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之后的一切都像是走马观花。
犹如身处梦境, 极快地掠过,又残忍地被困于细节之中。
闻初尧就这么久久地看着这具烧焦的尸首,连带着整个人也是一动不动, 直至张皇后再一次出声, 言及他勿要过于悲伤时, 他的视线才稍稍有了些焦距。
九月初的天,其实大都还是夏日的温度, 但即便如此, 这么坐下去也不是个事儿。
荣宁站在张皇后身侧, 瞧见闻初尧平静无波的神情, 只觉得心里越发不是滋味。
她那样期盼能够嫁的人,她整个少女时期倾慕的人, 此刻,在因着另一个、她所不喜、所嫉妒的女人伤身。
这段时日, 两人的种种荣宁也是密切关注着的, 故而此刻她的心中才更加庆幸, 甚至是……有几分卑鄙的侥幸。
或许, 表哥对他这个太子妃,并非全然是因着柳殊的那张面容而滋生出的本能欲望,而是…有着更深的,类似于爱的情感。
但好在……这个人, 已经去了。
世上, 不会再有柳殊这个人了。
而她,与表哥青梅竹马, 合该陪他走完今后的路途才是。
脑中思绪冗杂, 荣宁定了定神,猛地上前几步, 面上勾了勾唇角,声调轻柔,“表哥。”大着胆子弯下腰,劝道:“皇后娘娘说的不无道理,如今夏日里的暑气还没消退,气温也一直算不上低,就这么任由太子妃的尸首摆在这儿,实在是不妥。”
说着便朝旁边望去。
候着的侍卫们得到示意,转头就要把棺木抬上来。
荣宁见闻初尧仍是死死地盯着那具焦尸,兀自抱着,丝毫没有要放下的意思,踌躇两瞬就要去掰开闻初尧抱着尸身的手。
闻初尧陷在自己的世界中,意识浑噩,对外界的动静都有些不闻不问,直至身边骤然伸来的那双手,他才终于有了那么几丝微弱的反应。以为荣宁是来抢柳殊的尸身的,猝然抬眼望去,眼底森寒,如同淬了冰一般,声音低沉狠戾,“别碰她。”
他整个人的反应都像是下意识的,也更如同狼在守护自己的领地,看到入侵者时,下意识地那股杀气便显现出来了。
明明是低低的音调,荣宁却猝不及防地被狠狠一刺,不自觉地把手缩了回来,“表、表哥……”对方现在的状态实在不对劲,经此一遭,她心里刚升起来的那丁点儿勇气迅速消散,嘴唇嗡动,最终又都归于安静。
沉默之后再度开口,已经满是小心翼翼了,“表哥…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啊,这样…柳、太子妃的尸首如何受的了如此高温呢…?”
涉及到柳殊,不出所料地唤醒了闻初尧所剩无几的理智。
妘妘是个那么娇气的人,虽然她从来不说,但闻初尧皆是看在眼底。
可就是这么娇气的人,和他在一起的时候,却有一大半的时间是委屈着自己的,不开心的时候独自默默忍受,就连崴了脚,也是不说的。而且…她因着宫人们的见风使舵而被迫承受差异对待时,他也没有出手制止。
柳殊似乎从来都只是那般,默默地自我调节。
可…两人共枕而眠时,她也会嫌弃他身上烫而不愿意凑太近,同他解释时,也会有些闹性子地轻轻拧他两下。
娇气却也鲜活。
思及此,闻初尧一时间似哭似笑,可转瞬,那股夹杂在悲恸里的淡淡喜色就又被更大的悲伤所覆盖,堵在喉咙间,不上不下。
闻初尧有些僵硬地活动了两下身体,而后站起身,或许是因着思绪过重,情绪激烈,素来身强体壮的人竟破天荒地踉跄了下。
旁边站着的人中顿时有好几人被吓得不轻,下意识想要上前搀扶,然而视线中心的男人却只是贪婪地注视着那道熟悉的轮廓,目光一眨不眨,许久之后才终于哑着嗓子道:“入棺吧。”
妘妘定然也不希望自己就这么被晒着的,她肯定……也希望能在阴凉下打着盹,午间小憩,而后吃上一些甜,解一解馋。
思绪回拢,最终,闻初尧只是克制地垂下了眼睫。
身后,林晔与萧寒江对视一眼,默然许久。
……
太子妃柳殊与德太妃在昌宁宫闲谈,突然走水,最终一死一伤的消息,不过短短大半日便传遍了京城,一时间震惊了无数人。
上至朝臣,世家贵族,下至商贾平民皆是有所耳闻,隐隐讨论着。
而柳家的人听闻后,无论真假与否,夫妇二人也是急匆匆地拿着牌子进宫,真切地哭了一场。
妇人尖锐的哭嚷声传入耳中,惹得闻初尧微微蹙了蹙眉。
柳殊的背景,他也是里里外外都查过了,故而当下这哭声里能有多少真情,他自然也是一清二楚。
其实,他们会赶的这么及时,无外乎就是想从柳殊身上再捞得最后一笔油水。
也或者……是有什么人听信了最近的传闻,言及皇帝即将要传位于他。
闻初尧的目光渐渐冷冽了几分。
他当然会因着柳殊而善待她的家人,只不过……
人活着的时候,她这所谓的父亲母亲也从未来看过一眼,人死了,反倒眼巴巴地打着太子妃亲人,当今太子岳丈的名号凑上来了。
这样的人,还真是……
他面无表情地扫了眼殿门外面跪着哭嚷的人,这两日清醒之后,极度的杀意便迅速盘旋心头,占据了思绪。
那些伺候的人,那些居心裹测的人,如此之多地环绕于她身边。
妘妘独自身处这些人身边这么多年,该有多么艰难和难过啊?午夜梦回时,她会不会再次想起被忽视的那些日子呢?
