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花溅玉录 作者:八大
第七十一章 凤翔鸾鸣合
第七十一章凤翔鸾鸣合
为有云屏无限娇,
凤城寒尽怕春xiao。
夏末的残花在连绵不断的暴雨中凋零,初秋的一场宴将醒月国表面的平静彻底撕碎,席间觥筹交错之际,蓥帝口宣诏书册立云翊将军家小姐为醒月帝后,一时间如投石入水,激起无数涟漪。群臣表面恭顺欢悦,纷纷向云翊将军道贺,私下却无不掂量这位新晋将军皇宠甚隆,只怕朝堂上固守的政权平衡即将被颠覆,汰旧换新指日可待。
随着册后的诏书和纳采礼从醒月皇一路抬入云翊将军府门,尚在观望的文武百官立时极尽钻营巴结之能事,拜访送礼的行列镇日川流不息,将军府门前日日车水马龙,喧若闹市,将整条金谷巷堵得水泄不通。
云翊将军老实不客气,金的银的照单全收,还特意在后园加盖了库房,用以存放皇室彩礼和各家的贿礼,并按数登记造册,事无巨细,直闹了个人仰马翻。
堪堪忙乱了将近三个月有余,从纳采问名到纳征都例行公事完毕,上百箱奁的大征礼也俨俨从皇逶迤搬进将军府的后花园。于是帝君亲自祭祖择定吉期,又拨库银将兰临殿,月影台,鸣鸾阁三处阁翻修一新,直待一切尘埃落定,色色照应周到,蓥帝一道谕旨昭告天下,定于下元节后十四天举行册后大典。
值此举国欢腾的喜庆之际,我从华府中静悄悄地搬了出来,迁回将军府修养生息,等待着预料中的大婚。
木樨香飘满曲径,秋海棠正开得浓炽,花架下的秋千轻轻晃动,我坐在一旁的石凳上看着天发呆。
金风细细,鸿雁高飞,据说预示着好兆头。
自我离开皇那晚回到将军府,娘亲见我安然无恙地站在府门口,再也顾不得矜持,扑过来抱住我直哭到昏天黑地,我心力交瘁坚持不住,一头栽进她的怀里。醒来后发现自己睡在收拾妥当的闺房中,女儿家的日常用具一应俱全,想来自是美人爹爹早就吩咐为我备下的。
想起我在华府的最后一晚,无尘尚自昏睡未醒,我出后也并不曾再见他一面,不知他此刻正在做什么,这些日子他吃的好不好,睡得可安稳。
公子兰那夜话说得明白,醒月国这顶后冠非我莫属,我要也得要,不要也得好好接着。若我再躲在华府里闭目塞听装没事人,只怕徒为华叔和无尘招来祸患,索打包回老家,白吃白喝美人爹爹的。
掐指算来,我已在将军府足足做了三个多月的富贵闲人,每日里锦衣玉食,金波玉粒,拼命吃着燕窝人参滋补,隔三差五地被妇抓去进行婚前素质教育,日子过得分外苦闷。
好在身边还有个苏沫贫嘴贫舌地陪我解闷,和他天南海北的聊些逸闻趣事,倒也颇能打发时间。他自我受伤后,便以诸多借口跟着搬进将军府,每日熬些乱七八糟的汤药,捏着鼻子灌进我的嘴里,敢情他是不用喝这自己都嫌臭的东西哩!
