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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60 章 第六十章

    卓西德与贺庆佑觉得脚下的地面直晃。
    冯邰双眉微蹙,沈少卿神色透出一丝疑惑,谢赋瞥见,立刻道:“蔡府,是顺安县的蔡府?蔡三又是谁?卓贺二人为什么怀疑死者散某与蔡家有关?本衙十分困惑,张屏你来解释解释。”
    张屏道:“多年前,蔡府大火,卓老板与贺老板曾到过现场,他们所得的不义之财,疑似与蔡府有关,还因此伤害了一个或是蔡府仆役的人。此案详细,请大人宽容随后再禀。总之,卓老板与贺老板以为此事无人知晓,但其实被当时也住在顺安县北坝乡的增儿得知。于是,增儿找来散材,勒索卓老板与贺老板,因散材长着与当年那人一样的胎记,卓贺二位信以为真。”
    贺庆佑战战兢兢道:“回大尹的话,是罪民的儿子去查的,什么都没查到。村里的人都说,这散材是个孤儿,在他堂伯家长到十几岁就去外地做工了,他堂伯那时已经过世,他同他的堂兄弟关系不怎么和睦,多年不通音信,谁也不知他在外面干了什么。大人可唤犬子来问话,只是他并不知道我做过什么事,罪民只同他说这人欠了钱不还罢了,一应罪过,都由罪民一人承担。”
    冯邰微颔首,又吩咐:“将他暂带出去,仍是单独安置,勿让他得知堂内动静。让卓某进来。”
    衙役再依言将贺庆佑带出,复把卓西德带回。
    冯邰却未再言语,只将谢赋一瞧,谢赋顿悟,肃然询问:“卓西德,你方才供认,曾派人去过散材的家乡,派了谁去,查到了什么?”
    卓西德叩首招认:“罪民让犬子和外甥先后查了几次,都没什么结果。与他同乡之人只说他父母早逝,在堂亲家长大,成人后就不在本地了。养大他的堂伯夫妇已过世,他还有一个堂兄,一个堂弟,都说跟他多年不走动,不知他在外干什么。问他有无娶妻生子,有的说有,娶了外地的,不清楚有没有孩子,没见过。有的就说不知。总之没查着什么有用的东西。”
    谢赋正色一点头,吩咐左右:“暂时将卓西德带出去,如之前一般安置,让证人羊猛进来。”
    冯邰却瞥了他一眼,谢赋愣了愣,衙役乖觉地定住,张屏在堂下眨了一下眼。谢赋愈发茫然,冯邰见他丝毫没有醒悟之意,微将双眉一皱:“不必如此繁琐,直接将羊姓证人与贺某带进来。”
    衙役迅速闪出,谢赋想起身告罪,冯邰复冷冷将他一看,谢赋此番却立刻悚然领悟,挺直腰杆坐好,待贺庆佑与羊猛进来,即道:“证人,你方才讲到你娘子和你说,有人过来打听散材的事情。你可知都有些什么人,打听到了什么?”
    羊猛苦着脸道:“回大人老爷话,这个小人真不晓得,俺婆娘也没说详细。就说有人来打听了。不过应该没问着什么,俺们这几个村,出去做工的多。一般都是在外头惹了人犯了事儿才会被人追过来。同村同姓的多少沾点亲戚,说多了,说不定被人扯着让你替他还债哩。”
    谢赋再道:“之前本衙忘记询问你,散材当下家住何处?父母是否健在?兄弟姊妹有几人?娶妻了没有?岳家姓什么?子女现年多大?是否已成婚?”
    羊猛恳切道:“不是小人想隐瞒,真不知道他现下住哪儿。他几岁上爹娘就没了,在他堂伯家长大的。他堂伯家有俩兄弟,一个叫散苗,比他大点。一个叫散叶,比他小。因他脸上有块胎记,人家说他克亲人,他堂伯母不咋喜欢他。他堂伯家有个小瓦窑,他打小原帮着做瓦,但他堂伯家老说只要有他在跟前,那炉瓦多半烧不好,连挑泥巴都不准他干了。所以他十几岁上就去外地讨生计,他们同村同姓的都不带他,他反而跟着其他村的混。他媳妇是在南边娶的,娘家哪的恕小人真不知道。小人是七八年前才去南边做活的,当时老散已经在我表叔手底下干了。虽表叔是俺叔,但这份活算起来还是老散帮我寻觅的。”
    谢赋哦道:“为什么如此说?你口中南边又指哪座城?令表叔姓甚名谁?”
