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片刻,慈禧尽力压抑着自己的感慨,用平静的声音说道:“好罢,这个事儿,就照你说的去办罢。”
“是!”关卓凡说道,“臣谨遵懿旨!”
顿了顿,“臣打包票,太后回銮北京之时,此事必已经……谣诼消散,天朗气清,不然,臣甘受严谴,亦……无面目立于天地之间矣。”
一股酸热之气,涌了上来,慈禧努力控制着自己,不说出更有感情色彩的话来,只是点了点头,说道:“好,我相信你。”
“谢太后。”
寝卧中,又一次沉默下来了。
过了一会儿,慈禧轻轻的笑了一笑,说道:“行了,把东西拿出来吧!”
关卓凡微愕:“请太后明示――什么东西?”
“诏书啊!”慈禧微微的斜乜了他一眼,“立丽妞儿为嗣皇帝的诏书、我和姊姊撤帘的诏书――你不要跟我说,这两份东西,你还没有准备好吧?”
诏书,用印,用“御赏”和“同道堂”的印。
关卓凡大为狼狈,赶忙站了起来,说道:“太后说哪里话来?臣早就说过了,嗣皇帝谁属,仰赖宸衷独断,岂有皇太后圣裁之前,就拟定诏书的道理?至于两宫皇太后是‘垂帘’还是‘撤帘’,除了两位皇太后自个儿,天底下,岂有第三人可是置喙的?”
慈禧明知关卓凡说的是假话――旨稿一定是已经拟好了的,不过,看着他狼狈的样子,心头还是不由掠过一阵快意。
她好不容易才忍住了进一步讥刺他的欲望,说道:“你说的也是――那,就催一催北京那边儿,手脚麻利着点儿,大伙儿……可都在等着呢。”
“大伙儿可都在等着呢”――这句话,依然暗含讥讽,关卓凡自然是听了出来,不过,他没有任何异样的表示,先答了声“是”,然后说道:“现在北京、天津开通了火车,事事方便,今儿下午打电报回去,明儿中午的时候,旨稿就能送到了。”
“嗯……火车这样东西,还真是便捷。”
慈禧抬起头来,微微的出了会儿神,说道:“我回銮的时候,应该也是坐火车的吧?”
“是!”
顿了顿,关卓凡补充说道,“母后皇太后过来天津,事情比较仓促,‘花车’也没有怎么太布置,太后回銮的时候,臣一定布置最好的‘花车’,供太后乘用。”
“花车?”
“就是太后御用的车厢。”
“哦……”
顿了顿,慈禧说道:“些些小事,难得你还想着。”
“太后的服用,怎么会是小事?”关卓凡说道,“再说,这也是臣的分内之事。”
“嗯……”
过了片刻,慈禧说道:“对了,你的进‘辅政王’的旨意,这一次,也一并明发了吧?”
“回太后,”关卓凡说道,“勋劳什么的,臣实在是没有的,‘辅政王’的逾格之荣,全是出于两位皇太后的恩典,以及……”
顿了顿,“臣‘皇夫’的身份,所以,臣以为,还是等嗣皇帝践祚之后,奉两宫皇太后临御百官,以恭奉懿旨之名义,颁行此诏,似乎……更加妥当些,现在,似乎……还不着急。”
“奉两宫皇太后临御百官”――就是那个那个“很隆重、很盛大”的“撤帘”的仪式了。
确实,如此办理,彼此的脸上,都有光彩。
慈禧点了点头,“好吧。”
彼此……再无话说了。
过了好一会儿,慈禧轻声说道:“没什么别的事儿,你就跪安吧――我还要陪‘东边儿’,四周围的走一走。”
“是……”
关卓凡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终于没有说出来,单膝下跪,举手平胸,行礼退出。
门合上了。
过了一会儿,慈禧光洁的面庞上,两行清泪,慢慢儿的滑了下来。
*
*
第二天中午的时候,两份旨稿果然按时“送到”了――一份是立荣安公主为嗣皇帝的诏书的旨稿,一份是慈安、慈禧两位皇太后“撤帘”的诏书的旨稿。
因为是中午,两位皇太后要歇午觉,没有马上进呈;待两位皇太后歇过了午觉,关卓凡才亲自将旨稿送了上去。
慈禧吩咐“开书房”,请了慈安过来,一同“御览”。
“我也看不大明白,”慈安说道,“你看过了,讲给我听就好。”
慈禧心想:你当然是早就看过了,没有必要再看第二遍啦。
不过,面儿上没有任何异常,点了点头,“好!”
