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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5.第105章 蜜饯

    第105章 蜜饯
    三日后,南阙司马门。
    带着王元姬回门的夏侯惠,趁着天色尚早前来叩阙。
    翌日他就要带着新妇归去阳渠西端坞堡那边小住了,自然也要来宫禁一番谢天子曹叡在成亲之日的隆恩厚赏。
    中领军官署就在司马门之内。
    以中坚将军依旧隶属中领军的便利,他是可以直接进入宫禁的。
    值守司马门的兵将不敢也没有理由阻拦。
    但他还是选择了等候甲士通传。
    理由是就这么几天,他的名字在洛阳算是传遍了每一个角落,就连大清早运夜香的老丈都知道有一位唤作夏侯惠的将军如今圣眷尤隆,迎亲之时竟是天子亲军来开道。
    也就是说,他如今一行一举都被别人瞩目着。
    所以还是老老实实等着传报最好,免得让别人有了“持宠而娇”的茶余饭后。
    不多时,一侍宦小趋步过来,请他入内。
    乃声称陛下仍东堂署理政务未罢,然后引他往去崇华后殿恭候。
    崇华后殿很小,几乎与天渊池挨着,本是天子曹叡在祭祀前夜沐浴更衣之处,偶尔也会召个别心腹在那边坐宴,故而此时也很冷清。
    连在外值守的执戟郎官也不过三两人。
    引路的小侍宦离去后,夏侯惠也没有擅自进入,而是随意寻了个阴凉处,凭栏眺望着从天渊池上空盘旋嬉闹的鸟雀,心中也在疑惑着。
    已然四月初了,各地春耕应也罢了且前线刀兵不兴,且中书省、尚书台几乎掌尽庙堂权柄,何事竟让天子忙碌至晌午之后犹不歇邪?
    是并州之事吗?
    抑或者是抡才之政再起争执了?
    自从归来洛阳后,夏侯惠也陆陆续续从他人口中,得悉了近日庙堂出现的新争执。
    其中当属为国抡才的争执最为激烈。
    却说,先前天子曹叡以护军将军蒋济为主、杜恕为副来主事天子门生的选拔,如今已然陆陆续续擢拔出了近十数人,也到了授予职责的时候。
    天子的本意是想将这些人外放在州郡地方,任府丞或县丞等职,且兼纠察一些武断乡曲、横行郡县的豪右之责。
    但此举遭到了庙堂诸公的剧烈反对。
    缘由是他们觉得,这些出身卑微之人,早年不乏遭受不公或者被欺凌之事,故而也会怀有报复之心。如今被录为天子门生、外放掌纠察之权,恐会因骤然得志而做出假公泄私愤、扰乱士庶之事。
    如此,自是不利于地方安稳的。
    尤其是现今蜀吴两国未灭、边郡频忧之际。
    故而,他们谏言,先让这些天子门生出任僚佐,待看清这些人的品行以及熟悉地方政务后再授予实际权柄。
    天子曹叡对此自是不愿意的。
    他以这些人为官,本来就是想让他们为酷吏,作为打击地方豪右的一把刀。
    如若让这些人先任职僚佐,也就等于给予了世家豪族以荣华富贵拉拢与腐蚀这些人的时间,那还怎么实现他的意图呢?
    所谓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虽说出身寒微之人也不乏意志坚固,初心始终如一者,但那毕竟是少数。
    相反,往往更多人在历经权势与财富的腐蚀后,会变成自图私利的贪鄙之徒。
    所以天子不想给予他们堕落的机会。
    而是想趁着他们如今刚刚被擢拔出来、犹带着对君王的感恩以及对世道不公的愤慨之际授职外放,好敢作敢为、不负他所期。
    至于就算这样,也不免有堕落者嘛
    绳之以法就是了。
    天子曹叡本来就将他们当作一把刀,如若这把刀不锋利了不能伤人了,也就没有用途了,还留着作甚!
    然而,持有反对意见的公卿之中还有右仆射卫臻。
    这就让天子曹叡很难坚持己见。
    朝廷制度之中,护军将军蒋济是选拔武官的,而右仆射卫臻才是选拔举荐治吏的。
    在天子门生的授职之上,卫臻比蒋济更加名正言顺。
    作为半个潜邸旧臣的他之所以反对,倒不是不知道天子曹叡的意图,更不是捍卫着九品官人制不被冲击,而是觉得如今时机未然。
    边事犹炽、刀兵未息,焉能添地方扰乱不安之举?