    羊猛道:“就是杭州城。小人的表叔姓花,名叫花永贵。大人老爷们若去城南一带,打听砌花墙的老花帮,就能找着他。他老人家现已不大管事了,都交给他大儿子兆昌。小人与表叔家原走动不多。小人本一直在村里待着。其实俺跟老散有些像,都是打小没了爹娘。然又比他强些,有个哥。爹妈死的时候小人还小,俺哥已经快二十了,给人做工养了小人两年,家穷没办法,就给人当了倒插门,入赘到我嫂子家……”
    在旁侧看得入神的刘大爷听到这里,嗝地抽了一声。刘家长子忙给爹顺背,幸而堂上无人在意。羊猛继续道:“俺嫂子家姓谷,在俺们那算个富户,自家有个瓦窑,又养了一帮工匠,做泥瓦活计。他家没男丁,就仨闺女,都招的倒插门女婿。俺哥是二女婿。小时候老散总来羊家村遛达,因俺俩都是没爹娘的,能玩到一块儿去。后来他去外地做工了,小人一直在村里。若逢年过节他回来,碰上面就叙会儿话,喝顿酒。”
    羊猛的哥哥入赘到谷家后,羊猛也先到谷家瓦窑做了学徒,后来学了泥瓦工手艺,娶的娘子就是泥瓦工头的女儿。生了一儿一女,日子过得也算平顺。
    “前些年谷大爷过世,窑口归了俺嫂嫂她大姐家,泥瓦工队是俺嫂子的小妹夫管。俺哥老实,嫂嫂贤惠,待小人一向厚道。但小人再继续在谷家混着,有些尴尬。正好家里又有了点事儿。俺闺女,原是嫁给了大嫂小妹夫的外甥,就是嫂子的妹妹作得媒,想着算是亲上加亲,男方家也挺有几分家底,谁知那小子是个败家子,吃喝嫖赌占全,还在城里养了小粉头,成天欺负俺家姑娘。亲家母也不良善,竟把俺闺女当丫鬟使唤。”
    此男在外胡混,折腾坏了身体,却与其母埋怨羊猛的女儿生不出孩子。羊女被折磨得皮包骨头,眼见半条命都没了。羊猛与其妻屡去和亲娘说理,都反被对方一顿讽骂,说他们攀上高枝,得了便宜还要卖乖。
    羊猛夫妇实在没别的办法,就与对方说,既然我家姑娘不好,你们也嫌弃她粗笨生不出孩子,就到衙门与令郎和离,让我们接回家去吧。
    亲家却又不肯放人,骂羊猛夫妇有意给他家没脸,又说羊猛两口子伙同闺女做局,骗他家彩礼钱。
    “小人跟俺婆娘没办法,只得请衙门裁决,将收他们家的彩礼全折算成银钱,连本带利全赔给他们,才把闺女接回家,这么一折腾,俺也不好在谷家做事了。”
    羊猛的闺女和离回家后,大病了一场,请大夫医治调养又花了不少钱。儿子年纪尚小,在县城做学徒,还不能补贴家用,又得预备着给他娶媳妇。羊猛遂才想找活做。但他原亲家在当地很有几分势力,与他嫂子的妹夫一同排挤,羊猛竟一时找不到什么像样的活。
    “可巧那年过年,老散回村了,小人同他见着,又一道吃酒,说起当下难处,他说「那你同我一道去南边做活呗,挣得不比在这多。说起来我们老帮头跟你还有亲戚哩。咱俩一块儿,我也能沾沾你的光。」其实小人与表叔家好些年不走动,人家都不咋记得俺了。小人同老散一道过去,立刻能进去做工,都多亏老散帮忙。他仍想着顾全小人的面子,俺心里一直记着这份恩情。所以后来在宝通码头,他老找不着活,要跟俺闹掰时,俺特别难过。”
    羊猛眼眶有些泛红。
    谢赋也不禁动容:“如你所言,死者散某,竟是个有情有义之人。怎就又落得陈尸异乡?唉,正是那,人世本来虚幻,又何叹,浮云易散秋露凉?”