先看立荣安为嗣皇帝的诏书。
这份诏书,用的是两宫皇太后的口吻,大多数的文辞,都是冠冕堂皇的套话,并没有什么太大的意思,反正,立皇帝的诏书,遣词造句,都是大同小异,慈禧留意的,是诏书如何厘定荣安和前边儿的两位皇帝的关系。
言及文宗,用的是“血嗣”,而不是劝进的折子普遍使用的“嫡嗣”。
“嫡嗣”固然可以理解为“亲生”之意,但主要的含义,还是“正宫所出”,荣安公主不论和母后皇太后如何亲近,到底不是她亲生的,煌煌诏书,不同臣下劝进的折子,可是无所顾忌的拍马屁,每一个字,都必须经得起天下后世的推敲和批评,因此,改成了没有争议的“血嗣”。
当然,“血嗣”并不是真的没有争议,可是,“嗣”字是已经不可以争议的了,“血”字则没有争议――所以,这两个字连在一块儿,就是“没有争议”。
言及穆宗,用的是“女兄”。
这个,颇出慈禧意料。
“女兄”是“姊姊”的意思,这个,慈禧是晓得的,可不是,为什么用“女兄”,而不用“亲姊”甚至某些人口中笔下的“嫡姊”呢?
呃,“嫡姊”就算了――这个道理,仿佛“嫡嗣”,荣安和穆宗,并非一母同胞,扯不上那个“嫡”字。
“亲姊”呢?荣安和穆宗,当然是亲姊弟,“亲姊”――没有问题呀?
沉思片刻,慈禧明白了:
前边儿已经有了“血嗣”,后边儿再来一个“亲姊”,不过画蛇添足,并不能增加荣安继位的合法性。而“女兄”二字,强调的不是“女”,是“兄”,既然荣安、穆宗为兄弟,则援引“兄终弟及”之义,荣安便有接替穆宗的资格,虽然,这儿的“兄”、“弟”,刚刚好倒转了过来,实为“弟终兄及”。
再看两宫皇太后撤帘的诏书――这是慈禧真正关心的。
立荣安为嗣皇帝的诏书,是用两宫皇太后的口吻写的;这封诏书,则是用登基后的嗣皇帝的口吻写的。
诏书大捧两宫皇太后,说她们“智珠在握,旋转乾坤”,“朝乾夕惕,夙兴夜寐,握发吐脯,备极勤劳”,“励精图治以综万几,虚怀若谷以纳舆论”,“圣德流芳,泽被四表”,终于“戡平大乱,扬威万国,海宇欣悦”,“七载之下,乃臻八荒升平之治世”。
虽然是拍马屁,但每一句话,都算有根有据。
军情紧急的时候,“六百里加紧”、“八百里加紧”的折子,往宫里边儿递――基本上是长春宫,真的是不分点儿的,根本不管两宫皇太后在做什么――梳洗的时候收到过折子,传膳的时候收到过折子,不论两宫皇太后当时在做什么,都得停了下来,先看折子。
半夜熟睡之时,“八百里加紧”的折子到了,被从床上叫了起来,亦是家常便饭。
“握发吐脯”神马的,不为虚誉。
慈禧在心里默念,“总算他还有点儿良心,说了几句公道话!”
