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秋最近很少去图书馆了。
偶尔在学校雕塑园区呆着, 手臂挂着护栏,用眼睛拍一些照片。
她看檐下阳光和阴影交界处,伸手探了探, 看着指尖从阳光下钻出来, 一点点变白, 胡乱想着以后。
她手上的工作只剩下西北的项目,写是写完了, 只是创威内部还要复审。
《普宁》那部分听谢清妍说推进得很慢, 程序一道一道走, 每一道都要卡几天, 最快有消息也要年底了,左不过能不能出版的事儿, 和她关系不大。
孟秋没和父母说实话, 去的牛津, 却告诉他们是去美国的学校。
她很少撒谎, 这次不得不撒, 实在是权宜之举。
她心里冒出点歉疚,希望她离开以后,赵曦亭能快点忘掉她,这样她就能和他们坦白了。
在人际关系方面迟钝如爸爸, 都咂摸出点味道来。
有一天背着妈妈问她,“赵先生帮我们这么多,是不是对你有点意思?”
他们知道她和林晔分手了, 才冒出老实人的先后顺序,不然在第一次赵曦亭派车送她回来就该有此一问。
孟秋说不是。
孟元纬乐呵呵的, “我瞧他长得不赖,配你正正好, 其他的倒是不敢高攀。”
孟秋又说了一遍,“没有的爸爸。”
她和赵曦亭这段不清不楚的关系,除了给老两口徒增担心和生气外,没任何好处,所以她没说。
只是告诉爸爸,看人不能看表面,不要再和赵曦亭联系了。
邵桐再次找到她是在一周后,告诉她周三晚九点,有辆黑色的车会到宁关路17号接她。
孟秋有点意外,迟疑道:“九点吗?会不会不太好?”
那会儿她应该会和赵曦亭在一起,出不来的呀。
邵桐却表现得很自信,“没事,就这个点。”
结果隔了几天,赵曦亭真没在燕城。
他去了香港,有一个拍卖会。
如果孟秋猜得没错的话,正是前段时间他在裕和庭看的手册上的那一场。
拍卖会的时间赵秉君应该也知道。
当她答应出国那刻起,赵秉君已经计划好了在这一天。
没有偶发事件,也没有调虎离山,赵曦亭很难起疑这一天会发生什么。
周三这日,孟秋路过一家蛋糕店。
她在橱窗外看到一个白色的蛋糕。
表面光滑没有任何纹路,在光下有些雪亮的碎闪,非常漂亮高贵。
它斜切出来一块,供路人观赏,夹层中有黑色的巧克力流心溢出来。
孟秋不知怎么看出一团污遭甜腻。
她停顿片刻,走进去,指了指,说:“我想要那个。”
她拎着蛋糕回到嘉霖,在下午五点,逃跑前四个小时。
接到了赵曦亭打来的视频。
孟秋提前料到了,早就换上了睡衣,乖巧地坐在书房里。
赵曦亭那边灯光通明,远处有嘈杂声,听着中英混杂,还有几句粤语,林林总总场子意外高端起来。
他像在躲热闹,坐在角落的软座据点,背后繁复的油画背景典雅艳丽。
他似有些困倦,长指抵着鼻梁,将眼睛隔出来,黑亮的,托腮瞧她,“一个人呆着无不无聊?”
“用不用我陪你会儿?”
孟秋心口缩了缩,不想正面回复,“你那边结束了吗?”
赵曦亭环顾了一圈,像对眼前富贵流油的场面兴致缺缺,精简道:“没,只是中场休息。”
他一顿,像是突然兴起,“要不不拍了,回酒店和你视频?”
孟秋听到这个提议,浑身的神经一瞬间跟被打劫似的。
那视频是陪她吗?
分明是拦路虎。
她慌得要命,转动脑子想借口,面上还是像以前一样。
她把手机靠在电脑边,让他完整地看着自己,视线埋在书上,轻声说:“我一个人没关系的。”
赵曦亭“嗯”了声,似有些懒动弹,没真说走就走。
他一只手拿着手机,黑眸挂在她身上,随意聊,“刚给你拍了几件,也不知道合不合你意,喜欢就放着,不喜欢你自己拿去送人。”
“这次没什么特别好看的,哪天等你不上课的时候,带你来拍,嗯?”