    冯邰面无表情道:“公堂之上勿要吟诵,县丞继续审案。”
    谢赋恍然一惊,我竟不由得将心中言语脱出了口?罢了,这又如何?我本已是如斯的一个人了,又岂在意再多一两分过错?即不痛不痒称罪道:“下官一时忘形,堂上无状,先自记己罪,待之后请府尊一并重责。”
    冯邰摆手令他坐下,看向张屏:“你似有话要说?”
    张屏道:“废员当下并无话说,只想听证人讲述,他与散某,如何又决定从杭州转到京城做工。”
    羊猛道:“小人方才已经说过,跟老散两个是吃酒和其他家的工人打起来了。他们欺俺俩岁数大,又是从乡旮旯过来的,都在一个酒馆里吃酒,嘴里不干不净,叫俺们老驴蛋。俺也有点酒上头,就跟他们打了。那一家是地头蛇,不好惹。工头嫌俺俩岁数大还惹事,表叔跟表兄少爷也挺为难的,俺不想在那里受气又让人家难办,就跟老散自个儿辞了工。之后去码头的事儿,方才已详细交代了。”
    张屏问:“你与散材相处那段时日,他有无做过或表露出十分想行偷盗、诈骗、勒索等不法之事的痕迹?”
    羊猛立刻道:“各位大人老爷明鉴,小人当真是本分做事的,老散那时候也绝没干过什么缺德事儿。反正俺没瞧出来过!所以那时候俺婆娘讲他可能犯了事儿,俺才纳闷。”
    张屏再问:“你之后,又在何时何地与死者再见?”
    羊猛道:“这次之前,只见过一回。就是那趟回家的时候,俺这样在外地做长工的,得到衙门去开个文书凭证,文牒上也得盖章。就是去县里衙门的时候遇见了老散,小人往里进,他往外走,跟他堂伯一块儿,刚好打照面。小人同他打了个招呼,他也客气回了一句,就走了。”
    张屏问:“你是否察觉出他有什么不同?比如穿戴,神态?”
    羊猛拧着眉想了一想:“实在没觉得有什么不一样。他穿得就是家常衣裳吧,小人记不得了。若他当时穿得老好老阔了,肯定得多留意,不会现在啥也记不起来。只记得跟他打个照面点个头而已。不过衙门户房里的老衙公与小人熟,听他讲,老散是把乡里那两间屋子转给他堂伯了。”
    张屏再问:“买卖还是赠送?”
    羊猛道:“这就不知道了。小人不怎么往散家村走动,这些年就回过两三次家,除却俺娘子说有人来找他,及在衙门里遇见这次之外,没怎么太听过他的消息。所以那日里小人远远瞧见他,真是挺惊讶的,谁曾想他就倒在地上了……”
    谢赋轻叹:“然你与他毕竟结交一场,旧有情谊。当日衙门曾绘出死者形容,张榜待人认领,你便是怕事不敢认他,也该知会他家人才是。何至于让他做一异乡无名氏,身埋义坟中。”
    羊猛拜倒在地:“小人错了。小人实是怕事,且真不知他妻儿现在何处。”
    谢赋道:“可他亲戚在乡里你是知道的。本衙觉得,平日再有隔阂,生死之事,亦不应无动于衷袖手旁观。”
    羊猛再连连称罪。
    冯邰望着羊猛,忽问道:“你的妻儿现仍住在羊家庄?”
    羊猛愣了一下,慌忙回答:“禀告大人老爷,已不在家乡那边住了。”
    冯邰道:“与你一同住?”
    羊猛再顿了一下:“也没有,小人的儿子不擅长这门手艺,早先在俺们那县城里粮油店当学徒。”
    冯邰问:“析县?”
    羊猛道:“是。大人英明,正是析县。大满仓粮油行。后来娶了个远处的媳妇,又在他岳家的地方找了个活。”
    冯邰继续问:“何地?亲家贵姓?”
    羊猛战战兢兢道:“桐庐县。亲家姓甘。”
    冯邰微微眯眼:“桐庐,严州府辖内,依江环山之地,甚好。县城乡里?”