    这是他反对的理由。
    也是天子曹叡没有强势推行的考量。
    毕竟卫臻的谏言很中肯,乃老成谋国之言,且魏国地方叛乱之事也是有的,若是他一意孤行激起豪右叛乱了,君权将迎来打击。
    在宗室大将几凋零殆尽的情况下,他不能再让社稷迎来动荡了。
    只是他也不想放弃。
    故而便让此事就这样耗着,令庙堂时不时就争论一番。
    但悬而不决,也就意味着公卿百官们如愿了。
    对于这种结果夏侯惠一点都不意外。
    先前天子曹叡为一己之私,没有将蒋济当作“立信之木”从现有僚佐中选拔酷吏,而是改为从天子门生中培养时,他就预见满朝公卿反对的结果了。
    就是不知道迎来这种局面时,天子曹叡有没有后悔呢?
    夏侯惠不知道。
    因为天子曹叡并不打算与他再计议此事。
    又或者说,至少在夏侯惠没有卸任淮南寿春那边的军务归来洛阳任职之前,天子都不会有这层心思。
    少时,御驾至崇华后殿。
    但不做停留,而是让侍从招夏侯惠随在车后进入天渊池。
    天子曹叡在下车之际,不等夏侯惠见礼就如此戏言了句,“新婚燕尔之际,稚权竟来叩阙求见,莫非是家有悍妇而不如意邪?”
    “回陛下,惠确实不如意。但并非是新妇之由。”
    恭敬行礼拜见后,夏侯惠起身作答。
    也让曹叡脚步略微顿了下,带着疑惑回首注视了他片刻后,才继续举步往湖心小亭而去,“随朕来罢。”
    “唯。”
    二人步履缓缓,至小亭内入座。
    面色有些倦容的天子曹叡,斜靠在亭栏上看了好一会儿的鸟雀,待侍从将吃食一一摆在案几上且很有眼力的自行离去了,才轻声发问道,“且说说吧。稚权何事入宫,且何故不如意邪?”
    “唯。”
    正襟危坐的夏侯惠,拱手作答,“回陛下,惠求见,乃是来拜谢陛下隆恩。而不如意,则是此二日惠在城西的小宅迎来了许多道贺者,也让惠这才知道,原来惠在京师之中竟有如此多亲善之人。而今日过来宫中拜见陛下之途,惠用了往常两倍的时间,且是一路尽在忙着给他人作笑回礼,脸庞都笑僵了。”
    “呵~”
    对于夏侯惠隐晦的指摘京师之中趋炎附势者众,天子曹叡只是轻笑了声,没有言其他。
    但从没有半分笑意的脸庞上,可以看出他此时的心情不佳。
    因为他并没有捧杀夏侯惠的打算。
    前番在北邙山庄园召见夏侯惠时,听闻了婚事琐碎后,本着寻些乐趣的心思,他还让人也暗中关注着亲事。待得知夏侯惠的城内小宅竟是王家赠送的,便有假卫臻、甄像等人之名赐下许多财帛之举。
    起意不过是让夏侯惠有资财在城内置宅而已。
    就如他先前给秦朗起府邸一样,乃是因为他对亲近之人从来都不吝赏赐。
    而让许仪引虎卫甲士前去为夏侯惠迎亲队伍开道,则是知道了代为邀请宾客的夏侯和四处碰壁,就连同族的夏侯楙与夏侯玄都借故不去作贺之事。
    所以,他才想着赐予夏侯惠殊荣,来告诫诸多宗室以及谯沛元勋子弟不可内部生隙,当思如今宗室都督凋零,彼此之间要团结友爱,力争裨益社稷。
    当然了,如今看来他是白费功夫了。
    是啊,白费功夫了。
    所有人都不知道的是,这两日他还暗中让校事盯着夏侯惠的宅子,一一记下前去给夏侯惠送礼道贺之人。
    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他一直都记得大司马曹真临故之际那句“老臣兵败,对于社稷而言未必就是一件坏事”之言。打算趁此机会,想知道京师内哪些臣子是阿谀谄媚之徒,以备日后不可授予重任。
    效果是很显著的。
    他已然有了一份名单,其中不乏即将外放牧守地方者。
    但他并不开心。
    因为名录之上竟没有宗室子弟与诸夏侯。
    他没有想到的是,哪怕他都很明显的表露心意,这些宗室子弟与诸夏侯犹不知他所期;就连被已故大司马曹真评断为“尚可用之”的秦朗,都没有去给夏侯惠作贺!
