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松开手。
“到底小心什么?”
“你觉得是什么就是什么。”她做了一个无所谓的表情,“赶紧滚吧,这里不欢迎你。”她歪着头瞪我。
看着她蛮横骄纵的眼神,我断定她根本什么也不知道,只是为了让我难受和难堪,才顺口说了一句狠话。
坐出租车回家。在小区门前的便利店买了一包方便面。上楼之前,再次查看信箱,没有信,拿上水费账单。到家,洗澡。烧水,煮了一袋方便面,吃了一半就再也吃不下了,多看一眼都感觉恶心,赶紧倒掉。给董佳世打电话,讲了讲在江友诚家的经历。
“真没想到是这么回事。”听我讲完,他感叹说。
“是啊。”我无意义地附和了一句。
“我姐没和你说过江友诚吧?”
“没有。”
“想知道吗?他的事。”
“你想说我就听听。”
“那我就给你讲讲。”
原来在江友诚和佳萌认识之前,他妻子已经病了两年多,情况时好时坏,进出精神病院多次。江友诚深受其苦。就连他的岳父都看不下去了,建议他和自己的女儿离婚,但江友诚始终没有同意。直到遇上佳萌,江友诚才开始考虑他岳父的建议。后来,趁着他妻子病情好转,他岳父把道理给自己的女儿讲了一遍。他妻子好的时候也是一个通情达理的人,同意离婚。可是,就在他们计划办理离婚手续的前几天,他妻子跳楼自杀了。江友诚和佳萌都特别内疚,在一起是不可能了,由此分开了。
他讲完之后,我们在电话里沉默了三秒钟,算是对死者的哀悼。
“哦,对了,那个怪女孩有没有再找你的麻烦?”
“有。我知道她找我麻烦的原因了,她是顾淑淑的表妹。”
又是沉默。
“先不说了,我收拾收拾屋子。你姐不在家,我得好好表现。”
我擦了地,洗了换下来的衣服。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顾淑淑的影子开始在我意识的角落里徘徊。她幽幽地问:“老师,你是不是已经开始忘记我了?”
顾淑淑是我的学生。那是我执教的第二个年头,第一次做班主任。一年(2)班。开学第一天,我就记住了她。长得漂亮是一部分原因。更主要的,大扫除时她干活最卖力。这在漂亮的女学生中实属罕见。我的感觉是,她在竭尽全力讨好在场的每一个人。扫除结束,她主动找到我,自我介绍说:“老师你好,我叫顾淑淑,顾客的顾,淑女的淑。”她的头发染过,在阳光下泛着葡萄红。眼睛很亮,画了眼线——我以为是画的。我开玩笑说:“上课的时候,你要更积极主动才行,不然的话,老师可能会很少叫到你。”
“我会努力的,你放心吧。”她认真地回答。
她没有什么幽默感,我后来才了解。
“老师,我的眼线不是画的,也不是文的,是天生的。”她眯起眼睛,好让我看得更清楚。她主动找我可能就是为了解释这件事。她是我认识的唯一天生有眼线的人。“不信,你可以擦一擦。擦不掉的。”
“就算是画的也没关系,女孩儿多少要学学化妆。不过,学校规定在校期间是不能化妆的,所以,最好还是先不要化。”
“真的不是画的,”她闭上左眼,用手沾了吐沫擦了擦眼皮,“你看,还在吧,一点也没花。是天生的。”
“天生的。我相信了。”
“真的吗?”
