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辉祖双手颤抖的厉害,最后甚至看不清奏折上的文字,他不得不把奏折平铺在桌子上,从头到尾又仔细的看了一遍,最后他的目光落到了奏折的署名上:“臣王度敬上!”
这几个字,徐辉祖看了许久,似乎这几个字中隐藏着莫大的玄机,最后他放下奏折,呆坐半晌,慢慢的,他的头望向父亲墓茔的方向,俄尔双膝跪倒,泪如雨下,却不敢发出哪怕一点点声音……
孝陵。
朱允炆把手里的奏折放下,下意识的揉了揉眼睛,这份奏章已经看了半个时辰了,只是有些难以决断。见到朱允炆疲惫的样子,刘振连忙走上来,轻轻的帮他按摩着肩膀:“皇上,已经快到子时了,要多注意龙体啊!”
“呵呵,没事,刘振,你这手艺真是越来越好了,真解乏,不错!”
“谢陛下,这都是小的专门找长总管专门学的,当年先帝也是这般操劳,如果太累了,长总管就会给先帝按摩一下,据先帝说挺管用的。”
“嗯,挺管用的,对了,长福现在在哪里呢?”
“现在啊,”刘振略微思索了一下:“他现在应该享殿值夜吧,那里的长明灯和香火不能断的。”
“哦,朕知道了。”
朱允炆闭上眼睛思考了一会儿,突然心中一动,道:“刘振,你去享殿替一下长福吧,他年纪大了,另外朕也有事情要找他。”
“……是,陛下,小的这就过去!”
“嗯!”朱允炆闭着眼睛,微微点头。
朱允炆所在的位置和享殿不远,这也是他的习惯了,而这个净室也是专门为他修建的。自从他登基以来,他就养成了一个习惯,遇到重大决策的时候,都会到孝陵来向皇爷爷祷告一番,顺便梳理思路,这次也不例外。
时间不长,随着通传,一身雪花的长福走了进来,跪在地上向朱允炆请安:“臣长福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朱允炆赶紧走了下来,扶起长福,笑道:“长总管,不必如此拘谨,你是先帝的老人了,这些年守卫先帝陵寝,兢兢业业,没有一天懈怠,足见你的忠心,朕很欣慰!来,坐下,陪朕说说话。”说话间,朱允炆打量了一下长福,长福也老了,接近六十岁的人了,头发已经花白,但是精神还不错。
“谢陛下,不过在陛下面前,没有老臣的位置,老臣身子骨还强健,站着就可以了!”长福虽然站起来了,却束手侍立,坚持不坐。
朱允炆有些无奈,不过也没有勉强:“那好吧,你近前来,朕说的话不想太多人听见!”
“是,陛下!”
朱允炆回身坐下,拿过桌上的奏折,递给长福:“你看看这份奏折吧,有什么想法没有?”
望着朱允炆递过来的奏折,长福脸上的肌肉微微动了动,却没有接过来,而是躬身施礼道:“皇上,先帝有言,内臣不得干预政事,预者斩!老臣不敢,而且老臣也不识字!”
“不识字?”朱允炆有些诧异的望了望长福,但也没有强迫,而是放下奏折,望着窗外,缓声道:“长福,王度王子中被朕赐死了,你知道吗?”
“老臣不知!”
“呵呵,”长福这种毫无好奇心的回答方式让朱允炆有些无奈,但他也并不是想要什么回答,而是有些话藏在心中太久了,想说却没有合适的人选,想来想去,只有这个先帝的总管,现在守墓总管长福比较适合,这里戒备森严,并且长福余生都不会离开这里,和他说话,其实和空气说话差不多,不用担心泄密等等后患的问题。
“王度是朕的第一个谋臣,也是朕最信任的人,论学识他远不及黄先生、齐泰、方孝孺等人,但其军略、谋算却远胜之,因为他们都过于迂腐和书生气了,对军国大事过于想当然,提出的策略往往不切实际。所以自朕成为储君之后,王度就一直跟随在朕的身边,在组建武学、近卫军以及平燕、北征时都立下大功。本来按照朕的计划,此次回京后,会让他去浙江担任布政使,负责推行浙江的摊丁入亩以及一体纳粮等事宜;再往后会调他回京担任六部尚书,朕本想和他全始全终,成为一代佳话。”
“可是此次的楚王、台王叛乱,京中的调查司、情报司和安全司无人主持,有一些摩擦,所以朕派他回京,没想到他却使用手段杀了徐增寿,还给徐家栽上了叛逆的罪名。前有黄子澄,后有王度,他们竟然利用朕的信任,擅自调动三司的人员,而三司竟然俯首听命,甚至敢于当众杀害朝廷重臣。这才让朕动了杀机,断然将其赐死!”