    羊猛答道:“县城。”
    冯邰再问:“只令郎夫妇住在桐庐?你夫人与女儿何在?”
    羊猛顿首:“回大人老爷话,因儿媳生产,小人的娘子过去照顾,将闺女也带去了。当下都在桐庐。”
    冯邰又问:“都住在你亲家宅中?住了多久?”
    羊猛道:“禀大尹老爷,小人的儿子与儿媳是自己单住的。没与亲家住在一处。俺闺女是和离回家,怕儿媳忌讳,与俺婆娘暂在另一处住。”
    冯邰道:“如此,照顾令媳与令孙,可会不便?”
    羊猛道:“离了没几步路。抬腿就到。”
    冯邰微颔首:“哪条街,哪道巷?”
    羊猛有些无措,石奎咳嗽了一声。羊猛醒神,忙答:“禀大尹老爷,小人的儿子与儿媳在桐庐县城南蜜梨巷。娘子与闺女住在不远的花茶巷。”
    冯邰问:“房是租的还是买的?”
    羊猛再顿了顿,道:“小人儿子与儿媳住的小院子是买的,亲家帮衬了不少。婆娘与闺女住的那两间小屋是租的。”
    冯邰接着问:“屋主叫什么?做何生计?”
    羊猛道:“回大尹老爷话,屋主是个寡妇,姓钟。她男人早逝,儿子都在外做生计,女儿也嫁得远,守着一个独院嫌空旷,就隔出两间成一个单院出租,原是亲家母推荐,小人也觉得娘子与闺女一同住那挺好,就赁下了。”
    冯邰再微颔首,转向谢赋道:“本府偶尔起意,与证人闲话两句,耽搁了堂审,你且继续。”
    谢赋先时没能明白府尹大人问这几句用意何在,听着听着却有了几分猜测,便顺着道:“证人,正好本衙也疑惑,为何你与妻女不在一处呢?或接她们到你身边,帮你缝补浆洗。或你也去南边做事,严州府临近苏杭,富庶之地,凭你手艺,在当地找个活,全家团圆,岂不和美?”
    羊猛苦涩道:“大人当真不知俺这样小小草民的苦处。像小人这个岁数,哪有那么多活好找?京城与京郊一带当真是工钱最高的地方了。不然小人的妻女也租不起桐庐县的屋。能找着现下这份工,小人只当是烧了高香,只要东家不撵,干到八十俺也继续干。也就是为着这口食,小人没敢认老散,也没告知他家人,是小人错了,小人有罪!”
    唉,众生碌碌,谁又不是为了口中食手中利在奔波?人与鸟兽,实本无异。谢赋心中自在唏嘘,安静了一时增儿复又开始叫嚷。
    “说了这半晌,与小人有什么干系?只当这位羊爷数年前在码头当真见过我,便说我与姓散的勾结谋算东家,还谋财害命?听他这大半天的言语,之后里头可曾有我一丝一毫的事儿?县丞大人明察秋毫,张老爷更是精细善谋,请给小人剖析剖析!”
    谢赋与张屏视线一对,即将惊堂木又轻轻一拍:“张屏,既然疑犯执意要与你对峙,你且说来。堂上诸人你也可随便交谈。”
    张屏未理会嗷嗷乱嚷的增儿,却问贺庆佑:“请教贺老板,五六年前,增儿有无去过宝通码头?”
    贺庆佑道:“回先生话,罪民对伙计的事不大上心,不知他当时在作甚。但小店的确一直在宝通码头进货,尤其深秋、冬季及初春时节,连菜蔬肉蛋也有一部分打那边进的。譬如河鲜羊肉,本县产的不如外地运来的鲜美。若是预定的金贵食材,像海货珍腊之类,会直接送到店里。其余的,多是派帮厨与伙计前去采买。”
    张屏再问其余伙计:“增儿曾与在下说,散材第一次到店里吃饭时,由他侍候。即是他那时做跑堂事务。此前几个月,是否也是如此?贵酒楼的跑堂能帮厨房买菜?”
