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的先不必再议, 今日久别重聚,更应有一场家宴,走吧, 阿娘带你们吃饭去。”
崔妩和赵琰对视过,一齐点头。
荣太后一手牵着一个,一双儿女在身边,大感?人生圆满,但在心底隐秘之处, 又总浮现那汉子凶悍的嘴脸。
崔妩一路风尘满面,荣太后让女官领她去广明池泉沐浴, 那是先帝专门引的温泉水, 一个庆寿殿后的修筑的浴池,占一宫之广,便是百人一道沐浴都不成?问题。
此时整个汤池只有崔妩一人。
她枕着软皮缝的枕头,任热水浸没四肢,垂帘外明明站着几十?个宫女,捧着华服首饰, 整座广明宫却安静得?只有她不时撩起的水声。
这么好的日子,她的生母和弟弟过了那么多年,还真是不公?平。
不过那二?人也是真心待她,可惜崔妩回来不是享受什么母慈子孝的。
但为这份真心, 她很愿意留二?人性命。
赵琰和荣太后在前殿说话, 浑然?不知这么一条毒蛇,蜿蜒爬进了王庭。
他们摊开了一张季梁城地?图, 上头密密麻麻标注了各个坊市街道的名字, 甚至细致到?了戴楼门城墙根下的一间食店。
赵琰道:“如今这境况不宜大修大建,会给阿姐惹来非议, 只挑一处空置的府邸修葺一番就是了。”
荣太后指着靠近皇城的富春坊:“这处如何?”
“好是好,只是不如平都公?主的府第大。”
阿姐的府邸该是众公?主中最?大,不然?别人怎么能看出?皇帝的偏爱来。
荣太后觉得?也是,她就这一个女儿,好不容易能自己做主了,怎可落在其他公?主后头。
二?人商量来商量去,将占了富春坊一多半的前朝大司马府邸划了出?来,又将旁边属于皇家的惊春院划了过去,才觉得?足够。
崔妩自广明宫沐浴过来,母子二?人才算议毕。
她已打扮一新,甫一进屋正是光彩照人,蛾眉橫翠色,杏眼闪寒星,妃色宫装似海棠半放,步步琳琅生香风,宝冠珠翠映玉人,真与荣太后年轻时一般无二?,是个绝世美人。
赵琰瞧着高兴,荣太后看得?满意:“这可终于有个公?主的样子了。”
“阿姐你来看,这儿划作公?主府,你喜不喜欢?”赵琰招呼她过来。
崔妩往地?图上一看,摆手道:“我一个人实在住不了这么大的地?方。”
“怎是你一个人住,奴仆、卫兵、府官、乐人……总归到?时不愁不热闹,快别说了,过来吃饭吧。”
崔妩这才坐到?桌上,赵琰道:“只可惜老师告病,不然?今日这家宴还要更加热闹呢。”
“崔珌?”
“正是。”
“崔珌告病?”她生出?不祥感?觉,“陛下为何还留着他?”
崔妩本以为荣太后收到?她的书信之后,已将崔珌处置了。
赵琰有些?莫名:“他是你兄长,更是我的老师,而且先帝已为他和安琉公?主赐婚,废太子造反时更是他陪我冲到?紫宸殿去,我登基之后自然?要重用,如今让他是知谏院司谏、集贤殿学士。”
崔妩皱眉:“崔珌为何是司谏,陛下没有罢黜他?”
赵琰不明白:“为什么要罢黜他?”
“我在登州时就曾回信,说崔珌此人不可信,请娘娘处置了他,我还以为他已不得?信任,至少也该外放了呢。”
荣太后想了一会儿,问道:“可是我中毒卧病在床时回的信?”
“正是。”
“当?时娘娘中毒卧床,女官将信拿给我……”赵琰想到?那日书架倒塌,还有落下的信被送回来的事。
赵琰让芳阶去取他置信的匣子,将那日的信取出?给崔妩看。
她看过,摇头道:“不是,这封不是我写的,我在信尾提起崔珌包藏祸心,不可相信,以为那时你们就驱逐了崔珌,未料到?信没有送到?你们手上。”
荣太后将沈女史召到?跟前,详细问了前因后果,长出?了一口?气?:“看来当?时崔珌将信换了。”
赵琰将信揉成?了团,冷哼道:“他的主意和本事果然?是大!”
荣太后问:“他可是对你做了什么,让你忌惮他?”
“他对我有觊觎之意,莫说多次非礼,还几番设局污蔑我的清白,致使我与阿宥生了龃龉,被他怀疑,带离了京城,阿宥在出?京时打他那拳,就是这个缘故,崔珌根本不是爱护妹妹的兄长,而是肮脏龌龊之辈!”