日子实在无聊到发霉,我便和苏沫去新盖的库房里“寻宝”作乐,记得纳采礼抬进府的那天,戗金楠木箱奁上打结捆绑着红绫绸花,被一齐拆下打开箱盖,箱内金镶玉对马四匹,银缕锁子甲八副,锦百匹,明黄,正红妆缎,玄青,品红缎各十匹,还有数不尽的细巧时新玩意,让我忍不住地倒吸口凉气,又狠狠地叹口气。
铜臭啊铜臭,这么多的铜臭堆在一起,严重腐蚀了我的神智,看着这满箱金银珠宝绫罗绸缎,我突然有点小小地感慨,或许当醒月国母也不是什么难事吧……
美人爹爹见我双眼闪闪放光芒,不顾我的“病体”一记爆栗敲过来,嘴里连讥带讽地说我见钱眼开简直俗不可耐,也不知蓥帝哪筋搭错了执意要娶我。
我无视于爹爹“犯上”的言论,伸手抓起一柄玉如意把玩,苏沫站在一边笑得贼眉鼠眼,最后和美人爹爹默契地达成共识,蓥帝果然是一代英明睿智的君王,将未来帝后的心瞧得透透的,一招万恶的金钱攻势就将我这匹胭脂烈马轻松拿下了。
纳采礼前脚刚被收进库房,不出月余大征礼后脚跟着进了门,这次我提前做好心理准备,等着众人开箱验货。
依旧是戗金红漆的楠木箱奁,依旧是红绫绸子花,拆开了,散落一地,连绵成一片红色的波浪。一尺长的锦盒揭开,里面装着百两黄金,我不为所动地看向后面的一排木头箱子,侍报一声礼单上写的万两白银,我的心跟着咯噔一声,漏跳了下,再后面的箱子里是羊脂凤首壶,錾金银盆,缎,锦,布,绵,东珠,珊瑚,红碧瑶,绿玉,琉璃,玛瑙,各式环坠,金点翠宝石耳饰,金钏玉镯,璎珞项圈,凤钗步摇,燕貂狐裘,玉佩香囊,朝服裙,随着侍一路念下去,箱盖一只只地开启,我终于在一声惨叫后逃之夭夭,再也无力面对这满屋子的金碧辉煌。
险啊险,公子兰一准看透了我无法视金钱如粪土,这么多铜臭砸过来,我连多看一眼的勇气都没了。
正自咬牙切齿恨铁不成钢,身后飘来一股熟悉地令人作呕的味道,我惊得转身,苏沫笑嘻嘻地捏着鼻子走过来,手里端着一只海碗。
“丫头,该喝药了。”
我苦着脸看着那碗里飘出的热气,撇嘴道:“能不能不喝?”
苏沫坐到石凳上,将碗递到我面前,笑道:“可以啊……”
我虔诚地向他膜拜,他接着说道,“只要你的伤好了,就不用再喝了。”
拗不过他,我乖乖端起药碗,捏着鼻子将一碗苦汤灌进嘴里,怕废话太多一时惹恼了他,回头再在药里多下几两苦艾,我就干脆找绳勒死自己算了。
苏沫见我老实喝药,从掌心里翻出一颗桂花糖,顺着齿缝塞进我的嘴里,反手拍了拍我的脸颊,边笑边说:“小丫头这才乖,养好了身子好和咱们蓥帝拜堂成亲,将来给醒月国多生几个小皇子。”
“噗——!”未及咽下的药汁被我直喷出去,吐了他满脸,我讪讪地抬袖为他擦去额角的污渍,不敢看他的脸色,“阿苏,那个,你是不是想得太多了?以我这身子骨能再多活几年还未知,生皇子……真亏你想得出来。”
苏沫被我说得一怔,盯着我出了会儿神,片刻后长嘘口气,叹道:“你啊,他不是已经答应大婚当日给你剩下那半颗解药了么?你还怕自己这半条小命保不住?”
我不由冷笑:“是,他是答应了,但那是将我爹爹,我娘,云翊将军府上下,君亦清,花飞雪,还有绿川冈地青华溪一十八寨的生生死死全都拴在了我一人身上!我嫁,他们生,我不嫁,他们陪我一起死,你说,我敢不乖乖听话么?我若是现在就有个三长两短,只怕受罪的终究还是他们。”
“那你就没有想过……无尘吗?”苏沫试探地问道。
我看他一眼,笑道:“若是我死了,你以为他会独活吗?所以我尽可以去担心旁人,却不用担心他,他自然也明白我的心意。”
苏沫一拍脑门,慨叹道:“诶!真不知道这场大婚,到头来是对还是错!?蓥帝等了你这么多年,虽然你和他之间有嫌隙,可他确实是一片真心。你怨他也好,恨他也罢,他心里的委屈又比你少多少?他是君王,自当以家国天下为重,天下是百姓的天下,是千千万醒月臣民的天下,百姓安居乐业,他才不愧为一代明君,你该体谅他的苦衷。”
我笑着伸指弹在他的额上,说道:“谁说我恨他了?我不是他,所以并无权去猜疑他的真心,这不仅是轻侮了他,也是轻侮我自己。他一心苦候迦兰,单只是这份情意便叫人动容。苏沫,我问你,公子兰当年借神女传说神话自己,最终被天下人奉若神明,但传说终属虚幻,你相信这些吗?你真的相信我就是迦兰转世?”