“你是我的学生,我当然相信你。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三年里,我会一直是你的班主任,只有彼此信任我们才能友好相处。”我冠冕堂皇地回答。
我为什么要说“如果不出意外”这样的假设句呢?简直就是诅咒。
躺在沙发上,看着窗外天光渐渐暗去。这些往事的片段随着夜色聚拢而来。我朝空中挥挥手,它们就散去一点。当我收回手时,它们就继续聚拢,直至把我团团围住。我坐起来,信手拿起茶几上的ipad。佳萌一直用它上网,玩小游戏,我几乎不用。我的手指在屏幕上滑来滑去。我也不知道自己在找什么,或者,根本不是在找什么,只是利用手上的机械动作帮助自己集中精神,从而驱赶在脑海中飞来舞去的伤感旧事。
直到我注意到qq的图标,才明确了目标。也许能从她的qq上找到一点关于她一天未归的线索。
她设置了自动登录,为我省去了很多麻烦。
她的qq有两个分组,一个是亲人组,里面是我和董佳世;一个是好友组,里面有123个联系人。加入了一个qq群,群的名字是神游人精英会议群,属性是资料分享。群里一共有5个人,管理员叫开奔驰的穷人,另外三名成员分别叫手术菜刀、小老百姓和却爱天凉好个秋。没有留言。查看群内聊天记录,空白。群里也没人说话。没有线索。
我放下ipad,躺回沙发里,任凭往事和夜色再次将我包围。
顾淑淑很勤奋,加之直觉敏锐,成绩一直不错。唯一的问题是,她在班级中很孤立,好像所有人都在排斥她。我向班干部调查情况,他们全部跟我打马虎眼:“没有啊,大家都很好啊。”后来,恶毒的流言才渐渐传到我的耳朵里,说她人品有问题,有很多男朋友,初中时就堕过胎,等等。不知道这些谣言来自什么地方什么人,每一条都传得有模有样。它们就像漫天的臭气,无孔不入,难以阻挡。我知道自己无法制止谣言四下传播。如果强行辟谣,情况可能会更糟,可是,作为她的班主任我必须做点什么。我找她谈话,给她讲了我自己的一段经历。小学四年级时,我因为嫉妒一位女同学成绩好,编造了一条愚蠢的谎言,说她们家爱吃癞蛤蟆肉,结果一家人都长了癞,她的腿上都是癞疙瘩。这条谣言很快传播开来,很多同学信以为真,再也不愿意接近她。后来,没多久,她就转学了。成年之后,每次想到这件事,我都羞愧难当。
顾淑淑说:“老师,我明白,如果我是那位女同学,早就原谅你了。”
“再见到她,我一定要当面向她道歉。”
“她可能早就忘了这件事。我觉得该忘的事就要忘掉,人生才可以重新开始,对不对?”
其实,我不知道人生是不是可以重新开始,为什么要重新开始呢?只要一路认真快乐地走下去就好了。不是有种说法吗,经历皆财富。如果是别人提出这样的问题,我会随口说,大概可以。然而,对于她,联想到那些流言,我又不能回答得这么模棱两可。我说,是的,只要勇敢乐观,人生可以随时重新开始。
“老师,我在班里没什么朋友,你是我唯一的朋友,不介意吧?”
“我们本来就是朋友。”
一位有经验的老班主任曾经语重心长地告诫我说千万不要和自己的学生做朋友,正值青春期的孩子根本不值得信任。我并不相信这句话。
顾淑淑是坏女孩吗?不是,肯定不是。只不过,她认识了一些坏朋友。她说生活重新开始,可能就是要摆脱那些坏家伙,可惜,她没做到,或者说她的“朋友”没有给她机会。高一下学期的一天下午,三个社会小青年找到学校,溜进教学楼,把她叫出教室,在走廊里辱骂她,殴打她。当时,班里是自习课,我在办公室。董佳世正在隔壁班讲课,听见辱骂、哭喊声,急忙出来阻拦。一个小青年不由分说从后面给了他一刀。医生说,如果向右偏一寸就会刺到肾,那就糟糕了。
学校要开除顾淑淑。她在办公室里,当着其他老师的面,跪在我面前,泣不成声。她哀求我说:“老师,你一定要帮帮我,我是认识那些人,可他们不是我找来的,我想和他们断绝来往,我想好好学习,我不能被开除,不然,我就毁了。老师,你是我唯一的朋友,你得帮帮我。”我心中很不是滋味,险些也哭了。学校难道不就是一个允许学生犯错并且帮助他们改正错误的地方吗?所谓的教育是教人永不犯错,还是教人犯错之后要吸取教训勇于改正?更何况整件事情当中顾淑淑也是受害人。我和董佳世还有她的父母一同替她向学校讲情。我说:“如果开除她,请先开除我。我是她的班主任,她犯了大错,首先是我教育的问题。”董佳世说,如果开除她,他后腰的一刀就白挨了。就算是为了他的刀伤,也不能开除她。她被记了大过,留了下来。
