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妍在东院玩累了,此时香甜地睡在后座里,无人发言的车厢静得出奇,孟以栖甚至沉默到大气不敢喘一声,生怕姐姐嘴里蹦出令她无法招架的问题。
“栖栖。”
恍惚的人在呼唤里回过神来,扭头看去驾驶座里开车的姐姐,叁十八岁的女人毫无岁月痕迹可言,似乎还保留着初入社会容颜永驻的面貌,那时的她刚研究生毕业进入外企工作,当家人以为姐姐要开启职业生涯时,不久之后竟传来她要嫁人的消息。
孟以栖当时还小,却也记忆深刻,她趴在青阳县家里的书房门口偷听姐姐与爸爸争吵,后者当然不同意女儿嫁给一个大自己十四岁的男人,且对方不仅有震动云市的一场婚姻,还与故去不满两年的亡妻育有一子,于情于理,孟家人都做不到全然不顾世俗眼光的审判。
可那时的孟以楠却固执地坚决不让,她质问爸爸:如果年龄是阻碍,为何当年会迎娶比自己小八岁的何清阿姨?如果对方没有婚史,没有亡妻,没有孩子,仅仅是年龄大了点,他是否会选择成全自己?
孤注一掷的孟以楠将条条框框都砸了回去,她不需要所有人都理解她的清白,更不在乎外界眼光的抨击,因为她与杨宛平之间本就问心无愧。
一句“我又有什么错”叫孟远方反思了许久,他心知点头与否都更改不了女儿的心意,即便前方面临的是各路闲言碎语。
直到今天,孟以栖还清楚记得童年遭遇的含沙射影乃至说长道短,有眼红孟家一飞冲天酸不溜秋的人,也有鄙夷孟家卖女求荣真正瞧不起的人,然而听到的大多数是与道德底线挂钩,无非就是抨击一个年轻的高材生愿嫁给刚死了老婆不久的有钱老男人,读了再多书本质上还是个爱慕虚荣的势利眼。
每回,只要孟以栖撞见必然争个你死我活来,姐姐却云淡风轻地置若罔闻,那时她以为姐姐是装作不在意不理会,如今才晓得她在意的体面从不包含这些流言蜚语。
“你和靖安怎么回事?”既已看出猫腻,一向直接的孟以楠丝毫不给战兢里的人敷衍了事的机会,语出惊人,“他是不是喜欢你?”
孟以栖睁大双眼否定,“怎么可能?他讨厌我都来不及!”
“这话你放留学前讲,我可能还信。”孟以楠正色问她,“别告诉我你看不出来他对你的殷勤示好?”
孟以栖怎么会察觉不到?她甚至怀疑自己还在做梦,越来越反常的杨靖安也叫她越来越矛盾。
“姐,我和他……”不晓得如何开口的人一时语塞。
“你和他是外甥跟姨妈的关系,即便你们毫无血缘,家庭辈分始终摆在这里。”更乱不得一丝。
“我晓得。”孟以栖讪讪地说:“我跟他什么事也没有。”
“真的什么事也没有?”孟以楠疑心地望过来,心虚的人连表情都透露着忐忑,如若没有做错事,又何必这副不安状?
“我不晓得你们过去发生过什么事,但至少在我这里,你以前只与那位学长两情相悦。如果不是对方父亲出了丑闻波及到你们,我想你们现在已经要结婚了。栖栖,靖安他……无论出于家庭考虑还是他自身,你们都不合适。”
姐姐一再地暗中指点,直到此时此刻打开天窗说亮话,再装傻充愣的人也晓得有些高压线触碰不得,而她们孟家经不起又一次的风言风语。
“你放心吧,我没有喜欢过他。”
呼吸内科陈祺主任为出科的几位住院医准备了点心意,两筐子刚摘的新鲜红皮无花果,孟以栖乘姐姐的专车顺路来医院取。
在呼吸内科待了段时间,临近下班点,孟以栖才拎着两筐无花果上普外病房找师姐。
“去年我们离开呼吸内科,陈主任也是送了两筐无花果,听说是他父亲果园里种出来的。”办公室里,李雨霏边说边撕皮吃了个无花果,果肉软糯香甜到一天里的积怨瞬间全无。
孟以栖倒不像有些人只爱吃新鲜的无花果,她酷爱晒干制成蜜饯的无花果干,沉迷于那些酸酸甜甜的口感,吃了一个就放下了。
“你有心事啊?”李雨霏又挑了个无花果在扒皮。
心事重重的人摇摇头,“没有。”
“糊鬼!”李雨霏再清楚不过孟以栖的情绪变化,大胆猜测一波,“是不是梁泽帆最近有联系你?”