苏沫捂着额头,一双眼上上下下地扫量过我,嗤笑道:“你这丫头又馋又懒,又爱财如命,除了心还算不坏,又有几傲骨,其余的……不说也罢。若说你是神女转世,打死我也不信,你浑身上下哪有半点仙气?只是他认定了你是,自然有他的道理,传说是说给那些信它的人听的故事,你信了,它就是真的,不信,那么传说也就不存在。丫头,为什么你就不肯给他一次机会?”
“机会?从我踏入含章的那天起,就注定了我没有选择的余地,在那个里,没有人给过我怜悯,也没有人教过我该如何做,我不过是挣扎着活下去。阿苏,你说他的心里有委屈,难道我就没有?我就活该受这些吗?时至今日,用我一个人的命,成全了这么多人的命,也成全了他的真心,他可曾给过我机会?我从一开始就没得选,不是吗?”
前尘往事再回首,一丝怅然难以抑制地涌上心头,我仿佛是问着他,又像在问自己。心口微微地刺痛,从头到尾,他在乎过的人都不是我,他的眼睛不曾真正地注视过我,他是在透过我看着一个亡魂,一个我永远也无法取代的人!
是他活在梦里,亦或是我?
——“我等了千年,辗转到头,你却还是不要我吗?”
那一句痛彻心扉的叹息,是他放下尊严,不,早在我重回凤阳城,重见他的第一面时,他就放下了尊严,为了求一句原谅,为了求一段早已失落的情缘。
心底无边无际的绝望,渐渐蔓延开来,我不是他要等的人,他的深情,他的怨恨,都在千年前给了那个名叫迦兰的女子。
等不来,找不到,寻不见,便重新塑造一个迦兰神女,为了醒月,也为了他自己。
而我,又是谁呢?
木樨花掉在石桌上,翻转着落入尘土,苏沫拾起那片花瓣,盯着沾在上面的尘星,久久无言。
“阿苏,只有一句你说对了,传说,不过是个故事,说给那些相信它的人听的——美丽的故事而已。”
苏沫垂下头沉思片刻,抬头时,眸中一片清明:“……丫头,你嘴里说不恨他,其实心里还是气他,对吗?说起来,有时你倒比章兰那傻小子更让人费解。”
我听苏沫不仅直呼公子兰的名讳,更将他说成傻小子,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苏沫见我笑了,也跟着肆无忌惮地笑道:“当年你从含章到东皋紫宸府,九死一生地硬闯过来了,想说你这丫头乖狡诈,但你后来在望舒山庄拼着命不要,只为了换回区区一个伶人,又蠢得无药可救,若说你是因着对无尘情深种,也情有可原,但又全然不是这么回事!你在含章里陷害青梅竹马时没有一丝手软,到头来吃尽苦头,为他不惜和东皋皇世子翻脸,为他不惜向醒月蓥帝跪地求一旨赐婚。你这丫头,有时让人恨到牙痒痒,有时又为你心疼,我想蓥帝他执意要娶你,也不是没有道理,或许你本身就值得吧?”
我抬头看天,一片浮云飘过天际,遮去了日华,在我的脸上投下影。木樨香芬在秋风中弥漫,我深深地吸一口气,将香气盈满口。
“呵呵,玄黄老前辈将我夸得天上有地上无,我可真要羞愧死了!其实我很自私,我总是责怪旁人不肯真心对我,我却忘了自己也没有付出十分的努力,又怎么可能换来十分的回报?这个道理,以前我是不懂的,所以我怨恨过公子兰,也怨恨过……简荻,但是现在我懂了,而教会我这个道理的人——却是无尘。”
“丫头,感慨完了,刚才那药,你不是故意吐的吧?”
“……不是!”
鎏金铜文鼎中焚着上品瑞脑香,烟霭缭绕如网,青纱帐里透出一点薄光。
我撩开帘角,美人爹爹放下手中的书卷,抬头对我展颜而笑:“小丫头终于肯来了?还以为你要怨恨爹爹一辈子呢。”
我冲美人爹爹眨了眨眼,自行走到棠梨木书案旁的椅中坐下:“爹爹不生我的气就好,我哪敢怨恨爹爹大人?”
