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花溅玉录 作者:八大
第二十六章 踏马香车行
第二十六章踏马香车行
浮生不知身是客,
飘零如絮更思归。
驿道两旁的参天古木飞驰着向车后倒去,绿影婆娑,车轮滚滚卷起无尽尘烟,皆被抛到远方。
我将窗幔放下,缩回头不再观望车外的景致。坐正身子时,刚好对上公子荻一双戏谑眼神,他一手扶头靠在车壁上,一手拨弄着车室正中矮桌上摆放的鎏金香炉。
炉中焚着上好的百合香,烟霭从铸兽口中轻袅升腾到空中,慢慢散了开去。他两指夹着铜拨挑了下香灰,唇边挽着淡若无物的浅笑:“丫头,出了含章,你今后便是本公子的人,可莫再一心一念想着柔兰阁中的人物啦。”
我扯扯嘴角,淡漠看他一眼:“我不敢,公子说笑了。”
“你不敢?我游历大川南北,可还从未见过哪个女子比你更有胆有色呢!不过本公子倒觉得你的色心比胆气更大着些,你说是不?”他将身子从成堆的锦垫中拔了出来,冲我促狭眨了下眼。
小屁孩!分明又在讽刺我偷看华容公子裸浴的那桩糗事,若不是他当日趁我落跑时往水中投了颗石子,华容公子又怎会察觉到我?更遑论还甩了我一记锅贴……
此仇不报非君子,我不怀好意地将目光俨俨扫过他的手背,那只如玉白皙的手背上赫然呈现一道暗红色的咬痕,恐怕将来好了,也会落下终身的痕迹。
简荻寻着我的目光看了眼自己的手,脸上露出个极别扭的神色,但也只是一瞬而过。
我扬扬眉,挑衅似的望着他:“公子怎么说怎么对,我色心自然是有,色胆更是大大的,公子今晚休憩时最好防卫严密些,否则丫头指不定会对公子做出什么无礼的事来呢!”
他听我说完,猛然间向后靠去,双手抓住衣襟,满脸戒备地看着我:“笨女人,你,你若是胆敢对本公子无礼,当心我,当心我……”
他的语气唯唯诺诺,我忍不住探身向前,隔着桌子逐渐逼近他,故意在脸上漾起一抹恶意的微笑,捏着嗓子说道:“否则公子要怎么惩罚丫头呢?是吊起来打一顿,还是也赏给手下人找些乐子?”
和他靠得极近,从他漆黑如暮的瞳孔中,我看到了自己尖锐的笑容。
“原来丫头还在记恨着那件事啊,本公子倒差点给忘了。”瞬间,他收了佯装的惶恐,一只手更是老实不客气地缠到我的腰上,“你的心眼儿可真小,怎么不记得本公子救你命的恩德呢?”
我推开他的手,撤身退了回去,淡淡地应了句:“凡事不可相提并论,公子助我出含章,我感谢公子仗义援手,但公子叫人轻辱我的朋友,不语也铭记于心。”
“朋友?”他艳若春花的容颜上浮起不屑,“这世间除了你自己之外,谁人可信?朋友,本公子以为现在车辕上那小子并不以你为友,你可切莫过分自作多情罢!”
我点点头,望着炉中青烟飘摇,霭影横斜。
“他不以我为友,那是他自家的事,我也不来强求。何况我并非怜香惜玉之人,各人有各人的缘法,将来如何还要看造化罢了,我害了他,他怨我心狠手辣我无可辩驳,如若他有本事反过来再害我,我也甘心情愿受苦。”
“公子,这个世间就如你所说,无人可信,那么我图个安身立命的所在,难道还要整日里装那满口仁义道德的虚伪假道学?人人都说一入侯门深似海,手上不沾血的清白之人,我这辈子还没见过。”
“我本薄凉无情,身后的名声在我看来更是粪土。公子觉得,丫头算是好人还是坏人呢?”