    几个伙计面色各异,其中一个年岁大些的道:“禀先生,小的记得,增儿此前曾帮厨房进过菜。他有段时间想学做菜,就求了掌柜,去厨房做学徒。当时他跟的应该是现在的二厨莫师傅。大人老爷们和先生可再传莫师傅来询问。”
    另一小伙计道:“小的也能作证,增儿在厨房学了半年左右,老犯错,总挨责罚,就说挣的还不够罚赔的,觉得自己不是那块料,又央告掌柜,重新回来跑堂了。之后没几日,那怪客就来了。小的记得,当时大掌柜觉得那客人不对劲,让我们都留意着,他自告奋勇说,这个客人看着不好缠,就由他接了吧,当是回来的磨练。”
    增儿大哭:“怎么一个个恁好的记性,寻常人莫说几年前,几个月前的事儿都记不明白呢。明明就是串供编造!三人成虎!他们知道得罪狠了我,这是不欲让我出这公堂了啊啊啊——”
    作证的小伙计无奈:“我们怎会这么缺德,公堂之上撒谎要被问罪的。就为冤枉一个你,搭上我自个儿,值什么!店里有点卯册。回去一翻,你哪年哪月哪日,是在大堂还是厨房上工,几时下工,同谁去了哪里进菜,买了多少食材,花了多少钱,都明明白白。黑纸白字,总做不了伪的。”
    贺庆佑也恍然道:“是了。罪民一时昏头,忘了这些都是能查的。店中十年内的账目和这些册子,都保存着。大人们可随时派人去小店拿取。”
    谢赋立刻吩咐衙役。
    冯邰淡淡道:“县衙看来人手不甚够,本府带来几人,也可派遣。”转向燕修,“你且出去分配。但你自己不必去,稍后回来。”
    燕修领命出去,这厢增儿再嚷:“那又怎样?我几年前是在厨房当过学徒,去码头进过菜,但从不曾记得见过这位羊爷和那个死人!码头上每天多少人在,店里每回也去好几个人,怎就说我是他的同伙?!除却这姓羊的一面之词,可还有其他人证物证?”
    那工头石奎突然道:“禀大人,小人也能作证。”
    增儿一呆。
    谢赋皱眉瞧瞧录册:“你是宝通县人士,如何能作证?”
    石奎道:“回大人话,正因小人是宝通人,方才作得证。大人可去宝通县衙调看小人户册,或向他人询问。小人的舅爷做粮行生意,在宝通码头有个粮仓,叫盈得溢。当年小人就在那里帮衬,外地运来的粮食到码头,让人搬运入库就归我管。当日羊猛与他那位同乡在码头找活,找到小人这里过,但我们这里搬运一般都有固定的人,有工头带。只在缺人手的时候找过羊猛两回,他那位同乡脸上胎记有些类似洗掉黥面后的印子,我就没敢雇过。”
    增儿咆哮:“那我呢?说半天又哪有我的事?!”
    石奎却仍是毕恭毕敬向冯邰、沈少卿与谢赋道:“小人话说得囫囵,且有些乱,求大人们宽宥。这位小哥东家的酒楼当时是在码头最大的货行大宝发进货,大宝发的粮食库房离着小人舅爷的仓房不远,他们来往取送,经常照面。实不相瞒,小人还想帮舅爷揽他们家买卖,可惜人家没瞧上。小人还记得,他们那时来取货,多是一位姓莫的白白胖胖的师傅,与一位姓米的小掌柜,据说是这位老板的外甥,身量中等,细眉眼,左眉上有一颗痣,这两人主事。身边一般带着三四个伙计,伙计常换,但那年的年前和年后初春几个月,这位小增哥来得挺勤。另还有一位小田哥,一位姓左的小哥,也常见。小田哥比这位小增哥矮胖一些,笑起来挺憨厚。姓左的小哥,小人记得,人黑些,鹰钩鼻子,讲话带点儿南边口音。”
    增儿睁大眼怪叫:“娘啊,这还是人心人脑么?比账本记得都清楚!我晓得了,你才是那诈我们东家的匪徒吧!把我们酒楼的底摸得太透了。码头上每天得多少人同你打照面,你各个都摸底,就是为了做那见不得人的勾当吧!”跟着重重磕头,“求青天大老爷们明鉴!”