“哦?”爹爹修眉一轩,视线淡淡睇了过来,“怎么说?”
“三个月前好好一场家宴,全因女儿一人坏了气氛,我看爹爹近日来时常愁眉不展,想是自那日之后为了女儿的事劳烦恼,女儿心下甚感不安,今夜特意前来给爹爹赔罪。”我咬文嚼字地说完,假意起身向美人爹爹虚拜。
爹爹嗬了一声,颌下长须被吹得飘动不已:“小丫头如今学的越发识大体了,既然是来赔罪,怎么不背上一捆子荆条?可见没诚意!”
我哂然一笑:“爹爹以为女儿守规矩识大体不好吗?”
“也不是不好,只是觉得你这样,看着不像之前那个小丫头了,倒有些生疏。”美人爹爹迟疑片刻,问道,“手上的伤……可好利落了?”
心头淡淡地盈起几分暖意,我举起左手在爹爹面前晃了下:“有苏老前辈为女儿调养身子,伤已好多了,只是那手指……”
爹爹挥手示意我不必再说,长长地叹了口气:“玄黄老前辈乃一代奇人,他说无法,只怕真是无法了。诶,丫头,你怎么就能……!”
爹爹的话再说不下去,我坐在椅中,隔着烛台上跳动的火光,细细端详着他的脸。他的眼角上堆积了不少碎纹,鬓发也白了几缕,灯下细看,除了那抹藏在眼中的睿智越显深沉,爹爹毕竟还是老了。
“爹爹为了女儿的事,在朝中很不痛快吗?”下意识地问出口,才惊觉自己不该多嘴。
爹爹脸上闪过一丝错愕,随即点点头:“烈火烹油,荣华富贵,外人瞧着咱们将军府,那是荣耀到登峰造极无已复加的地步,但内中的实情,却没几个人看得明白。本想着多瞒你一天是一天,让你在出嫁前过些舒心自在的日子,丫头,你不是笨人,心里在想什么,说给爹爹听听如何?”
我端起几案上的茶碗,揭开盖子,茶水清碧中透出淡淡的褐色,我将茶奉到美人爹爹手中,说道:“爹爹当年因战功震烁朝野,也因战功获罪被贬黜,想必深知高处不胜寒的道理。三年前蓥帝因我而得与东皋订下互不兵燹相犯的盟约,如今三年之期已届,以东皋帝君的秉,绝不会安然与醒月共享天下,何况更有栎炀国偏安一隅,对两国虎视眈眈。天下行将大乱,此时爹爹为醒月带回绿川冈地的数万兵马,正该是英雄豪杰驰骋疆场为国建功立业的时候,蓥帝看重爹爹,抬举女儿,自在情理当中,但若偏偏在此时闹出投军反叛的丑事,只怕于爹爹和青华溪都非好事。”
美人爹爹酽酽喝一口茶,眸中光投在我的脸上,默默颔首。
“家宴那日,花飞雪断我一手指,十指连心,切指之恨我此生铭刻在心。事后蓥帝下旨严惩,花飞雪固然死不足惜,但她是武翼都骑尉夫人的亲姐姐,是花家寨村长的爱女,也是随青华溪一十八寨投诚归顺的族人。她虽伤我,伤的却是云翊将军的颜面,若蓥帝杀了她,则朝中上下将如何看待爹爹?花家寨老村长一向视女如宝,若是飞雪死了,难保不会生变,则那时绿川数万族人又该遭人怎样看待?如今战祸只在眉睫,蓥帝册封我为帝后不无私心,但也是为着醒月国大局着想,绿川冈地归顺,则醒月西南边疆无后顾之忧,哪怕东皋和栎炀同时举兵来犯,也并无可惧,绿川不稳,则醒月腹背受敌,必然岌岌可危。这些,女儿想得到,爹爹自然也想得到,蓥帝何等睿智,又岂会不懂?故此以他目前的处境,花飞雪更是杀不得。为死一人而伤全身,不若保全了飞雪的命,保全了所有人,也保全了蓥帝的江山,方不辜负爹爹二十余年来隐姓埋名的苦心!”