我将目光投过去,他怔了片刻,幽幽叹了口气:“笨丫头,何必用好或坏来规格了自身?这世上原本没有绝对的善或恶,好人会做坏事,恶人能行善举,非黑即白的道理,并不容于世情。人活于世,不过搏个恣意潇洒,天地固然苍茫无限,却也尽在我的脚下,你看不开,便有看不开的苦楚,心结尚需自解,旁人帮不上的。”
“公子说得很是,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公子年岁虽小,却有看破世情的豁达,不语在心里很敬佩公子的这份襟。”
我和简荻心照不宣地相视而笑,他拂开肩畔的发丝,单薄的肩头上衣纹如秋樱般绚烂亮丽。
越是美好的事物,越是危险……
他,又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车行数个时辰,终于在午后时分驶入一座城镇,车辕上的随从隔着车帘对公子荻禀告,这小镇坐落于醒月,东皋和栎炀的交界处,属于三不管地界,时常出没些神秘人物和江湖好手,一切须得小心谨慎。
公子荻漫不经心地看着手中的卷轴,我早已坐得双腿发麻,屁股僵硬,恨不得立刻下车疏散疏散筋骨。
“丫头,你饿了吗?”他突然问了句,目光凝视在卷轴上,未曾抬头。
“心里饿得发慌,公子,这是什么地方?”我老实回道,将盒子里最后一块杏仁松子糖塞进嘴里。
“按行程来算,这镇子应是风凌渡的渡口,歇够脚后,咱们就弃岸登舟北上了。”他随口说道。
糖很甜,化在口中,让我一时腻得说不出话,点头的工夫,车子已经停了下来。
车帘被轻掀起一道缝隙,君亦清平淡无波的嗓音响起:“公子,街口上这家店最干净,请公子下车,吃些饮食稍事休息。”
公子荻慢慢放下手中的卷帛,优雅起身,擦过我的身畔时轻声说了句:“你的君家哥哥可越发晓得规矩了,扮下人有模有样,比你强了百倍。”
我怒瞪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车帘后,也跟着蹭身出来,踩着脚凳下了车。眼前矗立着一家两层高的酒楼,扁额上题着“清风晓月”四个大字,倒也不算俗气。
公子荻在众人的卫护中步履翩然地踏进大门,我走过君亦清的面前时,抬眼朝他看去,他低垂着头,瞧不清脸上神色,但整个人压抑得仿佛无形。
他不再是当年君家寨里的少主了,现在他的身份只是公子荻赶车充役的卑贱奴,他的身上不复见飞扬的神采,只有浓雾般散不尽的忧郁弥漫。
少年郎如玉雕琢的脸庞匆匆晃过我的眼角,再回眸,他的身影已消失在众多随从的肩膀之后。
公子荻的客房在二楼的天字间,我扫了眼门框上挂着“黄栌雅逸”的木牌,亏这客店的主人能起得如此淡雅名字。他叫人安排我住了隔壁的“芦荻听风”,我冲着门牌笑了笑,这房间倒更适合他住呢……
进房里梳洗完毕,换了条样式简单的月白长裙,腰间系上水绿织锦玉带,长长的绞丝流苏鸳鸯绦贴在裙幅上,对镜拢鬓,往发髻里挽进细巧银簪。
这一身装扮素淡中见些俏丽,又看不出身份贵贱,我满意地走出厢房,恰好看到公子荻也悠然迎面而来。他换了一袭修腰玄衣,脑后的长发用白玉簪挽了起来,人越发显得飘逸俊秀。我欲对他拜身行礼,手臂反被他牢牢握住。
“这里龙蛇混杂,礼数就免了吧,泄露了身份恐怕惹来麻烦。”他在我的耳边轻声叮嘱,我点点头,跟着他走下楼去。
大堂里规正地摆着几张八仙桌,零散坐着些来往的客商行游闲人,我和公子荻挑了靠窗的位置坐下,店小二立刻麻利地赶了上来。
“四色爆兔,火腿糟鹌鹑,醋溜玫瑰牛,银耳莲子羹,老鸭白切,梅子酒一壶,下酒菜你看着置办四样,都听清楚了吗?”简荻没等他开口,已经利落地点出菜名,伸手夹着一小块碎银丢过去,那店小二看他出手阔绰,立刻狗颠屁股地边喊着菜名边跑进后堂。
窗外的木棉花开得烂漫,朵朵朱红缀满枝头,微风拂过,花絮沙沙作响,落英缤纷绚丽。
我正望得出神,隔壁桌的谈话声蓦地闯入耳中,将我的心思拉了回来,我茫然回顾,原来是旁桌两个年逾古稀的老翁正在买酒欢饮畅达。其中一人花白的胡须上挂满汤汁酒水,啜了口杯中酒,旁若无人地大声叹道:“依老夫看呐,这醒月国怕也是待不得了,眼看离此处不远的陵州境内,有那世所罕见的神仙阁,听说前阵子出了怪事,竟是天显异象哩!这不,朝廷已经派人下来查问,诶!只怕生灵涂炭的乱世即将到啦……”