    谢赋一拍惊堂木:“证词真伪,本衙自会鉴别!嫌犯休得聒噪!当堂污蔑亦要问罪!”m.166xs.cc
    增儿瘫倒在地,滚动大哭:“天!这明明白白的,我是不能活了!我知道,啊啊啊——我的老娘——”
    谢赋没奈何,吩咐衙役拿杖子将他摁定,又问一壶酒楼的众人:“证人说得是否属实?”
    仍是贺庆佑先道:“回大人话,几年前,应是莫师傅与罪民的外甥思堂常去码头采买。罪民的这位外甥是罪民大妹的儿子,姓米名思堂,罪民的妹妹就是生他的时候没了。他爹后来又娶了一位,生了仨孩子。他打小在罪民家长大,如今就在酒楼里管帐。大人们可传他过来问话。但带哪位伙计,罪民就不知道了。待公差们将簿子取来,这些应都能查出。”
    跟着又有小伙计作证:“这位爷说得与小的记得不差什么。他说的小田是田小绵,先前是在后厨打下手,两年前就不在店里做了。小左是左大胜,衡山人,来这边学手艺回家开馆子的,去年就回家娶媳妇了。在厨房里做事的,都常去码头进菜。”
    谢赋点头,又问石奎:“嫌犯方才说的,本衙觉得也有理。码头上天天这么多人,你为什么记他们记得这么清楚?”
    石奎道:“回大人话,因为小人请他们吃过饭哪。小人那时候想帮舅爷的粮行拉买卖,先给常见的几位小哥都塞过茶包点心,又请莫师傅和米小掌柜并几位小哥吃酒。然仍是没拉到生意。说出来不怕大人笑寒碜,茶酒钱都是我自个儿掏的腰包,也没回本,当然记得明白。大人不信,可去问码头一尾鲜酒家的高妈妈,为这事她老人家可没少笑话我。肯定记得。”
    增儿又吼:“所以你就恨上了我们,这时候落井下石!啊,你这正是当堂招认了你跟那个死人还有这姓羊的是一伙的,跟我们套近乎想摸我们酒楼的底!那时就开始谋划了!大人明察哪,这可是他自己认的——”
    谢赋不得不再拍惊堂木,喝令肃静。
    张屏问石奎:“足下只是分别见过死者和嫌犯,并未见过他们有接触?”
    石奎道:“小人正要说,小人的确曾见过这位小增哥与羊猛的那位同乡在一起聊天,小增哥还请那位吃过酒,是在码头南侧近水处一拐弯,石墙后的一个僻静小摊。”
    增儿激烈挣扎唾道:“呸,满口胡唚!除你之外有其他证人么?”
    石奎道:“说来大人老爷们或会不信,真有证人。就是那摊主辛婆婆。”
    增儿哈哈哈厉笑三声:“辛婆婆?卖卤鸡爪豆腐干的老太婆?她活到现在得八十好几了吧,那时候就弓腰手抖账算不清钱也拿不住,还能作证?可不是你说什么她就应什么!”
    石奎再一作揖:“小人绝无撒谎。辛婆婆她老人家真不糊涂,只是当下不做买卖罢了。而且眼神贼好,耳朵不背。小人大不敬这里多嘴她老人家一句,她只在结账的时候手抖糊涂,且从未多找给过客人钱。大人老爷们派人去码头及街坊四邻处一打听即知。”
    增儿厉笑几声:“几年前在她摊上吃过一回饭,她今日还记得。这何止是不糊涂,这是活神仙哪!怎么这案子里,能作证的,一个个都像算盘成了精!”
    谢赋揉一揉太阳穴:“是,本衙也觉得有些不可思议……或这就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吧……”
    增儿再凄然长笑:“哈、哈、哈——天网天网,两嘴一张,漫天扯谎!哪来这么多刚巧。大人请想,怎么证人就一水儿的全在这了。我几年前干了什么不法的勾当,偏偏他们都刚好在边上,瞧得倍儿明白,记得倍儿清楚。还有,若说我鞋底有银票可疑,那这姓羊的呢?他一个砌瓦的,自己招认的五六年前穷得在码头嘬钉子,几年下来在苏杭边上买小院了,这砌得不是瓦片是银箔吧!”