“没有,我和他只有上回在超市偶遇了一次。”孟以栖面不改色回道。
“然后发生了什么事?”
意识到师姐误会更深的人即刻解释,“我不是因为他。”
“那是因为谁?”
难以启齿的人陷入了沉默,李雨霏不再自讨没趣,吞下嘴里的果肉,语调一转问她,“栖栖,下周末你有空吗?”
“什么事?”
“唐棹约了我去莲华寺上香,你要是排班合适陪我一起去吧,他那头朋友去的还挺多。”
警觉性十足的孟以栖即刻想要拒绝,可师姐满脸的期待与求救之意叫她只能委婉,“师姐,是这样子的情况,我这段时间和杨靖安有些冲突,不太想看见他。”
恍然大悟的人有些意料之外地点点头,忽而笑了,“都这么大人了还吵架呢?”
应该比吵架更严重。孟以栖无奈地歉仄道:“师姐,不好意思,不能陪你去了。”
“没关系,我要是早知道你们最近闹别扭就不提了。”其实李雨霏倒不是胆怯与唐棹相处,只是对方呼朋引伴叫了许多人,她也希望有一两个熟悉的朋友伴在身侧。
下班后,孟以栖与师姐一同去了南风馆吃饭,好巧不巧碰见了林夕梦,她带着美术馆的员工过来团建。
南风馆生意一向兴隆,大厅散台几乎满客,寒暄完的林夕梦并未乘电梯上楼,十分郑重地邀请孟以栖与她的朋友加入聚餐。
“还是不打扰你们团建了。”孟以栖委婉地拒绝了她的好意。
“我邀请你怎么会是打扰?”林夕梦语笑嫣然,“况且,你朋友也是唐棹的朋友,朋友的朋友迟早一天都是朋友,赏个脸吧?”
再拒绝就是给脸不要脸了,孟以栖几乎是硬着头皮应下了,反倒是李雨霏十分从善如流,毕竟她记得唐棹提过这周末的郊游,林夕梦本人也会来参加,提前交涉不失为一件好事。
待孟以栖和李雨霏坐进团建的包厢才感受到什么叫轻松愉快的氛围,有别于医院随时处于高度紧张的工作状态,孟以栖把今晚当作进入新科室前的放纵,不准备沾酒的人也浅浅喝了杯红酒。
中途,孟远方来电,包厢此时正人声鼎沸,平时最自持的师姐也加入其中玩起了游戏,孟以栖朝主位里旁观的林夕梦欠了欠身,连忙退出了热闹的包厢接电话。
孟远方在医馆忙了一天才得空过问女儿今日上门拜访的情况,后者口里如常地回复一切顺利,又不嫌唠叨地听着爸爸分享心内方面的工作经验,期间何清还过来讲了几分钟生活上的琐碎,等电话挂断都已经十多分钟过去。
讲电话讲到口渴的人转身便看见林夕梦,优雅的女人似乎候在身后多时,手里还托着两杯红酒。
“外面有个露天观赏座,去那叙叙旧?”
“好。”孟以栖走过来接了她手里的红酒杯。
露台里种植了一排色彩斑斓的绣球花,清香徐徐飘在微风里,不燥的九月夜晚空气也格外沉静。
碰杯的两人各自抿了一口红酒细细品味,林夕梦几乎是陷在靠椅里的慵懒姿态,目光朝望着天上的月亮开口,“上一次我们在这里吃饭你还有印象没?”
同样陷在躺椅里的人自然记忆深刻,“有,替你践行那次。”
“是啊,那天靖安他们在这为我办送别聚会,一想到要离开从小长大的地方出去留学心里忽然很伤感,于是把身边熟悉的朋友同学都叫了过来吃饭,”讲到这里,林夕梦无奈地笑了笑,“我当时为了叫你过来还跟靖安事先打了招呼。”
自顾自回忆往事的人忽然扭头问沉默里的人,“我到现在都好奇你们那个暑假因为什么闹了别扭?我记得那会的靖安连你名字都不能听到,谁要在他面前不小心提到姨妈两个字也要遭受冷眼。”
连林夕梦都记忆深刻的一段经历,孟以栖自然忘不了高二暑期里发生的种种。
孟以栖记得在微信通话里拒了杨靖安一番破天荒的好意之后,第二天的动物园之旅也因此格外惴惴不安,欢快之余的人总是能想起他最后的冷漠至极,所以返回青阳县过暑假前还是找了个借口跟姐姐回了趟幸福里。
孟以栖又一次闯入东院,彼时,洋楼主人正在放映室里看奥斯卡外语片,对她的不请自来置若罔顾。
门外的人敲门得不到回应,推门闯入之际,只闻一向坏脾气的人更甚地吼她出去。
“你父母没教过你非请莫入的道理?”