    难道他们不知道,去给夏侯惠作贺,乃是让公卿百官们知道曹魏社稷的基石仍戮力一心、彰显捍卫君权之人仍团结一致吗?
    明明,他们都知道如今宗室威望式微!
    但却没有人从社稷角度考量,放下各自私心去做做样子!
    竟无有一人“忧君之忧”!
    如此,知道了阿谀谄媚之徒又有什么好欣喜的?
    连宗室子弟与谯沛元勋之后,都是私心大过裨益社稷了!
    唉.
    心中悄然叹息了声。
    天子曹叡随手捏起一枚蜜饯,放在嘴里慢慢嚼着。
    这枚蜜饯是青梅果脯以蜂蜜渍煮晾干而成,渍制得不好,果肉中还略有酸涩,且蜂蜜熬出焦味了,有些齁人。
    不过,若只是含着,倒也不失为美味。
    所以他又捏起一枚放在嘴中含着。
    有些事情往往也和蜜饯一样,换个不一样的吃法味道就不同了。
    抚平心中思绪的天子曹叡,也想起了先前他遣曹纂前去淮南时,对日后将夏侯惠调回洛阳的打算——为了让夏侯惠尽快积攒资历,好成为推动变革整顿时弊的马前卒,以及代他出面与群臣博弈。
    而如今,洛阳士庶皆知道了夏侯惠圣眷盛隆,也算是一件好事吧。
    想到这里,他囫囵咽下蜜饯后,抬头看着夏侯惠,嘴角泛起笑意打破了小亭内的沉寂,“朕遣虎卫开道,足令稚权显荣乎?”
    这有什么好显荣的?
    我还巴不得你别遣虎卫来,将我架在火炉上呢!
    心中暗道了声,耷眼养神的夏侯惠连忙拱手作答,“回陛下,惠窃以为,未也。”
    嗯?
    听闻与自己所思中截然相反的作答,天子曹叡一时愕然。
    正想发问,却被夏侯惠给抢了先,“陛下,惠宗族与社稷休戚与共,虎卫开道无可喜也。唯愿陛下励精图治,荡平天下不臣、毕四海伟业,让惠得以附骥尾,名录青史,如此方为显荣也!”
    “稚权之言,大善!哈哈哈~”
    曹叡听罢,当即拊掌大笑,就连眉目见的倦色都淡去了不少。
    夏侯惠没有笑。
    因为他说这种话,可不是为了阿谀奉承曹叡。
    而是待曹叡畅怀的笑罢了,便又话锋一转,直接给曹叡浇了一头冷水,“然而,陛下,惠窃以为,若以当今之政,恐难帝有四海。”
    言罢,先是陈述了五位泰山扈从迁徙家小来阳渠西端坞堡定居,成为他的佃户、朝廷的隐户之事说了。然后便话锋一转,说五位扈从竟带来了九户人家;多出来的四家,都是因为难忍赋税重徭役频繁,才甘愿放弃民籍屈身成为徒附的。
    以天子曹叡的聪颖,当然知道夏侯惠不是在为藏匿人口而请罪。
    而是在告诉他一个事实——
    如今魏国的赋税太重、黎庶百姓的生计艰难;所以他们宁愿作权贵与豪右的徒附佃户,都不愿意作魏国的农夫!
    且这种事情是一个恶性循环。
    如果不降低赋税,选择成为权贵与豪右徒附的黎庶百姓就更多。
    而权贵豪右的徒附多了,官府得到的赋税就变少了,魏国为了征伐之需就得加重赋税,进而逼迫更多黎庶成为隐户
    所以曹叡再次敛容沉默,自顾捏起蜜饯放入口中。
    且是嚼着吃。
    理由是他陡然意识到,换个吃法也改变不了蜜饯渍制不好的事实,而且含着尝再囫囵吞咽下去的吃法,极有可能让自己给噎住了。
    “陛下,自武帝创业以来,天下刀兵不息,我魏国更是连年征战不休,几无有与民休息之时。我魏国代汉承天命,当以昔汉家桓灵二帝时民不聊生为戒。虽尔今我魏国仍外有蜀吴不臣,内有逆贼轲比能与公孙渊恣睢,无法省却民力而自弱兵威,然而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惠窃以为,陛下当图民心归附之计也。”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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