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秋平不得不承认,对于今川枫这样的回答,他其实心里已经隐隐有了预感了。
他无数次想要告诉今川枫自己的计划,却又都不忍开口,就是在担心这样的事情。
这个独立自主的女孩,有着那么要强的个性,绝不是向命运屈服,一辈子跟着丈夫的弱女子。当心上人做出与她信念背离的事情时,她会毫不犹豫地做出改变。雨秋平明白,因为十年前她就这样做过。
但是真的亲耳听到这个回答后,还是令他心如刀绞——就像快十年前的那个雨天,在骏府城的花园里两人分手时那样绝望。
“枫儿,连你也要离开我吗?”雨秋平有些难以置信地低声问道,“你是在开玩笑的吧?你是在说气话的吧?对不对?”
“嗯。”今川枫闻言一愣,微微点了点头。可是她这样的反应,却更令雨秋平惊慌不已。
“就算是吵架了,也一定会和好的对不对!”雨秋平像一个幼稚的小孩子一样,企图通过口头上的言语确认一些事情,“之前我们吵得那么厉害,分开了那么久,最后你还是回来了对不对!”
“嗯。”今川枫依旧只是点了点头,但是眼眶却逐渐为泪水充盈。
“想听实话吗?”今川枫终于还是说出了雨秋平最害怕听到的那句话,“我刚才说那些话时,是认真的。”
“怎么可能啊,枫儿?”雨秋平一下子慌了神,匆忙强笑着试图挽回气氛。他没有顾忌周围的五个大男人,居然说起了有些肉麻的话:“我们都在一起快十年了,我们这么相爱,怎么可能会因为这种事情分开啊!再说如果你走了,你又能去哪里呢?我们的孩子们该怎么办!”
“战国时期,对于寻常的武士家庭来说,离异是很正常的事情,你不必大惊小怪。”今川枫微笑了一下,用若无其事的语气低声道。
“可我们不是寻常的武士家庭啊!”雨秋平双手扳住今川枫的肩膀,凝视着她的双眸道:“我们和那些政治婚姻不一样,我也不是那些寻常的武士!”
今川枫闻言一愣,愣了片刻,不再言语。良久,她叹了口气,将脸埋入阴影中,泪水也顺着脸庞不断留下。
“我也曾以为,你和那些冷血的武家不一样。我也曾以为,我们的婚姻会和政治婚姻不一样。我也曾以为,我会拥有和那些苦命女子不一样的命运。”今川枫无奈地摇了摇头,“可是到头来,你的所作所为让我伤心透顶。”
“那么多战国女子,从来没有听说过因为丈夫谋反就离异的!”雨秋平急火攻心之下,居然用有些严厉的语气高声道:“为什么枫儿你要这样任性!何况我是为了你父亲复仇!”
“因为我和别的女子不一样,我就是我!我不会爱上这样冷血的武士!会去杀害自己那么多好兄弟的武士!为了自己的目的把百姓卷入战火的武士!也不会任由着自己为别人而活,一辈子做别人的红叶!”今川枫毫不畏惧地和雨秋平对吼道:“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吗!我就是这样的女人!”
“我会回到今川家去,回到骏府去。”还没等雨秋平组织好语言,今川枫就已经飞快地说道:“孩子的话…殇儿我会带走,反正在你这种为了私仇可以把几万人卷入战火的人眼里,在你这样冷静势利的人眼里,独臂的孩子可能当不好家督吧!你当时不就是这么想的吗!”
“我没有!我不是!”雨秋平几乎歇斯底里地大喊道,“你根本不理解我!”
然而,今川枫没有理会他,只是自顾自地说道:“佑儿就在你这里了,我不会绝人之后。但是岑儿我会带走,还有…”
说到这里,今川枫忽然愣住了,雨秋平也一下子怔住了。
还有肚子里那未出生的孩子。
不只是默契使然还是什么原因,两个人都一下子停了下来,急促地呼吸着,用复杂的眼神对视着。今川枫的胸膛极具起伏,仿佛心脏随时就会跳出来一般。
“枫儿。”还是雨秋平率先开口,打破了沉默。他已经冷静下来,用有些哀婉的语气低声恳求道:“我们不是承诺过,要做彼此的红叶,生生世世陪伴着对方的吗?你怎么可以食言呢?”
“平,食言的人是你吧。”今川枫蓦然开口,语调却显得有些悲凉,“是谁向我保证,会竭尽所能地拯救天下百姓?而你现在又在做什么?你连自己的好兄弟都要杀,又怎么可能指望你再去拯救百姓?你不是一向说到做到的吗,你怎么可以食言?”
“可是我的生命里不能没有你啊!”雨秋平的泪水骤然涌出眼眶,哭着哀求道:“你要是不在了,我可该怎么办啊!”
“我不过是个女人罢了。”今川枫摇了摇头,眼眸流转间,却透露着难以言说的感伤,“你连你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都可以割舍,又何况是我呢?”