我一番恳切言辞说完,美人爹爹恻然长叹,侧头避开了我的目光:“丫头,你说得何尝不是道理,爹爹也因此事而烦恼。绿川冈地归顺不久,若是蓥帝下旨杀了飞雪,恐生激变,到那时怕会连累了青华溪十数万男女老少。但此事蓥帝又须给你个交代,毕竟他立你为后,不能坐视你的安危不顾,是杀,是赦,他也只等你的决意。那夜你入求旨赦免飞雪,蓥帝当时虽未答允,但事后和我谈及此事,也感念你顾全大局,正是保全了所有人的做法。只是,只是终究要你亲口说出来,太委屈了你……”
“忍辱,方可负重,这句话当年女儿说给过君家少主,此刻再一遍遍地说给自己。我为飞雪跪求赦免的旨意,更为她成就姻缘,人人都笑我愚傻,自从爹爹亲手将我送走,时至今日,我受的委屈还少了吗?”我不胜唏嘘地说道,看美人爹爹一脸恻隐,我赶紧接口道,“爹爹,我不是怨你才这么说,你别多心!”
“不语,爹爹和你娘亲当年送你进含章,也是不想你一辈子在花家寨当个野丫头,最终不得出人头地。蓥帝锋芒难掩,金鳞绝非池中物,你能身入含章,再加上爹爹身后的绿川冈地,本以为你不会吃太多苦,更能因此荣耀加身。现下看来倒是爹爹错了,父母眼中的‘好’,许是并非你想要的吧?”
我垂头沉思片刻,抬眸望入美人爹爹的眼底,郑重说道:“曾经我不懂爹爹为何要将我送进那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现在想来,这世间没有不疼孩子的父母,爹娘本也是为着我好。自我入的那天起,不,自爹爹到了绿川冈地,自我出生的那刻起,我便注定了要成为含章里的‘醒月神女’,不仅因爹爹,更因公子兰深谋远虑,早在数年前便已看透了天下形势,公子兰……他要的何止是醒月国,他要的是天下一统,万民归心!今日我问爹爹一句话,女儿想要的幸福,爹爹能成全吗?”
美人爹爹眸光微转,挑唇而笑:“丫头,你这句话从一开始就说了,岂不省些力气?只是有句话,爹爹得提醒你,君亦清那小子是爹爹看着长大的,他的心里真正想要的,你给不起。你以为你这番成全他和飞雪,就能叫他感恩戴德了吗?只怕是恰恰适得其反,丫头啊,你还是太不了解男人的心思了。”
我回给爹爹一个微笑,说道:“与其让他娶个素未谋面的女子,不如娶个全心全意爱着自己的女子,他要的我固然给不起,我也无法做到面面俱到,世间事本难两全,何况……爹爹啊,说到底,你对绿川冈地有多大把握?若是因为女儿而毁了所有人,女儿宁可不要这个奢求来的‘幸福’了。”
“小丫头小瞧你爹爹吗?”美人爹爹斜我一眼,从鼻子里喷出“哼”的一声,“蓥帝下旨迎娶的是云翊将军家的‘小姐’,你爹爹我虱子多了不咬,债多了不愁,将库房里那些个彩礼啊贿礼啊一股脑儿全当嫁妆送还给蓥帝,只当是为扩充国库添砖加瓦了。况且边疆战事一触即发,这么厚的大礼砸回去,应该能堵一堵攸攸众口了吧。”
我满心崇拜地看着美人爹爹,合着他是将一切计划妥当,连嫁妆都一分不费,早有那些个王公大臣们巴巴地送来了。
怪道人家送什么他都照单全收,又详细地登记造册录到帐上,看来谁家的贿礼丰厚,说明谁贪的越多,就算最后都被爹爹做人情送给了蓥帝,怕这些人也只能哑子吃黄莲,有苦说不出了……
冷汗啊,这世间得罪谁也不能得罪美人爹爹,姜果然还是老的辣,和爹爹比起来,我简直善良如纯洁小白兔,只有任人宰割的份。
“这天就要变了,又有谁,能拦得住呢?”