再看下去,慈禧不由眼睛发亮了,“中外咸称‘女中尧舜’”。
女中尧舜!
这个词儿,并不是慈禧第一次听到、见到,可是,君臣对唔之时,那些轻飘飘的颂圣,怎么能够跟“撤帘”诏书这种国家最重要的文告相提并论?
虽未“盖棺”,却已“定论”了。
慈禧明亮的眸子中,升起了一层淡淡的、湿润的雾气。
她略略平复了自己激动的心情,继续看了下去。
嗣皇帝说,两宫皇太后“照拂朕躬,无微不至”,多年来,朕“凡事无不仰荷慈怀曲体”,如今,自己初登大宝,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深恐“德力难副”,因此,“再三吁肯两宫皇太后,继续垂训”,以便朕“有所依凭”。
可是,两宫皇太后说,当初“俯允垂帘”,“本非意所乐为”,实在是因为穆宗毅皇帝冲龄即位,俺们姐儿俩,不能不问事,“垂帘”,是“非常之时”的“非常之举”,皇帝成年,我们自然就要撤帘归政的。
几年下来,上下同心,内外相维,有了如今的局面;你呢,也成年了,也大婚了,我们看你,嗯,很好,很是个好皇帝的样子!我们很放心!所以,唉,该让我们过几天清闲日子了!你是个孝顺懂事儿的好孩子,该明白皇额娘的苦心!
看到这儿,慈禧心里“哼”了一声,暗道:装什么装啊?
不过,虽然是“装”,可是,“装”的很漂亮。
彼此脸面,都很漂亮。
继续看下去。
嗣皇帝说,两宫皇太后去意坚定,朕“再三吁求不得”,实在没有法子,只好“仰承懿旨,恭奉慈驾,撤帘归政,移跸名园,颐养冲和”,同时,“允宜崇上两宫徽号,以冀仰答鸿慈于万一”,“所有一切应行典礼,饬下王大臣敬谨办理。”
这一段,有两个地方,慈禧是特别满意的。
一个是“移跸名园,颐养冲和”。
这八个字,虽然没有直接将“颐、和、园”三字连在一起,但已不啻以最高层级的法律形式,确定了两宫皇太后对颐和园的“所有权”。
一个是“饬下王大臣敬谨办理”。
一般的诏书,涉及典礼,用语都是“该衙门敬谨办理”,很少“饬下王大臣”的,这五个字,代表两宫皇太后的撤帘典礼,是比拟皇帝登基的国家最高层级的典礼。
至于“徽号”是什么,反倒不是慈禧最在意的――其实,也不是她不在意,而是这些东东,她实在是不懂,只好人家怎么说,就怎么办吧。
看来看去,再没有什么可挑眼儿的了――就是按着自己的意思写,也未必能够更加满意了。
装作慈安根本没有看过这两份诏书的样子,慈禧替慈安,细细的讲解了一遍,慈安一边听,一边连连点头。
好了。
慈安探询着问慈禧:“咱们……用印吧?”
慈禧点了点头。
慈安微微提着的心,往下一放,赶紧掏出一个小小的锦囊,取出那枚“御赏”来,递给了慈禧。
慈禧接过,在两份旨稿上,一一的钤了印。
“御赏”是阳文,印痕是蓝色的。
国丧未过,不能用红色的印泥,只能用蓝色的印泥。
慈禧将“御赏”还给慈安,接着,也掏出了一个小锦囊,取出了“同道堂”。
慈安注视着慈禧的动作,心又微微的提了起来。
蘸了印泥,慈禧捏着寸许见方的玉印,移到了“御赏”印痕的边儿上。
她似乎稍稍犹豫了一下,慈安的心,不由自主的向上一提。
但是,慈禧终于将印轻轻的钤了下去。
抬起手来,旨稿上,阴文大篆的“同道堂”,清晰宛然。
*(未完待续。)
第六十四章 方寸之印,九鼎之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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