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国又是毕恭毕敬行得一礼,然后坐了下来,不洗澡、不修边幅,可不是他们整个王家的遗传,好像也就王雱略得王安石真传。
王安石是无奈地摇摇头,突然问道:“安国,你可知,为何官家会调你回京?”
王安国道:“那自是看在兄长的面上。”
王安石呵呵一笑道:“也许是有这方面的原因,但也因你能力出众,否则的话,官家自也不会真的重用你。”
王安国没有做声。
王安石突然笑意一敛,“听说前几日官家曾单独召见你。”
王安国稍稍点头。
王安石道:“还问你如何百姓是如何谈论新政的。”
王安国点点头道:“是的。”
王安石又问道:“那你又是如何回答得?”
王安国瞧了眼王安石,稍稍犹豫片刻,“我当时是说外面都说你用人不当,急于敛财。”
王安石也并不生气,神情略显玩味,继续问道:“那你自己到底是怎么想的?”
王安国沉默少许,“不瞒兄长,安国亦是这般认为的。”
王安石点点头,“你我兄弟,从小到大,常为时事争论,吵得是面红耳赤,但从未争个高低出来。你不喜我的新政,我也是早有预料,我唯一不满的是,你所想,皆是外人所传,而非亲眼所见,你竟信外人,而不信我这个兄长,着实令我感到伤心。”
王安国笑道:“新政所图,路人皆知,这里亦无外人,兄长又何须狡辩。”
王安石道:“你说我狡辩,我说你见风是雨,这么争下去,毫无意义,我们兄弟不妨借此,分个胜负出来。”
王安国不明所以地看着王安石。
王安石道:“过些时日,官家会让你去济南府担任一个闲职,你只需要时时刻刻盯着新政,若有弊端,你大可写信给我,要真是属实,那我便承认。你看如何?”
王安国先是一愣,旋即点点头!
“你先别忙着答应。”王安石手一抬,又道:“倘若并不属实,你便要全力辅助我推行新政。”
王安国不假思索,“一言为定。”
王安石又道:“但此乃你我兄弟之事,我不想有外人知晓,包括弟媳在内。”
王安国眼中闪过一抹疑惑,但也没有多想,点点头道:“好!”
王安石瞧了眼王安国,微微沉眉,心道,张三所言到底是否有夸大其词,安国此去,一探便知,届时我再做决定也不迟。
河中府。
虽然在河中府的百姓看来,京兆府这几十个告状的百姓,是一件大事,在坊间的热度,也一直是居高不下。
但不管是在皇庭,还是在官府,大家似乎都还是非常冷静的,至少表面上是这样的,大家还是在忙着自己的事,比如说完善酒税、矿产等制度。
在这件事上面,韦应方等人也都是非常积极,因为这事要是不搞定,检察院悬在他们头上剑都不会消失。
今日,元绛就带着自己的方案来到皇庭与检察院谈判。
就是确定放开酿酒权。
然后,官府是以商人的方式,自己下场做酒买卖。
当然,这其实就是走一个过场,别说张斐,就是苏辙都早就知晓,对此也是非常认同,其实这也是保守派一贯的执政理念,更偏向于老子的无为而治,朝廷尽量少去垄断百姓平时需求的物资。
这也是他们反对王安石的一个重要原因,因为王安石的理念刚好跟他们相反。
而张斐提出的这个策略,是既符合保守派的主张,也不与革新派的理念冲突,因为王安石的新法,官府就是下场掠夺商人的买卖,简单来说,让奸商赚这钱,就不如让朝廷赚,这其实有一定的道理,毕竟奸商可不会拿钱出来赈济百姓,就只知道敛财,只是说操作起来,有些困难,因为官员亦非善类。
而张斐的这个策略,相对就比较折中,不是直接夺取商人的买卖,而是与商人合作共赢,这还是符合新政执政理念,官府亲自下场干,并且是通过提举常平司来拨出青苗钱,先给马家解库铺,再由马家解库铺与那些大酒户合作,就是强调用商人的手段去垄断这些利益。
身为中间人的张斐,还为官府与检察院准备了一份类似于谅解备忘录的契约。
因为此一时彼一时,以前大家都是遮遮掩掩,私下商议,但是现在不能,是是非非,大家都得说清楚,官府怎么保证,我改了之后,检察院不会出尔反尔,提出对他们的起诉。
所以这份谅解备忘录其实很简单,就是表示检察院对于一些违法逃税给予理解,因为这是制度缺陷所造成的,这新制不追究旧制问题。
而官府方面则是保证,必定完善这方面的制度。
签订完这一份契约后,韦应方他们是终于松的一口气,危机可算是解除了,便有精力去思考别的事,突然向张斐问道:“张庭长,苏检察长,关于京兆府百姓告状一事,不知你们处理的如何?”
张斐道:“目前还未进出我们皇庭的审理程序。”
说到这里,他偏头看向苏辙。
苏辙道:“那些百姓提供证据已经足够进行起诉,但这只有一方的供词,我们已经派人去通知京兆府相关官员来河中府接受调查。”
韦应方当然知道此事,又问道:“如果他们不来,那怎么办?”
苏辙道:“不来的话,吃亏的只会是他们自己。”
泼皮无赖!
韦应方闻言不禁暗骂一句,他们可是尝试过不应诉,结果就是皇庭直接判决,这一招真是极其无耻。
元绛站起身来,“元某还有其它事要处理,就先告辞了。”
他在此事的态度非常明显,就是管我屁事,老子才不参与。
韦应方一愣,稍显尴尬,也赶忙起身告辞。
他们走后,张斐突然向苏辙道:“苏检察长,你可还记得去年我们曾就乡绅宗法一事进行过讨论。”
苏辙点点头道:“这我当然记得。”
张斐道:“我打算与河中府乡绅开一场听证会,明确我们双方的责任。”
苏辙略显诧异道:“这听证会,还能这么开吗?”