文鼎里的瑞脑香燃到尽头,火光一亮,随即化作灰飞烟灭。
时至下元节,醒月举国上下行祈福礼,焚金银包,是夜千家万户将轧制好的新巧花船放到河里消灾去厄,看着满河道里五彩缤纷的纸船,让我不禁想起东皋的女儿节时,水云泽中连绵成雪舞银浪的荷灯。
下元节后十四日坤极册封大典,天将破晓时分,我早早起身,被服侍着焚香沐浴完毕,到祠堂拜过神影,回到廖风堂正厅上时,帝后大婚的礼服已经平整地铺展在芸香榻上。
雪银丝绞着雀金线织就的阔摆大常礼服,被烛光晃过,裙裾上流过一层又一层莹华璀璨的光芒,仿佛柔和的月光倾洒其上。礼服的袖幅上坠饰冰蓝宝石,每一片孔雀羽的翎眼上镶嵌着一颗血莲红宝石,紫鸦乌色的织锦玉带交缠两条绦,打着同心结,纤长的流苏碧丝线珍珠串垂到裙摆以下,丝丝缕缕,缠mian不尽,红玉结钮,银刻九鸾,正衿滚绣行龙,鸾凤,日,月,星辰,宗彝,黼,黻,腰间一块白璧无瑕的玉佩,雕成兰花形状,用银丝勾了两片迦兰紫藤叶。
极尽奢华的帝后礼服旁端放着一顶凤冠,我数着上面的珠串,轩厅门开处,娘亲随一众妇走了进来。
为首一名妇向我拜礼,恭敬跪禀道:“今日拟定于兰临殿举行坤极册封大礼,之后于月影台设宴筵请文武百官,恭请贵人即时大妆更衣,以备迎亲吉时。”
我点头示意,说道:“你们退下,我有话要与夫人交代。”
妇们婀娜倒退出正厅,娘亲走到我的面前,我转头看向她,轻轻唤了声“娘”。
她将我一把揽入怀中,摩挲着我的脖颈,深吸口气,说道:“不语,我的女儿……”
娘亲脸上的神情,让我恍惚忆起十年前坐上含章车的那个瞬间,她靠在柴门旁,默默用衣袖擦去脸上的泪水。
口微微地酸胀,我抬头迎上她的视线:“娘亲想是舍不得女儿吗?”
娘的眼中溢满不能流出的泪水,勉强对我笑道:“不语,这些年你在外面受了委屈,娘知道说什么都为时过晚。只是好容易咱们一家人团聚几日,你又要离开了……咳!明明是女儿大喜的日子,娘倒想哭,真是……”
“娘,你和爹爹多加保重,女儿今日之后不能再在爹娘身边尽孝了。虽说爹爹如今皇宠甚隆,却也难保将来没有闪失,娘亲比女儿更深知爹爹的心思,必要时务须记住‘激流勇退’这个道理,此外女儿再也没有任何惦念。”
随着激流勇退四字被我缓缓说出口,我在娘亲手背上用力按了下,娘抬手揽住我的肩头,轻声说道:“你说的我都记下了。不语,让娘最后为你妆容一回,可好?”
我还未答言,她已揭开案上的雕漆妆奁,挑出一玉簪,将簪中所贮的香粉倒在掌心中,轻轻扑打在我的脸上。香粉润白薄透,娘的手指细细摹画过我的眼角眉梢,将粉一点点展匀,又拈起一螺子黛握进指端,俨俨施过我的双眉,我侧头向镜中瞥去,竟是一双俏丽冷挑的却月眉。
“记得娘亲曾为我画过远山眉,画得极美,今日这眉形倒也别致。”我笑着说道,压鬓的珠滴映在靥畔,洒下点点光晕。
娘亲笑而不答,将我的长发挽起,用一支翔凤展翅乌金冠珠钗绾成妇人的发髻,从妆奁的格底取出一对叠花紫榴石耳铛,为我轻轻戴在耳上,一摇一荡间尽显莹华。
我从椅中起身,朝她跪拜下去,毕恭毕敬叩首道:“母亲,女儿走了。”
娘亲挽住我的双臂,将我扶起来,她的眸光溶溶,漾起一抹难掩的傲色:“我的女儿,从今以后必定荣耀披身,流芳醒月,受万民景仰!”