教师节的时候,她给我发短信:老师,你是天底下最好的老师,我爱你。佳萌看见了,火冒三丈。她并不是小心眼爱猜忌的人,主要是对顾淑淑没有好感。如果不是她,她弟弟就不会无缘无故挨上一刀,差点送了命。她要给顾淑淑打回去,让她说清楚,为什么说她爱我。
“我爱你能随便说吗?”她气呼呼地问我。
“现在的小孩儿都乱说的。跟我们不一样。”
我好说歹说把佳萌拦住了,没有给顾淑淑打电话。如果没有这条短信,顾淑淑出事的那天晚上佳萌可能会更通情达理,我可能就会去找顾淑淑,或者我俩可以一起去。
“老师,现在你能出来一趟吗?我想和你谈谈。”收到这条短信的时间是1月4号的凌晨两点,距离期末考试还有两天。佳萌说:“不能去,是你的学生怎么啦,老师又不是110,随叫随到。她也不说什么事,我知道她叫你去干什么?再说了,现在都几点了,她也应该学会尊重别人的生活。”她帮我回了短信:好好睡觉,什么事明天再说。
顾淑淑的明天再也没有到来。天亮之前,她用一条领带把自己挂在了自家楼下的斜树枝上。
佳萌会因为那些话和那条短信内疚吧?本来都没有错,却因为顾淑淑自杀了,一切就变得不那么正确了。江友诚妻子的自杀也是这样。
我感到内疚,时多时少。
在给我发短信之前,顾淑淑给她的“老公”也发了一条短信。“你不能这么对我,孩子确实是你的。”对方回:“就这么对你怎么了?你怎么证明孩子是我的?”警方帮他证明了。dna验证,顾淑淑肚子里的孩子就是他的。已经六周了。他叫辛玉麟,我们学校高一(5)班的学生。顾及学校的声誉和这个男孩儿的“前途”,知情各方封锁了相关消息,对外界宣称,顾淑淑是因为抑郁症才自杀的。据说,辛玉麟的家里有些权势,顾淑淑的父母获得了一笔可观的赔偿。可她爸爸还是不依不饶到学校大闹了一番,堵在教室门口,对我破口大骂。骂我没有尽到教师的责任,两面三刀,说一套做一套,不配做老师,道德败坏,猪狗不如,人面兽心,学校应当立马开除我。在我请求学校不要开除顾淑淑的时候,他还满脸带笑地夸我是好老师,应该当校长。我的学生为我打抱不平,赶他走,甚至要动手揍他,被我拦住了。我并不委屈,被他骂一顿,心里也好受些。如果当时我去找顾淑淑了,她可能就不会死。她信任我。把我当成她唯一的朋友。我是她的救命稻草,我没有及时赶过去,我辜负了她。可是,他在骂我的时候也应该有所反思,为什么她最后求助的人是我,而不是他,他可是她的爸爸。他是怎么做到把责任全部推给别人,自己始终高高在上的?我想不通。他失去了她,失去了唯一的女儿,他伤心,需要发泄,把我当出气筒,也算是我最后帮顾淑淑的忙。可是,他越骂越脏,越来越逼近我所能容忍的底线。“你将来要是有女儿,她就是公共厕所。”他不仅是在侮辱我,也是在侮辱顾淑淑。他根本不爱自己的女儿,甚至只是一味地恨她、怨她,嫌弃她给他丢了脸,他的心里塞满了恶毒和肮脏。我一直劝自己忍耐,最后还是没忍住。我先是用黑板擦砸他,接着跳过去,一拳把他打翻在地。如果不是董佳世和学生们强行把我拉开,后果难以想象。谁都有恶魔附体的时候。我为此感到难过。
他并不服气,站起来之后,继续骂我,还威胁我:“我操你全家,你们一家都他妈给我注意点。”在这座城市里,我的家里只有佳萌,现在她失踪了,会不会与他有关?
我打电话给董佳世,告诉他我的疑虑。董佳世说,他没这个能耐,不然也就不会到学校闹了。咬人的狗不叫。他说得有道理。
“别胡思乱想了。看看书看看电视,要不就干脆睡觉。我姐一定会回来的。要是实在不行,我现在就过去陪你。”
“不用。我困了,一会儿就睡了。”我真的有点困了。
我躺在沙发上,困意蚕食着我清醒的意识,白天经历的片段不停地在脑海里闪回。陌生号码的骚扰电话,一封没有内容的信,一个粗鲁的怪女孩儿,江友诚和他的漂亮女儿,有关顾淑淑的往事。信已经不是线索了。骚扰电话太诡异让人捉摸不透。毫无头绪的一天。佳萌到底在哪?
