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历7月到了,已经入秋了。在日本的东海道,天气已经可以算是凉爽。雨秋平的日子又回到了正常的轨迹。
朝比奈泰亨从远江返回后,得知府里的下人们居然把前来借钱的雨秋平赶走时,立刻气得暴跳如雷,把那几个下人抽了一顿鞭子。就拿着钱带着雨秋平去当铺准备赎回那挂坠。
然而,当铺的老板去告诉雨秋平,那个挂坠已经被人买走了。
“老板?请问到底是谁买走的啊?能告诉我么?”雨秋平焦急地问道,“那个挂坠真的对我很重要。”
“这…”老板为难地说道,“干我们典当这一行的,从来都不泄露买主的信息的啊,不然生意可怎么做啊。”老板心中却想着,自己把挂坠卖了两千贯给那个买主。若是让他们一通气发现自己被坑了,还不得来找麻烦。
“那…那就只能算了。”雨秋平叹了一口气。
“怎么能算了呢!那可是你家的宝贝啊!”朝比奈泰亨一拍桌子,“你这个小老头!你知道本公子是谁么!朝比奈泰亨!这小子是我义弟!你还不给我乖乖说出来!”
老板暗叫一声苦,这次惹上了骏府三少,可算是触了霉头。他也是搞不懂了,这个梳着斜刘海的少年怎么这么傻,这么好骗。
可是这样,他就更不能说出买主了。不然的话,非要被朝比奈泰亨把当铺都砸了。
“老朽也是想帮公子的啊,只是来的只是一个丫鬟,具体主人是谁,老朽就不知道了。”老朽装出一副老实的样子,其实随口胡扯道,“那个丫鬟穿了件蓝色裙子,听口音好像是关东人。”
“妈的!北条佬来我们骏河买什么东西啊!”朝比奈泰亨信以为真,气的不行,“雨秋,你小子别担心,哥哥在北条那边也有认识人,帮你打听打听。”
“算了算了,”雨秋平情绪低落地转身离开,这年头交通通信十分落后。隔着几十公里就完全是另一个世界了。这个挂坠宛若石沉大海,眼看是没有机会找回来了。
除了这件事,其他的事情倒也都是平淡无奇。雨秋平每天上午算账,顺便照顾亲兵卫康复。下午会去蹴鞠场找那个大叔踢球,每天赢得奖金都要执意还给那个大叔。
而在亲兵卫那件事之后,查理突然和雨秋平亲近了很多。他表示不再尝试回到英国,而是打算在日本和雨秋平一起生活。因此,那些钱也就不用雨秋平还了。雨秋平感动之余,去朝比奈家要了几十只羽箭送给他做礼物。
时间一天天的过去,亲兵卫的病也一天天地好了起来。现在他已经可以兑现承诺,帮雨秋平送送账目,拉拉生意。雨秋平这个小店铺的财富也慢慢地积累起来。
晚上没事情后,雨秋平就会教亲兵卫认字。然而,对日语不是很精通的雨秋平,只能教亲兵卫学习汉语。汉语拼音雨秋平还是会的,在拼音的帮助下,别说亲兵卫,就连查理都很快学会了很多汉字的发音,书写。
生活中的一切都很平静。平静到雨秋平已经开始爱上这种生活。两个相处的很好的伙伴,一份稳定的工作,跟着朝比奈泰亨在骏府城内外逛逛,还可以和那个有趣的大叔一起踢蹴鞠。大叔有时候还会教他一些日本文化,比如和歌,茶会的技巧礼仪,让雨秋平很是受用。仿佛生活就该这么过下去。
只是,每当夜深人静时,空荡荡的胸口,总是让他想起他的红叶挂坠,他的父母,他以前生活的点点滴滴,不禁潸然泪下。
时间到了永禄元年(1558)7月14日的中午,吃完饭轮到洗碗的查理,无意间说了一句。“后山的枫叶看起来像是变红了。”
“啊!”雨秋平一下子来了精神,从桌案上抬起了头,“你说什么?”
“枫树,在后山上的那些,都已经变红了,”查理解释道,“枫树几乎覆盖了半座山,那个景象很壮观。”
正在算账的木棍忽然停了下来。雨秋平站起身,只留下一句“我去看看,”就离开了店铺。
走在路上,连雨秋平自己都没有察觉到,自己的脚步正越来越快。
上一次和父母去香山看红叶,已经是一年前的事情了。
这半年来的艰难险阻,都已经让他快忘了,红叶满山,是什么样的情景了。
他走出骏府城的北门,一路向着后山走去。到了山脚下,他顺着山路开始爬山,拨开路旁垂下的枝条,脚步却不曾放慢。他越走越快,连呼吸都开始变得急促。
仿佛,再看一眼红叶,就可以回到以前的生活,就可以再看到爸爸妈妈一样。
那种浓烈的乡愁撕扯着雨秋平,催促着他不敢停下片刻来喘息。
已经要到山顶了。
绕过那块大石头,就可以看到后山了。
一步。又是一步。正准备绕过石头的雨秋平,忽然不想再等待这几步的时间。翻身一跃,跳到了大石头上。
只见,枫叶如山火般,红遍满山。
看万山红遍,层林尽染。不过如此。
我回家了么?