“只不过朕的心里实在不好受,朕也没有想好如何处置徐家,如果顺水推舟,将徐家灭门,固然简单,但后患也不小,朕正打算开疆拓土,如果立下大功的徐家都是这种下场,如何激励前线的将士奋勇杀敌?”
“但是如果留下徐家,怎么保证徐家没有怨尤?此次的叛乱,根源就是上一次燕王之乱的余党没有清理干净,这些人日日忐忑不安,所以才铤而走险,而朕也不想再有一次这样的叛乱了。”
“而这份奏折是夏原吉的奏折,他也参与了叛乱,并且他还很坦然,对其罪状供认不讳,当安全司破门而入时,他竟然就在书房写奏折,被打断后他还不放弃,到了狱中继续写。今天下午,他的认罪书送到了朕的手里,朕看了一遍,很是痛心。这个夏原吉是朕非常欣赏的一位官员,户部尚书郁新身体不好,夏原吉本是下一任户部尚书的人选。”
“夏原吉幼年丧父,力学赡养母亲,以乡试入太学,逐步升迁到户部侍郎。他深知民间疾苦,敢于任事,是个不可多得的好官。在奏折中,他阐述了摊丁入亩和白银税赋的弊端,他所说的不能说没有道理,但是这不是他叛乱的理由;他最反对的是一体纳粮,他认为士人为四民之首,国家应该优待士人,不应该将其等同于农夫、商人和走卒,否则到时候士人将斯文扫地,百姓对士人失去了敬畏,士人如何辅政安民?如何安邦定国?到那时,恐怕国将不国了!”
说到这里,朱允炆苦笑了一声:“平心而论,夏原吉所担心的不是虚妄,但是朕却有不得不做的苦衷。”
“皇爷爷在世的时候,朕还觉得他管的太多,朕在武学开幕式上大放厥词,要征服四夷,那些话在今日看起来非常幼稚可笑,皇爷爷立刻令朕去鸡鸣寺静心思过,朕还有些不服气。等朕登上了皇位,没有皇爷爷支撑,才知道世道艰难,燕王之乱,河北一片废墟,练子宁上书说,北平周边的村落十不存一,百姓死伤者不计其数;开拓东北和征服朝鲜,耗费了大量军力钱粮,至今尚未竟全功,朝鲜的李芳远至今还没有被擒获,而他的那个高丽国也还在支撑;京中更是出了叛乱,朕的亲弟弟也参与了叛乱,这一切的一切都让朕觉得非常的孤独,朕现在已经没有可以说真心话的人了,即使是面对皇后、太后,朕也做不到畅所欲言。为了允熥的事情。太后已经找了朕好几次,但朕还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才好,所以才到孝陵来图个清静,另外朕觉得能够理解朕的,也只有皇爷爷了!”
……
朱允炆说完这些话,胸中块垒略微去除了一些,他转头望了望侍立在一旁,却毫无反应的长福,心中有些欣慰,也有些失望,不过他继续道:“长福,朕和你说这些,是想知道,如果先帝在世,会如何处理这些事情呢?”
“老臣不敢说!”长福闻声,却跪倒在地,不肯发表意见。
“朕恕你无罪!”
……
“你难道真的不愿意为朕分忧吗?”
……
良久,长福艰难的抬起头来,望着朱允炆,咬了咬牙,道:“陛下,老臣并不懂什么朝政,但既然陛下垂询,老臣作为天家家奴,自当知无不言;而且老臣刑余之人,卑贱之辈,此生也不打算离开先帝的陵园了,所以老臣就斗胆说几句,还望陛下恕罪!”
“朕恕你无罪,你起来说吧。”
“谢皇上!”
长福磕头谢恩,却没有站起来,坚持跪在地上说话:“请恕老臣直言,如果先帝在世,这些叛乱都不会发生,他们根本就不敢,另外也不会有任何机会。当时的锦衣卫无孔不入,事无巨细都会汇报至皇上案前,所以朝臣们即使在私宅,也不敢口出怨言,否则就是自寻死路。”
“而且先帝处置叛乱可谓雷厉风行,毫不手软,空印案、郭桓案这种贪腐案不说了,即使胡惟庸、蓝玉两案,数万官员及其家属人头落地,涉及的小民更是不计其数,先帝却没有丝毫犹豫,这才换来了大明的铁桶江山。”
“……长福,你的意思是要朕学皇爷爷大开杀戒?”