孟秋没吱声。
有一瞬间她想答应,让他觉得乖巧。
后来想想,过于乖巧反而反常。
她就当没出国这回事,拿正常的态度和他聊。
正常就是不拒绝不答应。
赵曦亭静静地看着手机屏。
小姑娘坐在亮堂的暖色灯下,低着头,仿佛刚洗过澡,长发披散下来,饱满的唇浅浅阖着。
有些东西,尝过滋味,就想一尝再尝。
他眼睫眨得很慢,眼底的黑裹着她,“我今天回不来,要不开着视频睡吧。”
孟秋听他这一时兴起,脚趾蓦地绷紧了,不知道怎么回他。
即将逃离的兴奋和不知怎么拒绝的慌乱混在一起,粘稠地往心脏挤压,窒息得快爆炸。
她两条腿局促地贴着,几乎想从他眼皮底下跑开。
赵曦亭黑眸专注地看着屏幕,等不到答案,又“嗯?”了一声。
孟秋睫毛乱眨,出画面拿了个水杯,缓一缓乱成一团的情绪。
她看自己的脸紧张粉了,温声说:“会睡不着的。”
赵曦亭轻笑了下,像二月窗里探出来的桃花枝,“当面都抱着睡过了,开视频这么害羞啊?”
孟秋咽下水,飞快地找好理由,轻声说:“我不太习惯手机屏幕亮着。”
赵曦亭唇边噙着弧度没说话。
过了一阵,孟秋忍不住问:“嘉霖你装了摄像头么?”
开视频睡跟监控有什么区别。
“你待着好好的,我监视你做什么?”
赵曦亭乌眸里的影子跟着他低头的动作下陷,说不清表情像褪色的相片还是春景,总之挺寡淡。
“刚就想睡觉听个你的声儿。”
孟秋想到之前她和林晔打电话,后面他也承认了有摄像头,轻声说:“你上次就……”
赵曦亭鼻尖扑出轻笑,“那是真赶巧。”
他一顿,黑眸抬起来,唇还是弯的,嗓音跟没骨头似的,有些混不吝:“你要到我给你装摄像头的程度,孟秋,那是会挺不好过的。”
孟秋在他眼底下,头皮麻了一阵,眼睫怯怯地颤着。
她手机微信震了震,眼一挪,看到是刚才她发给葛静庄的消息回复了。
赵曦亭见她分心,百无聊赖,随意一问:“谁给你发消息?”
孟秋把上面自己发过去的删了,摄像头对准电脑,让他直接看。
没删之前的对话是:
——晚上有没有活动呀?
——去吃饭?
删了之后,只剩下葛静庄的。
——去吃饭?
赵曦亭像是关切,温声问:“还没吃?”
孟秋点点头。
赵曦亭眼皮一挪,看了眼她的睡衣,“看你这身,我以为你吃了,你要懒出门,我让人给你送。”
她下意识抗拒。
这怎么行。
那挂不了视频了呀,白发消息了。
孟秋看向屏幕,瞳仁软而轻,搭在他眉眼间,仿佛乖巧,用目光和他商量。
“不用了。”
小姑娘平日晚上都被他拘着,没什么出去的机会。
他瞧了聊天记录,没想在小事上和她纠缠,“回来发消息,别让我担心,听到没?”
孟秋“嗯”了一声,拿起手机站起来,“那我先走了。”
“好。”
孟秋说完话,突然有些恍惚,又抬起头,看了他一会儿。
男人面容英俊得像造物主最富野心和绮丽的笔法。
有人找他说话。
他侧脸应了两声。
就是这两声,他错过了她看他的那几秒。
再也别见了。
孟秋心想。
-
到八点多的时候,孟秋准备出门。
或许各种情绪在等待逃脱时清扫完了。
孟秋感觉这一刻的心情居然是干净的。
像被水洗过,一种清朗的,缓缓流淌的宁静。
她按部就班的。
按照在脑海重复一万遍的计划。
走到每一步该走的位置上。
她确实什么都没带。
穿着一套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衣服。
比搬进这套房子简单得多。
她把手镯也摘下来了,抹了好几遍洗手液,刚摘下来那会儿整片皮肤都是红的。
有时候她都觉得赶巧。
这镯子分明不是为她打造的,但冥冥之中,跟量身定制一样合适。
夜幕已经悄然降临。
她把蛋糕拎到门前的案几上,压了张纸条在下面。
写了字的。
她看着那行字好一会儿,有点报复的快感。
房间里的灯都关了,她正要走,远处手机屏鬼魅般亮起来。
是一条微信。
她走过去看了看。
他发的,问。
——吃的什么?
她冷眼看着,没回。
她盯着它,像有预感般,退后几步,眼睁睁看它震动起来,幽暗的光一闪一闪擦过她的瞳膜。
一秒,两秒,三秒……
这震动。
是赵曦亭。
在找她。
仿佛极具耐心的猎人,呼唤圈养的猎物。
孟秋脚后跟慢慢往后挪,约束着呼吸,心跳越来越快,在孜孜不倦震动中,转身往门口跑。
一路跑。
她看到模糊的风,像说谎的黄昏,要将她困在长夜。
她跑出别墅。
眼里长出路灯的影,挣脱了这长夜。
她扶着樟树的树干咽了咽干燥的喉咙,心脏还残留手机震动的回响。
孟秋往那道门深深地看了一眼。
是一眼很长的道别,她指尖仿佛还残留赵曦亭牵着她的余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