“黄老可莫要胡乱猜疑世情,恐惹来杀身之祸!”与他对饮之人环顾大堂,压低嗓音劝道。
“怕它作甚!?老夫纵横江湖数十载,还不知个死字如何写呐!何况此地乃三国交界,历来无人管辖,哪天不是莫名其妙就死个把人来?穆兄可是多虑啦,来,喝酒!”那黄老者满不在乎地举起酒杯满饮,又拉了同伴强灌下几杯。
黄汤下肚,那姓穆的老者胆子也壮实起来,口没遮拦地说道:“醒月国数百年的基业,怕不是要毁在这一代的手上?那里……那里放出消息,说天显虹雨是神女奇迹,昌盛醒月的好兆头。国君派人探察只为其一,另有传闻说是要将当年贬黜出的皇子迎回王城,待他亲自去和国君面奏,也算是让他们父子重逢做场戏给世人看。人人皆知当年国君独宠流月夫人,但后来不知什么缘故终见厌弃,连那夫人留下的小皇子也一并流放到陵州境内,如今那皇子业已成人,又是个天下闻名的神仙人物,此番重入王城,你想这醒月皇权还不要翻天覆地了?”
我全神贯注地倾听那两人言谈,假意夹了几口菜含进嘴里,却完全食不知味。公子荻抿着青梅酒,盈盈淡笑地望着窗外的如许落英。
“什么醒月神女!?自古以来白虹贯日,天显异象,必然是妖邪降世!”黄姓老者不屑地冷哼一声,将手中酒杯重重掷到桌上。
“噗哧”一声,公子荻口中的青梅酒尽数喷了出来,他连声咳嗽,从袖中取出锦帕,缓缓擦去了嘴角的酒浆。
我瞪他一眼,他边咳边低声笑道:“本公子原本以为你不过是个小小祸害而已,想不到竟是妖邪出身。”
他极力压低嗓音凑在我耳畔轻语,我扬起手掌,他飞快地闪到一旁,我顺势捋了下鬓角:“多谢公子夸奖,令不语汗颜。”
“妖女!你家公子兰眼看就要登天啦,你难道半分也不心动?”他嬉笑问道,眼中满是嘲讽。
我挑了下眉,唇边堆上笑意:“公子怎么和奴家生分了?什么你家我家,我现在可是公子身边的人呢,旁人的事与我何干?”
说完,冲他挤眉弄眼地做个鬼脸,这小屁孩一张刁嘴就会损人,我恨不得扑上去一把撕烂了了事。
他浑身抖了下,摆出副视我如洪水猛兽的神情:“你这……妖女!”
“承蒙抬爱,公子谬赞了。”
“你——!”
我和他斗了几句嘴,隔壁的对话便漏听了不少,再回神看去时,他们却聊起了风凌镇哪家的酒更香,谁家的菜更美。
“黄老,沿着这落霞江坐船到下游,可曾听说在那烟花之地新近崛起个叫‘清吟’的歌舞班子?据说歌有裂石之音,舞有天魔之姿,只可惜门槛高得吓人,平日里接洽的尽是些豪门贵客,平常人连门前的台阶都不能踏上。”
“哈哈,老夫活到这把年岁,早已没有眠花宿柳的雅兴了,比不得穆老还是这般神矍铄,堪比少年!不过老夫行走江湖,对那小班倒也略有耳闻,听说姑娘都是极上品的,只是清高傲人得很,轻易连身都近不得,并非市井中的那些个娼馆妓寨。”
“照此说来,那清吟竟是个清雅去处了?可惜老夫两袖清风身无半分余钱,否则必要去见识下。”
“哈哈哈哈!你我二人一个好酒,一个好色,倒也相得益彰……”
隔壁那两人越说越是下流,我懒得再听,心里暗骂了句为老不修,伸筷子专心吃饭。
简荻没片刻工夫便将整壶梅子酒喝了罄净,他面前的各样菜色却只略微动了动,我夹起一大块兔丢进他的碗里,没好气地说道:“空腹喝酒伤身,公子还是吃些饭食压一压吧。”
这四色爆兔,丝薄厚适中,四种颜色的菜丝夹在其中,荤素相谐,咬上一口,满嘴余香。
简荻伸筷子夹起兔送进嘴里,边嚼边说:“多谢娘子费心,让为夫好生感念。”
“你个小……谁是你娘子!?”我低声吼了句,惹来旁桌那两位老者回头频频注视,目光中露出了然的神色。
“你我孤男寡女,同桌而食,不是夫妻是什么?”他咧嘴一笑,不安分的眼神在我身上瞟来瞟去。
我大窘而特窘,这小屁孩爱占便宜成瘾,这会子又拿娘子夫君的言辞来调笑我。为了我清白的名誉和不太崇高尚有残存的人格,我面上维持着优雅淡然的微笑,裙底脚飞踹而出,正中他的胫骨。
简荻嘴里的兔“啪嗒”一声掉到桌上,瞪圆了一双凤目看着我,我努力憋笑,假意惊叫道:“诶呀!夫君吃饭怎么恁地腌臜,莫非是未老先衰的征兆?”