张斐点点头道:“当然可以啊,只不过我们不是回答百姓的问题,而是让百姓观看我们与乡绅们是如何谈判的。”
苏辙眼中一亮,道:“这主意不错。”
他们这些文人,可是不惧怕公开讨论,甚至还很享受,这可是文人装逼的最佳场合。
张斐道:“我与他们的关系不咋样,这就劳烦苏小先生去跟他们联系。”
“可以。”
苏辙点点头,“我去与范老先生谈谈。”
他与那些乡绅也差着辈,不是很熟,但是范镇与那边非常熟悉。
可说道范镇,苏辙又想起什么似的,“不过最近大家都在忙于京兆府绝户田税一事,尤其是范老先生,他对此事非常上心,这事是不是急了一点,要不往后再拖一拖,等到此事完结之后,再开听证会。”
张斐道:“但是此案证据确凿,并不复杂,而那些官员动身来此,也还需要一些时日,我们不能干等着,我们皇庭今年还有很多事务要处理。”
“这倒也是。”苏辙稍稍点头,又问道:“你说他们会来吗?”
张斐笑道:“谁知道呢。”
苏辙微微一笑,又道:“那行,我就先去找范老先生谈谈。”
“有劳了。”
“应该的。”
苏辙离开皇庭,就顺道去往法援署,将这事告知范镇。
范镇肯定是乡绅宗法的支持派,不过他也支持这场听证会,因为张斐可不是要废除乡绅、宗法,而是确定双方的责任和义务,也就是立下明确的规矩。
经过上回那场禁令的官司,范镇也意识到这个问题的存在,当时他们确实非常尴尬,但由于责任和权利都不明确,导致那些大地主不认账,故此范镇是爽快地答应下来,帮着他们去联络那些乡绅。
而就在这期间,官府也正式对外公布全新的酒制和矿制。
从之前的榷酒制、扑买税,转变为官府入股制。
理由当然不是向公检法认怂,而是非常高大上,官府表示,由于税务司带来了总收入和自主申报制度,导致之前的榷酒制是无法有效执行,原因就是,大酒户花钱扑买下酿酒权,从某种意义上就等于是交了一笔税钱,虽然在自主申报中,是会扣除扑买中所缴纳的钱,但是在计算收入税种,还是会出现各种各样问题。
这里面不单单是直接卖酒得收入,还有许多相关利益,比如说小酒户会给大酒户返利,这算不算酒利?该不该在免税范围内。
如果没有扑买税,一切就变得非常简单,你卖酒赚得多少,那就交多少税。
为求避免大酒户受到不应该受到的损失,官府从而决定放开酿酒。
至于矿产方面,由于官府天生拥有矿业的所有权,故此官府是决定拿出六成进行扑买。
此政策一经颁布,河中府百姓立刻是欢天喜地,各种庆祝,街道上都弥漫着浓浓酒香。
真是普天同庆。
放开酿酒权,这简直就是百姓梦寐以求的,其实谁人家里不偷偷摸摸酿造一点私酒,打打口干,平时官府其实也不会管的,但这到底是违法之事,故此有些恶吏就借此敲诈勒索百姓。
喝个酒,就得担心小命不保,这日子过得可真是太难受了。
而如今再也不用担心这一点,只要灶台不超过三个,那就不算是私酒,可以尽情的喝。
对于商人而言,就更是如此,能够扑买酒税的,也就那么几家,大部分酒商想要买酒,就得受到那些大酒户的欺压、剥削,以及他们的控制。
而对于大酒户而言,虽然他们失去一定的垄断权,但是官府失去的更多,他们的自由度相对而言,就更高了,况且他们已经跟官府暗中达成协议,他们还是将确保自己一定的垄断权。
最主要还是,公检法能够确保,在他们与官府的这份合作契约中,他们享有与官府近乎平等的地位,这是非常重要的。
在这期间,范镇一直在与那些乡绅交涉,希望举办一场听证会,经过几日的商量,终于有了结果。
张斐快步来到厅堂,立刻向里面站着的苏辙拱手道:“方才有点事,耽搁了一会儿,让苏小先生久等了,真是抱歉。”
苏辙忙道:“无妨,我也就刚来一会儿。”
“苏小先生请坐。”
“多谢”
二人坐下后,张斐见苏辙面色怪异,似欲言又止,主动地问道:“什么事?”
苏辙瞧了眼张斐,道:“是这样的,范老先生已经跟那些乡绅谈过了。”
张斐立刻问道:“他们不答应吗?”
“那倒不是。”
苏辙道:“其实他们现在也很焦虑不安,因为他们认为公检法已经侵占他们权力,破坏了宗法制度,他们也迫切地想跟我们谈谈,只是,唉,只是他们不愿意以听证会的方式交涉。”
张斐眉头一皱,大致也猜到什么,“不知是否还有商量的余地,其实这种听证会对我们双方都好。”
苏辙摇摇头,“其实我与范老先生都希望以听证会方式进行,双方将话说清楚,但是大部分乡绅都不愿意。”
说话时,他神情略显羞愧,他也是支持宗法的,但是对方不敢这么做,显然是心虚的表现,这令他也感到很不好意思,可即便如此,他依旧还是支持宗法制度,必须确保皇权不下县,其实这里面也涉及到士大夫的权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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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宋大法官 第87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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