雨秋平一时语塞。
“你还记得吗,你第一次和我讲你生命中志向的那一天。”说到这里,今川枫忽然笑了。她微微仰着头,似乎在回想着什么很美好的记忆,“那是十年前的事情了吧。我们一起去山上探险,不记得是为什么谈到这个话题,反正你当时是这么说的。”
·
“虽然,我这样手上没什么权利,也没什么大本事的人,向你说这样的话,会有一些自大吧,”雨秋平郑重地看着泪眼婆娑的少女,“但我愿意向你承诺,向全天下经历着不幸的家庭承诺。我雨秋平,一定会尽我所能,去拯救他们,让他们不用再经历生离死别。”
“我雨秋平,说到做到。”
·
今川枫复述着雨秋平的话,泪水依旧止不住地流。“不瞒你说,之前我或许只是对你有些好感。就是在你说出这些话后,我才真真正正喜欢上你,觉得你是个了不起的人。因为你的生命,和那些武士的生命不一样。他们一生为了追求功名利禄,视百姓为草芥。而你,却以天下百姓为重,想尽办法要去拯救他们。”
“如果你不再是那样一个善良的人,如果你放弃了当年的志向,你和普通武士又有什么区别?和全天下这么多浑浑噩噩的武士又有什么区别?之所以会有那么多兄弟追随你,甚至之所以直江大人、濑名大人、天野大人、真田大人、竹中大人他们愿意追随你,不就是因为你是个好人吗?如果你自己都变了,放弃了最初的理想,你的这条命又有什么意义呢?”
今川枫的一席话,让在场的另外五人瞬间都陷入了沉思之中。然而,雨秋平却忽然苦笑了一下,微微地摇了摇头。
“枫儿,我这条命,早就不是我雨秋平一个人的了啊。我不可能再自私地为了自己的理想活着了…”
·
雨秋平的话,让众人一时愕然,不明白雨秋平在说什么。
后者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静静地从怀里掏出了那柄肋差——七年来一直贴身携带的肋差——濑名氏俊的遗物。
“我的命是濑名殿下用自己的命换来的。”雨秋平刚一开口,哭腔就从嘴里漏了出来,濑名氏俊的音容笑貌也瞬间浮现在眼前,“濑名殿下本来可以好好地活下去…可是他却为了让我活下来,用这柄肋差,切腹了。”
在场众人或多或少都对这件事情有所了解,没有多话。濑名氏义则猛地低下了头,看得出来也是十分悲伤。
“我知道濑名殿下在想什么…”雨秋平苦笑了一声,“殿下他一直在和我说,不要因为家督殿下的死而自责。他担心如果我就这样死去,那么即使到了另一个世界,内心也会被悔恨和懊悔所折磨,不得超生。”
“所以濑名殿下用他的命换了我一命。他让吉兵卫把这柄肋差带给了我,还嘱咐我说,我还有未了的事情要去做。”雨秋平凝视着手里的肋差,曾经沾染在它上面的血迹仿佛也依稀可见。“我知道濑名殿下想让我去做的未了的事情是什么——那就是复仇,去给家督殿下复仇。杀了织田信长,灭了织田家,以此救赎我内心的自责和懊悔,也告慰濑名殿下和家督殿下的在天之灵。”
雨秋平高高举起了那柄肋差,用右手握住了肋差的刀柄,环视了在场众人。此时此刻,今川枫和竹中重治的神色都有些动容,没有再像刚才那样失望悲愤了。
“所以我说,我的命早就不是我一个人的了,是濑名殿下换来的。如果我做不到濑名殿下的遗命的话,我该如何面对他?我又怎么能像没事人一样活着,做一个和以前一样的烂好人?濑名殿下若是看到我这样,该有多失望啊!濑名殿下用命把我换回来,是让我去报仇,是让我去救赎,是让我未来在九泉之下能够坦然面对已故的家督殿下的!不是让我安安稳稳过日子的!”
雨秋平说完这句话后,右手就猛地使劲,想要把肋差拔出来,拔出这柄七年未曾拔出的肋差,以此来坚定自己谋反复仇的决心——刚才在竹中重治和今川枫的劝说下,他竟然已经有些动摇了。他骨子里果然还是那个烂好人,那个穿越而来的好人,想要拯救天下万民的好人。
可是濑名殿下拿命换你回来,不是让你干这个的啊!
雨秋平奋力一抽,肋差终于被拔了出来。然而,在肋差拔出的那一刻,他看到的却不是雪亮的刀锋,而是一块缓缓飘落的,白色的丝绢。
它原本缠在刀刃上,随着刀刃被拔出而一同带了出来——难怪这柄肋差如此难以拔出来,原来是在肋差和刀鞘间塞着这样一块丝绢啊。
可是濑名殿下,为什么要在自己切腹用的肋差上,缠上这样一块丝绢再塞回刀鞘里呢?
雨秋平脑中闪过了这个念头,握着刀刃的手下意识地一扭,接住了缓缓飘落的丝绢。
那不是纯白的丝绢,上面有着其他的颜色。
雨秋平定睛一看。
在白色的丝绢上,有着黑褐色的字迹——那是血液风干后的颜色。
这是…
“濑名殿下的字。”
第三百五十九章 最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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