    谢赋再轻叹:“嗯,如此也……”
    石奎复一揖:“大人,请容小人申辩。小人觉得,记不记得清,得分是什么事儿。譬如羊猛同乡的事,因小人与羊猛之后一同做活多年。与他相关的,小人肯定就记下了。为什么记得这位小增哥,小人方才也已上禀清楚。辛婆婆那里,是小人方才不谨慎,托大说她老人家一定记得。但小人觉得她老人家应该会记得,也有缘故。就是……”侧目看了一眼增儿,却没接着说。
    张屏正色道:“已然如此,请尽情直言。”
    谢赋有气无力地点头:“张先生说得对,本衙也是这样想。证人无需顾忌,尽管说来……”
    石奎恭敬道:“小人遵命。只是要冒犯死者了。小人觉得辛婆婆会记得,乃因羊兄当日怀疑小增哥与他同乡有……有那样的事,颇找过几个码头上的人询问,小增哥是不是干某些营生的……不敬之处请小增哥休要见怪。当然人人都说小增哥当真是临县大酒楼的伙计,不是什么不正经的人。但风言风语也惹起来了一些。辛婆婆一个老人家,素来最喜欢瓜田李下的这些事儿,记这类的特别清楚,几十年内县里谁家的姑娘曾跟哪个小伙儿好过,并七大姑八大姨哪个撮合了哪个反对了,各种曲折关系,她老人家能讲得一丝不错。可巧这小增哥之后又请羊兄的同乡到她摊上吃酒。后来羊兄的同乡自个儿走了,将羊兄晾在码头。小人去辛婆婆的摊上吃点心,她老人家就同我说过,那酒楼的白净小哥儿不会真跟那花脸汉子好了,俩人一块儿跑了吧。他俩老在一起嘀嘀咕咕,前儿在摊上吃酒,头凑在一起聊了半晌,怪亲热的。码头上绝不止小人一个人听她讲过这个故事。大人也可派人去查访,小人在这里空说,是无凭证,若有错处,听任责罚。”
    谢赋微微点头,张屏的眼神亦深沉了起来。
    增儿哑声大哭:“府尹大老爷和少卿大人明鉴,这么周密的口供怎么可能是真的!他们才是真凶,是一个匪帮!”
    石奎皱眉:“小哥,你也是娘生有父母双亲在的,怎能说话如此不管不顾,混赖好人?”
    张屏凝视他道:“即便没有这几位证人和这些证词,你也绝不可能逃过法网。单你家中的证据,已足以将你定罪。”
    增儿咆哮:“证据在哪?!”
    张屏盯着他的手腕:“方才挣扎时,见你左手小臂上有伤疤,是新烫出的伤口。”
    衙役扒起增儿的袖子,果见手臂上点点烫斑。
    “寻常热水,难烫出这样的疤痕。此乃飞沫溅烫所致。若传菜时打翻菜盘,也应是大片烫伤。”
    增儿恶狠狠地道:“我在家炸蚕豆,油点儿崩出来,烫了胳膊,不行么?”
    张屏道:“或也可能是你在家融铸银块,崩出的汁液,烫伤了手臂。”
    增儿一噎,正瞪眼欲再嚷,张屏道:“有证据。融铸出的银两还藏在你家里,所用器物或也在。”
    他的视线落定在公堂门外。一个刚刚赶回的捕快站在廊下灯光中,遥向堂内施礼。
    谢赋恍然顿悟,张屏方才弯弯绕绕问了许多,原来也是为了等待实证,精神顿时大振,即传捕快入堂。
    捕快呈上两个匣子。
    “卑职等在嫌犯家中搜查,在床脚及桌子腿内搜得私铸小银条数铤。厨房有木炭数十斤,灶膛、柴堆下及屋顶梁上搜到各种粉末和松脂等数盒。其余仍待继续搜查。”
    其中一个匣子内是歪歪扭扭,成色甚次的银条,另一匣内有各种粉末。
    谢赋捏起一根银条:“这般成色,银子内似是掺了锡?嫌犯哪,单是私自锻铸掺假的银两就是重罪。更何况你一个酒楼伙计,怎得来如此多的银两,还有鞋底那巨额银票?”
    增儿圆瞪着眼片刻,大喊:“小人是被栽赃的!”砰砰向冯邰和沈少卿叩首,“这是张老爷蒙蔽谢县丞,先将小人拿到县衙,正好再到小人家栽赃!”