一语说完,引来旁边几桌的闷笑,我从袖中取出手帕,递到他的唇边,为他擦去嘴角的油渍。
“花不语!本公子讨厌你这妖女!”他探手揉着腿骨,怒目瞪着我忿忿难平。
我立刻点头表示同意:“彼此彼此,礼尚而不往来,非君子也。”
“你不是君子,你是小人!”
“古人曾经云,惟女子小人难养也,近之则不孙,远之则怨,都怪公子平日太过亲近我,让我悍逊难化,不如从此后公子远着点我,让我彻底做个深闺怨妇吧。”我笑嘻嘻地说完,立刻装作一副哀怨模样,提起那块沾了油的手帕凑到脸上揩眼泪。
公子荻一张芙蓉檀面被气到扭曲,半晌指着我说不出话,只是手里的筷子已经断成了四截。
我和他正闹着,一个乡农打扮的汉子跨进门来,向掌柜唱个喏,问道:“您老生意好,俺是个贩枣子的游商,路经贵宝地,能借您老问句话吗?”
“客官您尽管问,要不要打尖吃口东西?本店的床铺最是干净齐整,您再住上一宿,明晨继续赶路何如?”掌柜笑脸迎人地说道,将他让进大堂,那汉子看墙角有个位置还空着,径直走过去坐下。
他屁股刚沾椅子,小二便凑上前问道:“客官您吃点什么?咱们店里只有您想不到的,没有咱们做不出的。”
那人没犹豫,张口说道:“一碗**丝面,汤要多些,菜码要全,再来壶竹黄酒。”
待小二离开,他复又站起身凑到大柜前,向掌柜打听道:“您老可知道这附近有个虎跳峡?听说就在落霞江的岸边上。”
“诶哟,我的客官,知道知道!这虎跳峡就以个险字著称,住在这里的人谁能不知道呢?据说那峡口就在江水靠近下游的地方,人若是落进江中,漂到那地方就凶多吉少咯!”掌柜的连说带比划,声情并茂,“客官您若是走水路,可千万当心点!”
那汉子说了句多谢,转身回到自己座上,等面的工夫,他扭头看向窗边,见我恰好在看他,不由地冲我笑了下。我点头示意,收回目光,那人看起来一副木讷老实的模样,身上的衣服也不知沾了多少尘土。
简荻嫌恶地皱起眉,扔下一锭银子拉起我便走,经过那人桌前时,他突然叫住我俩,说道:“两位且请留步,俺这里还有些贩剩下的枣子,全送给小姑娘吃个新鲜吧。”
他摊开手掌,几只浑圆的大枣在他的掌心上滚来滚去,简荻冷下一张俏脸,瞪我一眼,我赶紧道声多谢,接过枣子被他拽上楼去。
走到房门首,我正要推门而入,简荻在我背后猛推了一把,我踉跄着跌进房里,扑腾一下摔在地上,手里的枣子也滴溜溜地滚了出去。
他跟着走进房里,反手关上了房门,我铁青着脸从地上爬起来,还没张嘴开骂,他已经恶声恶气地指着我的鼻子怒道:“你这丫头竟不知羞!?光天化日下到处勾引爷们!”
我被他一句话说得懵在当场,一时忘了回嘴。
我?光天化日下?勾引爷们?
……老天啊!你莫非是故意派这小屁孩来人间整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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