“事实上,越南也未必就不愿意!”
“哦?怎么说呢?”
“你也许知道,”博罗内说道,“三年前,我到亚洲来工作,中国,并不是我的第一选择,我更愿意到印度支那——交趾支那——”
说到这儿,耸了耸肩,“可是,越南没有合适我的位子,不得已求其次,只好来做这个‘署理驻华公使’了。”
克拉芒微微一怔,话头怎么转到这上边来了?
不过,他还是附和说道,“是的,您的资历,如果到越南工作,至少应该担任领事,可是,彼时的‘越事’,已经不是外交的事情了。”
克拉芒这个话,倒不算拍马屁。
博罗内既是“资深参赞”,又被视为法兰西外交界的“明日之星”,如果派驻越南,确实有资格做对越外交的负责人的——法国在越南,只设领事,不设公使,领事就是负对越外交的总责的人了。
不过,正如克拉芒所说,彼时的“越事”,已经不是外交的事情了——而是征服、殖民的事情了。
法、越开衅之前,法国驻顺化的领事就撤了出去,战争结束,法国占据南圻三省,在西贡设立交趾支那总督府,隶属海军殖民部,法国在越一切事宜,皆由交趾支那总督府负责;法、越两国之间的谈判,如果有需要外交部出面的,由驻泰国曼谷领事主其事。
譬如,本书前文提到过的,潘清简使法,说动拿破仑三世,另定新约,取代《西贡条约》——即《壬戌和约》,拿破仑三世乃指派何巴理中校全权负责与越南谈判新约事宜。
这位何巴理中校,就是法国驻曼谷领事。
外交部一度想恢复驻顺化的领事馆,领事的人选,就是博罗内,结果被海军殖民部怼了回去——倒不是怼博罗内本人,而是:西贡一摊儿,顺化一摊儿,政出多门,到时候,越南的事情,是听海军殖民部的,还是听外交部的?
官司打到御前,拿破仑三世最终支持了海军殖民部。
“政出多门”什么的,并不是最重要的考量,最重要的是,越南君臣出尔反尔,随潘清简使越的何巴理无功而返,拿破仑三世下定决心,将越南整个收入囊中,也就是说,彼时,在拿破仑三世心目中,越南已经算是一块“准殖民地”了——既不是独立的国家,设立领事馆做什么?
对于复设顺化领事的不遂,“不得已求其次”到中国来担任“署理驻华公使”,博罗内是颇为失望的。
事实上,如果单就缺分好坏来说,“署理驻华公使”要比“驻顺化领事”好听不少,可是——不爽啊!
博罗内自愿到越南工作,其根本,并不为折冲樽俎,他的想法,其实和皇帝陛下以及海军殖民部是一样的——征服、殖民越南。
博罗内所醉心者,是居高临下,生杀予夺,是女子玉帛,予取予求,是那种一想起来,便令人微微战栗的征服者的快感!
做“署理驻华公使”,不但享受不到这种快感,一不小心,还要被那个该死的关逸轩给怼回来。
他娘的!
“越南的事情,”博罗内说道,“确实已经不是外交的事情了,可是,未必不是外交部的事情!”
“这……”
克莱芒微愕,“外交的事情”和“外交部的事情”,有区别吗?
“我的意思是,”博罗内说道,“一八五八年的对越战争,虽然是海军殖民部主导的——”
顿了顿,“仗虽然是他们打的——海军是主力,可是,到底该如何统治、管理越南,他们真的懂吗?别的不说,单说‘海军殖民部’这个名字吧,海军归海军,殖民归殖民,怎么总是往一起混?”
“这个嘛……”
“军事归军事,行政归行政嘛!”博罗内说道,“总是拿一群丘八来干行政的活儿,能干得好吗?”
顿了顿,“中国人的玩意儿,基本上都是扯淡,不过,他们有一句话,说的倒还有点儿道理!嗯,怎么说的来着?哦,对了——‘马上得天下,不能马上治天下’啊!”
克莱芒心说,我明白了,您的意思,是以顺化领事行交趾支那总督之事啊!
可是,您是不是想的太多了些?交趾支那总督——那是个什么位子?不是海军上将,也得海军中将啊!您这个参赞,单单负责外交一摊儿还行,想行政、财政、军事、外交一把抓——
呃,您的资历,是不是还欠点儿火候呀?
心里虽然这么想,嘴上可没这么说,“是啊!公使阁下,您才是咱们法兰西真正的东南亚问题专家啊!”
这个话,自然是拍领导马屁,不过,也不是一点儿根据没有——想当年,为了做“驻顺化领事”,博罗内对越南的历史、现状,还是很下过一番苦功滴。
相反,他虽然最终做的是“署理驻华公使”,可是,对中国的了解,就比较欠缺了——这个位子属于“临时抓差”,博罗内没做足够的准备,便匆匆的走马上任了。
“东南亚问题专家——”博罗内坦然说道,“这个,我可以居之不疑!”
顿了顿,“以我对越南的了解——越南是根本不愿意做中国的藩属国的!”
哦,您兜了一大圈儿,原来是为了说这个呀。
克拉芒自然“请教其详”。
“历史上,”博罗内说道,“越南、中国之间,多次发生战争,大规模的战争,有十数次之多,小规模的冲突,不计其数。”
“中国固然想吞并越南——事实上,中国不止一次吞并了越南,可是,每一次,都是没过多久,越南人就揭竿而起,驱逐中国占领军,重新获得独立。”
“越南那边呢,也并不止于抵抗侵略——只要一强大起来,越南就要向北扩张,主动攻击体量比他大数十倍的北方邻居。”
“这两个国家,但凡一有机会,就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当然,中国太大了,越南不可能真的吃了下去,可是——能多咬下一块肉,就多咬下一块肉!”
“我研究越南的历史,发觉了一个有趣的现象,只要改朝换代——不论是越南改朝换代,还是中国改朝换代——越南和中国,便会大打出手。”
“究其竟,原因大约如下——”
“改朝换代——不论越南,还是中国,都是新朝推翻旧朝、新朝造旧朝的反,因此,在中国看来,越南的新朝,都属于叛逆,作为宗主国,有镇压叛逆、恢复正统的义务——拿中国的说法,叫什么……嗯,‘兴灭继絶’——”
“因此,越南的改朝换代,很容易引起中国的干涉——只是,中国在干涉越南的时候,忘记了自己也是通过造前朝的反取得政权的。”
“越南呢,既然新朝都是通过推翻旧朝上位的,那么,造反的成功很容易带来自信心——或者说野心的膨胀,如果北方的‘宗主’内部刚好出了些什么状况,处于上升期的越南新朝,就会觉得有机可乘,就会兴起以蛇吞象的欲望。”
“于是,这一对‘宗藩’,就这么没完没了的打来打去。”
说到这儿,博罗内重重的一声冷笑,“‘宗藩’?这算什么哪门子‘宗藩’?天底下有这样子的‘宗藩’?”
*
第二十章 我要叫中国做不成越南的宗主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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