他手里还有半支烟,橙色焰头忽明忽暗,像极了他忽好忽坏的情绪,只是孟以栖心里认为自己无理可讲,又驳了他的好意在先,即使杨靖安态度再冷漠,她也愿意忍受一时半刻,本身自己过来也是为了化解不必要的矛盾。
“不好意思,可是你不理我。”
“你觉得委屈可以离开。”没有欢迎态度的人扭回头继续看他的教父。
孟以栖默默进来带上了门,装作无事发生走到他身侧,荧幕投影光折射而来,能清楚看见杨靖安手上的烟灰缸里堆了一堆烟头,她不无惊讶,“你怎么抽这么多烟?”
心情烦躁的人口气很冲,“不关你事。”
她的确毫无资格插手,吃瘪之际也不忘前来的目的,“杨靖安,祝贺你被云大金融系录取,这是我送你的升学礼。”也算我拂你好意的补救心意。
冷漠的人这才看见她手里提的袋子,也借光影瞧清了袋子上面的图案文字,只是片刻的犹豫一闪而过后,取而代之的是更深的乌云密布。
“我稀罕你动物园里买来的纪念品?”
“你会喜欢的。”孟以栖不信邪地掏出袋子里的马克杯递给他看,杯身上画有一只慵懒仰泳在水面的大熊猫,逛文创店的人映入眼帘的第一刻,脑海里便联想到泳池里的杨靖安,这才鬼使神差地买下这个具有特殊含义的杯子。
“你凭什么认为我会喜欢这种便宜货?”不愿看一眼杯子的人依旧恨透了的眼神。
送礼只在乎心意的孟以栖并未考虑过价值问题,自然也忽略杨靖安衣食无忧下的消费观,她抓着杯子把手顿生局促,双颊在暗色里灼烧。
“我零花钱有限,如果没有送到你心头满意的程度,你多包容。”孟以栖还是将纪念马克杯装进袋里放到他手边的案台上。
“你跟谁去的动物园?”
他忽然之间的质问令孟以栖表情一愣,心有余悸地吞了下口水,“一个同学。”
“谁?”杨靖安仰面盯着她心虚的嘴脸,也听见她不诚实的回答。
“你不认识。”
燃烬的烟头不小心烧到手,也烫得有人心里狠狠紧缩,浮躁气息从起伏的胸腔叹出之际,杨靖安终于耐心告罄地轰人离开,“出去!”
来之前,孟以栖还抱着好心态想他不至于小心眼地和自己过不去,实际上,他不仅看不起自己送的纪念品,从头至尾都无就此翻篇的意思,失落的人也失了一再讨好的念头,径直朝门口走去时,身后又响起他冷冰冰的警告,“把你的东西带走,以后都不许擅自进来。”
送出去的东西何来收回的道理?孟以栖头也不回道:“送给你了,你想怎么处理是你的事。”反正我低头了,也摆好了台阶,是你不愿意下,鸡蛋里挑骨头,一个男人还搅毛得要死!
心头委屈的人顷刻拉开门,欲要摔门潇洒离开时,一阵清脆的碎裂声在耳边忽然炸开,不可置信的孟以栖回头看见了一地碎瓷片。
直到月明星稀的此刻里,孟以栖依旧没有忘记当时的难过,懊悔不已的人后悔费尽心思找借口只为来东院与他和解,更后悔因睹物思人买了纪念品商店里的马克杯,冷血至极的杨靖安从头至尾都不值得她心之有愧。
陷在靠椅里的人托杯独自饮了口红酒,依旧不懂他那时过于斤斤计较的情绪,笃定了他天生待自己恶劣的脾性,“还能为什么?当然是一直以来都讨厌我。”
“你确定是一直以来?”林夕梦举着酒杯问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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