雨秋平欣喜到有一些茫然,漫无目的地穿梭在枫树林里。和每一株枫树打招呼,抚摸每一片落在地上的红叶,拥抱每一棵出现在身前的枫树。
忽然,一片红叶随风缓缓飘落。雨秋平张开双手要去抓住塔,然而,手的动作带来的微风却将红叶卷向远方,留下失落的雨秋平站在原地傻傻地笑。
这场景,像极了小时候,父母带着自己去香山看红叶。自己满地乱跑想抓一片红叶而不得。
忽然,一片红叶直直地落在了他的头上。
他愣了愣神,接过了那片红叶。
然而,此刻,他已经鬼使神差地接住了落叶,却早已鬼使神差地离开了原来的生活。
红叶千百年来还是那样的红,陪伴自己一起看了十几年红叶的人,却早已天人永隔。
被抑制了半年的思绪,忽然如潮水破闸般涌来,一瞬间几乎将雨秋平吞没。眼泪,也开始在眼眶里打转。
把自己举在头顶,让自己能够直接够到树上红叶的爸爸。
笑着看着自己玩耍的样子,递来肉串喂到自己嘴里,帮自己擦擦小嘴的妈妈。
平时经常出差不在,但是只要一回家,就一直陪着自己玩的爸爸。辛苦工作养活一家人的爸爸。不懂什么阴谋诡计,光明磊落而经常被人算计的傻爸爸。从没听过他背后说过别人坏话,纯正善良的爸爸。虽然不是那么高,那么强壮,但是一直让雨秋平很有安全感的爸爸。
平时总是很严厉,但其实很爱自己的妈妈。经常嘟囔着自己的小儿子怎么长大了,还希望他长回以前那么小的妈妈。每天操持家务,帮自己做饭洗衣,任劳任怨的妈妈。在自己以前生病住院时日夜陪伴在床边的妈妈。曾温柔地把自己搂在怀里的妈妈。
一起看红叶,其乐融融的一家人,失散了。
爸妈该有多着急?是不是正拼命地四处找我,该有多少天没有好好睡过觉,吃过饭了?妈妈的胃病怎么样了?爸爸的白头发会不会越来越多了?家里养的小仓鼠会不会没人喂了?
还没有好好和他们说一声我爱你。还没报答他们的养育之恩。还没看着他们尽享天伦之乐。还没让他们能抱上孙子,从新养一遍小时候的自己。
我是独生子女。从小到大都是他们的宝贝儿子。他们把希望都寄托在我的身上,看着我成长,期盼我成才。我不在了。以后他们可怎么办啊?
泪水不争气地不断淌下,想哭,却哭不出声。
前方的树梢上,有一片,格外红艳的枫叶。
“爸爸妈妈,以后我长大了,你们不养我了怎么办?”十年前,稚气未脱的雨秋平,骑在爸爸的肩膀上,吃着妈妈喂来的肉串,担心地问道。
“呐,平平啊,”妈妈温柔地笑了,指了指前面一棵枫树,树梢上的一片最红的枫叶,“你能够到那片枫叶,爸爸妈妈就永远陪着你。”
“好!爸爸,前进,往前一点。”
骑在爸爸脖子上的雨秋平,缓缓移动到了那棵树下。
现在满脸泪痕的雨秋平,走到了那棵树下。
什么都不去想,也什么都想不了。眼中只剩下那枫树,那树梢,那树梢上的枫叶。
十年光阴已然逝去,昔日稚子,今日少年。却都想着,去触碰那片枫叶。
够到它。
我要够到它。
伸出手,踮起脚。
眼中只有那片红叶,周围的景物,仿佛一下子都模糊了。时间,空间,恍惚地让雨秋平分不清,到底哪个是现实,哪个是回忆。
心里空荡荡的,什么都不剩下。
只想伸出手,去够到那片红叶,用他来填补心灵的空虚。
手,没能碰到薄薄的红叶。
而是,碰到了另一只,冰凉细腻的手。
雨秋平恍然一惊,低下头,才看到,近在咫尺的树梢下,还站着另一位少女。也正伸手去够那片红叶,也正惊讶地望向自己。
彼此的眼中,都含着泪水。
泪水中,倒映出彼此的身影,和在两人间缓缓飘落的那片红叶。
第二十章 初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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