闻初尧的呼吸沉了几分,扬唇便要下令,但想着想着,却又猛然顿住了。
师父曾说,他身上的杀戮气息太重,抄了那么多卷经书也不见得有丝毫的改变,而师兄也说……是他之过。
是否……真的因此,上天才会这么惩罚他呢?
以前,闻初尧对这些神佛一类的说辞向来是不屑一顾的,可现在,他竟也忍不住有些迟疑了。
是否……真的是因为自己杀戮过多?
闻初尧阴沉地盯了会儿桌案的边缘处,缓缓起身,来回踱步,自然垂落身体两侧的指节也是时不时地蜷缩着。
他似乎是挣扎了许久,思索两息,才瞅着下首的人,冷冷开口,“负责保护太子妃的那些人,杖责四十,罚俸三年。”
“至于领头的…闻溢。”他的声调森寒,满是努力压抑着的怒气,“除了上述的那些惩罚,另外,再把人扔回去好好操练,让他好好长长记性。”
那侍卫得了吩咐,神情微愣,似乎一下子没能从闻初尧的吩咐中回神。
此人虽明面上瞧着是东宫的侍卫,可实际上却是闻初尧亲手训练出的十二暗卫之一,这次犯事的领头人闻溢,便是十二暗卫其一。
而且…
无他,只是这惩罚……与过去想比,未免,有几分轻了。
殿下对太子妃的在意,他们皆是看在眼里记在心里的,故而发生了这事,犯错的那些人被暂扣着,实则心中也都有数,自己难逃一死。
谁知,殿下竟然……?
但很快,那侍卫便反应了过来,迅速领命退下了。
闻初尧淡淡收回目光,没再继续把注意力分给那些人,转而把陈钊喊了进来。
虽然十分不愿也不忍,但……
他也是时候料理柳殊的后事了。
不然,她定是会恼了他的吧。
虽然亲眼看到了太子妃的棺椁,但其实不止是闻初尧,陈钊这个近距离与她接触过的人也是有几分恍惚的。
明明太子妃前些日子还托他嘱咐殿下,让殿下不要过于操劳。
这些日子也有十几次送吃食过来,远远瞧见了他,还会客气地唤上一句“陈侍卫”。
而现在,太子妃竟然……不在了。
如此荒谬的事情,饶是他都难以接受,更何况是身为太子妃枕边人的殿下呢…?
触及殿下过于平静,甚至称得上诡异平静的神情,陈钊小心地出声,“殿下。”
陛下早早便定好了时间,准备这一次待殿下攻克漠北后,在庆功宴会上宣布传位的事情,他身为为数不多的知情人,殿下的亲信,知道的自然也多一些。
传位诏书早早拟好,不仅如此,就连殿下的立后诏书……那也是早早便随之一道确立了的。
明明再过不到五天,这一切便尘埃落定了。
闻初尧心里知晓,这些人不过是着了她人的道,若惩罚,也就是算无关紧要罢了。
真正要紧的那个,才是他应该出手的。
陈钊沉默地低垂着头,静静地把闻初尧的吩咐铭记在心。
霎时间,殿内唯余男人宛如死水的命令声。
而太子妃身死这个话题,也被一则更重磅的消息所冲击——
景顺帝念己年事已高,准备于三日后的庆功晚宴上正式传位于太子闻初尧。
这下,京城里的太子一派可谓是群情高昂,一个个满面春风。
站在他们的角度来看,虽说太子与太子妃感情甚笃,可……自古帝王家,哪有因为意外死了一个正妻便一蹶不振,不再续娶的?
如此,反倒成全了他们的机会。
一时间,京城无论是里有头有脸的大户人家,还是后起之秀的新兴世家,无不是存着自己的小心思,想要分一杯羹,更加牢固地搭上未来皇帝的这条船。
一朝天子一朝臣,这个道理,他们懂,那些曾经摇摆不定的、甚至是敌对的臣子们也懂。
其中,想要借此化干戈为玉帛的人亦是不在少数。
闹着闹着,这么一番折腾,无形间倒是都默契地忽视掉了几天前的那场惨案,转而耐心地等起了庆功宴。
也正是这个关键节点下,昌宁宫不远处的某一宫殿内,床榻上的人掀了掀眼皮。
从大火中获救,浑浑噩噩了小几日,德太妃终是幽幽转醒,清醒了不少。
第64章 跑路第五天
凤仪宫。
张皇后瞧着来回踱步的人, 懒洋洋地轻笑了声,“行了,荣宁。”
“别在那儿来回走的, 晃得本宫眼睛疼。”如今, 两人是同一根绳上的蚂蚱, 她说起话来自然也是随意了许多。
如此,荣宁纵使心有不甘, 也只能暗暗咬了咬唇, 暂且压下, “是。”
她如今能留在宫中, 完全就是因着张皇后,不然早在上个月她便该走了。
本来想着表哥回来了, 见此情况,也没说她什么, 应当是不管此事了的……可没想到, 今日晨间便派了个人来通知, 叫她参加完庆功宴后便启程返回封地。
其实原本都还没什么, 但偏偏是这个关头……
第7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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