我睡了,却又不是真的睡了,身体可能是睡了,意识的一部分还执拗地醒着。我闭着眼睛,外部的声音模糊地传进我的耳内。楼下的汽车声,谁在吹口哨。张君雅问,你来这干什么。天上有飞机飞过。猫叫,喵、喵、喵。江友诚说,就算她生气了,也不会离家出走。邻居的小孩在走廊里跳绳。qq消息的提醒声,一声、两声、三声。邻居的电脑声音怎么这么大,不可能是邻居的电脑,那是谁的呢?是我的。我清醒了,坐起来,等了几秒钟,又响了一声,是ipad,是她的qq。
我拿起ipad。群里有人说话。
开奔驰的穷人:这个周六聚一下吧。有新东西。
小老百姓:好啊。很久没聚了。
却爱天凉好个秋:最近忙得不行。是时候刺激一下了。嘻嘻。
手术菜刀:周六是哪天?
开奔驰的穷人:明天。你这日子咋过的,今天周几都不知道了。
开奔驰的穷人:保证不会让你们失望的。绝对过瘾。
手术菜刀:明天你就说明天呗,说什么周六啊。我在写论文。过得昏天暗地的,苦逼啊。
开奔驰的穷人:你来吗?博士。
手术菜刀:来,当然来,再不爽一下就憋疯了。
开奔驰的穷人:董事长在吗?
董事长是佳萌的qq昵称。
却爱天凉好个秋:可能不在吧。她应该忙着准备结婚呢。以后可能也不会来了。
开奔驰的穷人:真是的。结什么婚啊。本来就人少,现在人更少了。
手术菜刀:她结婚我们要不要随礼?我是穷人。
手术菜刀:我怎么问出来了。董姐,我不管别人,就算我穷死,也肯定给你包个大红包。
却爱天凉好个秋:你敢不敢再虚伪点。
开奔驰的穷人:我才是穷人。
手术菜刀:滚。
开奔驰的穷人:德行!
却爱天凉好个秋:不用。她不准备大操大办。
小老百姓:你们聊吧。我去给女儿讲故事了。明天见。
开奔驰的穷人:我什么时候能有女儿啊?
手术菜刀:只要你想,我马上给你介绍,从本科到博士,儿科妇科泌尿科应有尽有。保证你明年生女儿。
却爱天凉好个秋:我这儿有几个实习生,肤白貌美,给你介绍一下?
开奔驰的穷人:好的。我周日去泰国,等我回来还没变性的话,我们就操练起来。
手术菜刀:妈的。你不是穷吗?又出国玩。气死我了。不说了,继续苦逼论文了。
却爱天凉好个秋:有钱人才敢说自己穷。
开奔驰的穷人:不就是旅游嘛,有什么了不起的。什么时候大家都有时间了,我请大家崇明岛一日游。
却爱天凉好个秋:没诚意。
开奔驰的穷人:洗澡睡觉啦。明儿见。
这到底是一个关于什么的群呢?聚会,刺激,过瘾,爽,是这个群的关键词吗?从聊天内容推断,开奔驰的穷人是聚会的组织者,是个有钱人,经常出国旅游。却爱天凉好个秋是女的,工作很忙,和佳萌比较熟悉,知道佳萌要结婚了,还知道她不准备再参加这个群的聚会。为什么不参加了?手术菜刀是博士,应该是医学院的博士。小老百姓已经成家了,有一个女儿。是什么共同点让他们加入这个群呢?群的属性是资料分享,什么资料可以让他们觉得过瘾刺激爽呢?还是不要妄加猜测了,找一个人问问吧。却爱天凉好个秋是最佳人选。
双击却爱天凉好个秋的头像。
董事长:你好。
却爱天凉好个秋:你在啊,最近怎么样?
董事长:我不是她本人,是她的男朋友。
却爱天凉好个秋:哦,你好。
董事长:你和她是朋友吧?
却爱天凉好个秋:是啊。我们是好朋友。我要参加你们的婚礼的。她人呢?
董事长:怎么说呢,我和她失去联系已经超过24个小时了。
第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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