    谢赋一拍惊堂木:“一派胡言!满堂的这些证人,还有没请过来的,还有那些物证,加上本衙这个同伙,若都是张屏做得局,他得花多少买通钱?”
    增儿哭:“你们官官相护,串通一气,又岂止是钱的事!很多我们小老百姓想不到的弯曲门道哩。我今日必死,还有什么好说……”
    张屏道:“融铸银块,寻常木柴之火不可,必须用炭火。你的屋中,定有熏灼痕迹。即便洗刷墙壁地面,屋顶等处仍会有残留。被拘来衙门之前,并未有人闯入过你的住处。我近日行踪,都有人可作证,绝无时间特意去你家熏烟。”
    增儿一噎,正待再辩。张屏又道:“融铸银块,需辅以硝石、硼砂、砒石等物。应就是你家中搜出的这些粉末。寻常百姓家,为何备此?”
    增儿嘶声道:“我拿硝石制冰,硼砂搓丸子除虫,不行么?”
    张屏道:“当下时节,要冰何用?砒石乃剧毒之物,药铺买卖,需有衙门许可,记录在册,你从哪里得来?若非做私自铸银之用,你又打算拿它做什么?”
    增儿再语塞,捕快趁机插话禀道:“除却卑职等之外,还有几位刑部的公差帮忙,他们也可作证,这些证物真的搜出来的!”
    而且多亏了刑部的捕快才能这么快搜出。
    不愧是刑部上差,搜证迅猛,敲墙撬地砖拆床脚桌子腿动作若行云流水,一气呵成。看得他们几个县衙小捕目瞪口呆。
    刑部的哥哥们还特别谦逊。
    “干惯了而已。”
    “拆挖取证对我们刑部来说不值一提。”
    “我们几个算手笨拆得慢的。”
    “大家都是兄弟,统是为了朝廷办差,既不分你我,何必说一个谢字!”
    这就是上差的风范吧。县衙小捕快在心里流下了感动的泪,觉得自己必须努力。好想日后也成为哥哥们这样的人!
    张屏垂目凝望僵默不语的增儿:“融银所用坩锅模具,不便藏匿。若仍在你家,只可能在井底、地下、墙壁夹层中,至多再用半天时间,定能搜出。天亮后再鉴定银票,物证确凿,人证众多。你已无法脱罪,若当下说出用了什么毒谋害刘氏姨甥,或可换得一丝宽饶。”
    增儿趴在地上,一动不动,待数个呼吸之后,忽又猛地抬起头,重重叩首:“小人错了,小人有罪!小人承认,那散材前来恐吓东家,被小人跟踪,看破行藏。这些银子与银票都是他给小人的封口费。可小人绝不是他的同伙。他的同伙是这姓羊的和姓石的!他死了更跟小人没有关系,想是他们同伙内讧,杀他灭口!”
    羊猛与石奎都骇然失色。
    石奎向上首作揖:“大人老爷们,小人、老羊与诸位兄弟俱是本分良民。根本与这小哥没关系啊。我们工坊做活,哪年哪月,在哪里上工,都能查到。绝不可能与这样事情有关。大人老爷们尽管盘查。”
    羊猛连连摇头:“小哥你咋恁缺德!还是娘生爹养的么?俺本不信你竟能杀了老散,现在却觉得小瞧你了。小小年纪,太歹毒了!”
    增儿恶狠狠盯着他二人,眼珠几要从眼眶中脱出:“都莫装了!你俩一口一个娘生爹养,其实拿我爹娘要挟恐吓于我,当府尹大人、少卿大人跟这精似鬼的小张老爷是吃干饭的瞧不出么?!且你以为府尹大人方才为什么问你老婆孩子在哪?居然想把缸甩给爷爷一个顶,哈哈哈,去十八层地府的油锅里做春秋梦吧!”
    反身向堂上再重重一叩首。
    “诸位大人老爷,姓羊的与姓石的跟散材当真是同伙!他们串通敲诈小人的东家与卓老板,被小人偶尔无意间撞破,便恐吓收买小人替他们保密!散材肯定也是他们杀的,他们一伙人早就因分赃的事起内讧了!我有证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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