“老臣并没有这个意思,老臣只是在回答陛下的问题。”
“那你是什么意思?”
“陛下,”长福定了定神,犹豫了一下,道:“老臣曾经是故元大都的小太监,洪武元年,中山王率军逼近大都,元主北逃,老臣这样的小太监没有机会一起北逃,最后被中山王擒获后送到京师,侍奉先帝。说起来,那一年,老臣才刚过二十四,还只是个不入流的小太监。”
“在元宫的时候,老臣目睹了元末的宫廷动乱,权臣如同走马灯一样的换来换去,元主和太子还闹到了兵戎相见的地步。当时听宫里的老人说,大元要亡了,我那时候还小,不懂天下大事,但是也觉得当时的情况似乎也不是长久之计。”
“等老臣到了京师,见了先帝,才知道什么是不世英主,如果元主有先帝一半的英明果决,元朝就肯定不会亡。”
“先帝之英明神武,可谓千年仅见。自古以来,只有北人统南,没有南人统北,但先帝硬是从金陵起兵,生生将蒙古人赶回了漠北,而且还追杀到蒙古人的老巢和林;还有人说,金陵乃繁华粉黛之地,不出强兵,先帝却以金陵为根基,练出一只强军,东灭张士诚、西灭陈友谅,北伐中原,一统天下。”
“元主是元朝末代之君,先帝乃大明开创之君,老臣都亲眼目睹过,在老臣看来,其中的区别是显而易见的,元末朝纲混乱,法纪松弛,所以上不能御众臣,下不能抚百姓,焉能不亡?先帝执法严明,昔日胡大海的长子破坏禁酒令,应处以极刑,当时胡大海领兵在外,有人担心其叛乱,但先帝却说:‘宁可使大海叛我,不可使我法不行。’最后亲自动手,以示执法之决心。”
“当时的情况不可谓不危险,胡大海和张士诚处于交战状态,而西面的陈友谅也磨刀霍霍,随时要南下,攻击金陵。一旦胡大海背叛,先帝的基业就危险了,但先帝却毅然决然的做了。所以明军才能号令严明,攻无不取战无不胜,如果先帝选择安抚胡大海,所谓不患寡而患不均,其他领军将领必然会见样学样,那先帝如何才能统御大军?”
“经此一事,就知道先帝取天下是必然的,无论文臣武将,所求无非赏功罚过而已,只要有这一条,烟花之地、柔弱之民不仅能练出强军,还可以纵横漠北,一统天下!”
长福的声音逐渐提高,最后几句几乎是喊出来的,在净室里回响绕梁,甚至都引得侍卫敲门,唯恐里面出什么事情,朱允炆连忙出声,让他们退下。
朱允炆沉思了许久,道:“但事情并非都那么简单,难道先帝就没有通权达变的时候吗?也不能一味执法严明吧!”
“这个,”长福犹豫了半晌,声音如同从牙缝里蹦出来一般,低声道:“这就是法外施恩,全靠陛下圣裁了!”
这句话说得非常有水平,但也相当于什么都没说,所以朱允炆也没有接话。
停顿了一会儿,长福又开口道:“先帝执法严明,也是情非得已,一旦纲纪松弛,则国将不国,民不聊生,那景象简直惨不忍睹。元至正十八、十九年,由于漕运断绝,大都饥荒,前后饿死数十万人,易子而食、卖人肉的事情司空见惯,人死了连入土的机会都没有,乱葬岗的野狗都进了人的肚子;即使在宫里,饿死的太监宫女也不在少数,被人杀掉吃肉的也不是没有,老臣能活下来,也只能说运气好而已!”
说到这里,长福伏在地上,浑身抖个不停。
“大都是大元京师,尚且如此,其他地方可想而知!”
“而那,只不过是三十多年前的事情而已!”
……
净室里寂静无声。
良久,朱允炆微微叹了口气,道:“长福,朕知道了,你起来吧!”
“谢陛下!”
……
长福走后,朱允炆陷入了沉思,他明白长福隐晦的提醒,自己的父亲朱标以及自己都不能理解朱元璋晚年的杀戮,但今天,长福的话,却让朱允炆从另外一个角度思考问题。虽然客观上朱元璋是为了维护朱家王朝而大开杀戒,但是如果不这么做,朱家没有坐稳天下,天下必然大乱,到那时候,死掉的人恐怕就是以百万、千万为单位了吧!所以,如果能够长治久安,如果能够避免天下大乱,死掉几十万人,根本不算什么,是一个可以接受的“微小”代价……
看来自己的心还是不够硬啊!
第八十六章 君心本应如铁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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