她能说出?这种事,谁都不会觉得有假。
赵琰既生气?又为难,崔珌的罪过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但他的功劳着实不小。
若不是崔珌,赵琰莫说登基,怕是会在紫宸殿上死于非命,现在局势未稳就要对功臣下手,难免让人揣测他薄情寡恩。
荣太后知他难处,道:“崔司谏此事确实有些为难。”
崔妩后悔自己一时疏忽,让崔珌现在这么难杀。
此刻不好要求太多,她主动?开口?:“崔珌虽有罪,但也不算大过,毕竟辅佐陛下有功,未有私心,也曾照顾臣妇多年,臣妇说出?此事只是不让陛下被蒙在鼓里而已,实不必责罚他。”
荣太后也开了口?:“也不是立刻就要处置,日后不声不响慢慢疏远就是,你如今是公?主,自己找个由头出?气?更不要紧。”
这半年有崔珌辅佐,赵琰当?他是最?信任的心腹,也不想小题大做,完全放弃掉他,便道:“找个由头调他到?太常寺去领个闲差,只是安琉公?主要守孝三年,还不好让他们立刻成?亲。”
这也算是给了崔妩一个交代。
崔妩又是躬身行礼:“谢陛下为臣妇出?头。”
赵琰不耐烦:“你以后别再臣妇臣妇的,都是家里人,规矩都是对外人讲的。”
“是……我知道了。”
荣太后笑道:“如此甚好,莫说烦心事了,快用膳吧。”
荣太后招呼他们吃饭,饭罢说了几句闲话,赵琰还要去处理政事,临走时还让医正过来给崔妩的手臂上药。
崔妩被留在庆寿殿住下。
“公?主府还未修好,你这阵子就住庆寿殿,陪我到?处走走玩玩,好不好?”
崔妩哪里会说不好。
今日女儿回来,还与自己亲近许多,荣太后高兴得?上下打点,一会儿她伤口?怎么来的,骂了方镇山几句,又让宫女把暖炉搬近一点,又问她御厨的菜合不合胃口?,不行晚上再还江南的厨子。
“一切都好,娘娘,您过来坐。”崔妩拉她坐下,
荣太后察觉到?她有话说,让内殿宫女都退了出?去:“你有什么事要说?”
“是我爹的事,娘娘您愿意听吗?”
那个人……荣太后扭过了脸去。
在崔妩以为她会让她别再提的时候,她又开口?:“你说吧。”
我爹让我给您的信,您……愿意收吗?”崔妩踟蹰道。
“你给我吧。”
粗糙土黄的信封,崔太后低头拆开,谁也不说话,殿中安静得?有点尴尬。
荣太后屏息去看信,结果信上语气?粗蛮:“你敢嫁给别人,给老子戴绿帽子!等着老子来季梁收拾你!”
她绷着脸把纸揉成?团,抬手扔远。
这人还活着做什么,索性死在西北得?了!
“娘娘……”崔妩有些?意外,方镇山到?底写了什么惹她都挂相了?
“没事,他嘴里不干不净的,以后别再提他的事了!”荣太后顺着气?。
崔妩想去捡又不好捡,只能糯糯道:“我知道了。”
“融儿,我只是生你爹的气?,他那个人说话不知道轻重,烦人得?很,你以后莫把他话当?真,再被他教坏了!”
阔别二?十?年,那股熟悉的恼火又在她胸口?燃烧起来了,荣太后撑手挡着脸,“这段日子你就住西殿暖阁,那边都打点好了,你去看看还缺什么,去吧。”
“好。”
等崔妩出?去,荣太又拾起了那张纸,才发现后面还夹了一张。
乍然?看到?折痕泛黄的纸,荣太后咬紧了唇,将纸拿远了一些?,怕自己的眼泪滴坏了脆薄的旧纸。
上
面只有“融儿”两个字,斯文?俊秀,是当?时代写书信的秀才写的。
再看回他的“警告”信,方山的字真是丑得?让人皱眉,一看就知道是他写的。
那家伙连给女儿起名字的时候还不识字,跑出?去请教镇上给人写信的秀才,回来用树枝在地?上写给她看。
“咱们的女儿叫融儿,就是这么写的,好看吧?”
荣太后觉得?那两字念着好听,可写成?字怎么这么难看,等方山把秀才写的字帖拿出?来,她才觉得?好看。
春日融融,他们的女儿叫融儿。
这张写名的纸他留了二?十?年……
他们那么好的家,怎么就散了二?十?年呢。
二?人起初感?情很好,方山高大强健,又是出?了名的美男子,这人虽然?莽撞,说话大声,但她有孕之后也会努力压低声音,管住自己大开大合的动?作,更会忙前忙后地?照顾她,就算在村子里,鸡汤米面从没短缺过……
肚子渐渐大了,她却无意间知道了方山做的是土匪营生,那时被他宠得?没边,荣太后气?起来能拿碗砸他,要他别再干这行当?。
“老子不当?土匪,你一日日的鸡汤白米、身上穿的头上戴的打哪儿来?种田打猎?那能有几个银子!”方山不服气?。
荣太后把簪子手镯全扔给他,她不戴这些?丧良心的东西,鸡汤也不再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