我挺直脊梁,扬手展开嫁衣,翩跹的衣袂在空中甩出一道红色弧线,割断了我的视野,也挡去了母亲脸上滑落的泪珠。
黄缎盘金绣凤大礼舆停驻在云翊将军府门首,一眼难以望到尽头的迎亲队伍拥堵在金谷巷中,绣锦帷幕之外围挡着身穿彩衣的观礼人潮,凤翣龙旌,雉羽扇成双成对,伫立在一旁的侍手中捧着销金炉。五色排穗花轿象征地从府中直抬到大礼舆前,轿帘揭开,妇手捧金盘走进舆中,半晌后空手倒退而出,鸣礼一声鸣响,宣告了坤极册封大礼的开始。
大礼舆随着一声响端然起驾,九凤黄金伞遥遥在前方开路,迎亲队前的执引侍扬撒起漫天花淑,将帝后的辇舆所过之处铺满花瓣,御香缭绕,兰麝盈睫,我杂在观礼的人潮中,看着黄金凤舆踏过落花,渐行渐远。
趁人潮涌动的间隙,我拐进巷口的窄道,甫一踏出金谷巷,街头巷尾到处拥挤的人潮瞬间将我涌入其中。凤阳城中今日人人锦衣玉带,仪容修美,打扮得分外光鲜亮丽,我一身红衣间杂在人群里丝毫不起眼。举步维艰地奋力挤过一层又一层肩膀,走进对街里熟悉的窄巷,顷刻间清冷下来的空气让我深深地吸了口气,回头最后看了眼人头攒动的街市,我抬脚一溜儿小跑,奔着华府的方向跑去。
华府门前的石狮子依旧和我离开那天一样,笑容可掬地镇守在朱漆大门前。我走上几步,叩响了门上的铜环,大门“吱呀”一声被推开道缝隙,露出华叔那半张满是褶皱的老脸。
我凑过去,抬手在他面前晃了下:“还不快开门?几个月不见就不认得了吗?”
“姑,姑……娘!?你不是,不是……你怎么!?”华叔瞠目结舌了半天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我侧身闪进大门,看着他惊慌失措地将大门重新关好。
“你想问我此刻怎么没有坐在外面街上的那顶凤舆里是不是?”我忍不住好笑,问道。
华叔忙不迭地点头,随即又用力甩头,说道:“自从三个月前,咱们听说了今上要迎娶将军府小姐的消息,就估着姑娘不会再回来了。谁知道,谁知道你这下又……诶!反正我也说不好,那外面那凤舆里的是……?”
我朝华叔眨眨眼,轻巧说了句:“空的。”
“空的!?”华叔失声惊叫,呆怔地瞪着我,半晌之后才忍不住“嗬”了声,跺脚道,“这么说来,今日蓥帝岂不是娶了一副空架子?我的姑,您可真是胡闹啊!这下……云翊将军可怎么好?将军和夫人就这么让您跑了!?”
我一摊手,耸耸肩说道:“我跑都跑了,还能怎么办?最多不过是闹个满门抄斩,株连九族。华叔,你怕不怕死啊?”
我故意试探向华叔看去,他老脸蓦地红了,狠狠瞪我一眼,呸道:“哼!我老头子能是怕死的人吗!?要是我怕死,当初也不会和姑娘这么九死一生地一路闯过来了!姑娘小瞧我没关系,左不过是个死吧?等刀口架脖子上了,我要是皱一皱眉头,姑娘才知道老头子是不是条汉子呢!”
“行了行了,今儿可是大喜的日子,您老怎么说得好像咱们这会子都要上法场了?您不怕死,我也不怕死,公子呢?他怕死吗?”我笑嘻嘻地问道。
华叔一听我提到无尘,立刻双眉耸立,将我当仇人似的下死劲盯了一眼:“亏姑娘还记得咱们公子?自从那晚你什么都没说就走了,后来公子醒了,先是不见了姑娘,后来又听说蓥帝赐婚的旨意,到今日他都,他都不好呢……姑娘趁现在进去看看他吧,只怕多看一眼就少一眼了……”
华叔说着说着眼圈都红了,后面的话被浅浅的哽咽堵住,一瞬间,我再也找不到呼吸,仿佛被滚烫的铁水从头顶灌透了全身,将我的双脚死死地钉在地上。
“无尘,无尘他……怎么了?”一个字,一个字地问出口,我小心翼翼地看着华叔脸上每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他摇了摇头,叹口气,没再说什么。
我顾不得华叔,返身向后院跑去,心里只有一个声音在不停地重复着,重复着——叫着无尘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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