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敖道:“这就是咱们沭河大营的机要司,外人来了需要先到此处备案!”
陆鸿点点头,便跟在他的身后,上了浮桥,走进右边的院子。
院内三间屋子,两套耳房,东首厢房门上挂着“书记处”的木牌,大门敞开着,一个笔录军曹就在门边搭案办公。
马敖径直走了进去,和那军曹低声交谈了两句,陆鸿只听见一句“可从权速办……”,便瞧马敖在门里招招手,叫他过去。
陆鸿跟进了门里,那军曹站起身来,拱手道:“这位想必是陆旅帅了,既然有大帅的口令,便请在此签字即可。”
说着从厚厚的文簿堆中随手拈出一本访簿,翻了几页摊在陆鸿面前。
陆鸿口里说着“不敢当”,接过笔,写了个“青州行营后军丙旅陆鸿,年月日”。
那军曹将笔隔到砚台上,捧着访簿来回吹了两遍,将墨迹吹干个大概,便啪地一声合上了,随手丢进文簿堆里,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道:“可以了,相烦马校尉明日到下官处将手续补齐,请慢走!”
马敖点点头,同陆鸿告辞出来。
两人走到院外,陆鸿忍不住问道:“来访的手续很繁琐吗?李督的调兵令也行不通?”
马敖瞧瞧左右,见近处没甚么人,便压低了声音道:“李毅挂着个左路军兵马大总管的头衔,其实管不到多少兵马,他能完全掌控的只有青州行营中军、右军、后军罢了……”
陆鸿吃了一惊,他没想到一个大周左路军背后还有这么复杂的关系!
谁能想得到作为左路军最高长官,身负左路军兵马司的大总管要职的李毅,居然只能调动三万兵马?难怪他敢违抗上命,迟迟不曾进援徐州,原来他根本无兵可用……
于是李毅身上很多看起来不合常理,甚至十分愚蠢的行为现在都有了合理的解释:强行撤换沂州刺史,将原都督府司马绍辉推上台前;拿青州和保海县、北海县开刀,踢走老刺史管悟、将洪县令撵下大牢,原来都是在通过一系列手段将青州都督府切实地掌握到自己手里!
而高登作为皇帝的亲近心腹一再被冷落,最后丢到褚垓的手下打压羞辱,或许也是李毅的一种无声的反抗……
我们威风八面的李督,原来表面的风光背后隐藏着如许多的残酷博弈!
自己又是不是他诸多手段中的一环呢?
陆鸿不禁悲哀地想:大人物们暗地里龙争虎斗,可是谁来管顾刀刃铁蹄下百姓的生死?
马敖见他沉默,便道:“很多事确实比你想象的复杂,咱们的皇帝瞧起来糊涂得很,其实啊,没人能读懂他的心思。不过李毅快玩儿完了,到时候还得靠咱们将军来收拾这个烂摊子!”
是的,李毅在青州的时候不多了,他所倚仗的中军、右军、后军,只有中军还算齐整,右军囫囵陷在了北方,杨鲲鹏当场战死,后军褚垓也在这节骨眼上沉疴骤发,一病不起……
“沂州刺史绍辉也是个人才,谁也没想到李毅当时不经意间布下的一颗棋,竟成了他最后的筹码!”马敖不无感慨地道。
这个陆鸿倒是知道,如今以一城之力阻挡武晏近十万大军的,已经不再是徐州了,而是沂州!正是因为沂州的强韧,才给了李毅自北方抽身、回到青州从容布防的时间。
否则,丢了青州城,李毅只有死路一条……
或许是觉得话题太过沉重了,马敖眼看着天光渐暗,笑道:“咱们沭河大营甚么都好,就是太大,轻易又不准跑马,办个事忒累。你们青州行营就方便多了……”他仿佛在回忆着,“说起来我还在你们后军蹭过一顿夜饭。”
陆鸿戏笑道:“是诓我们去当苦力那回罢?”
马敖顿时有些尴尬,他不愿再谈那件烂事,于是伸手朝头顶一指,道:“咱们早点上玉阳顶去罢,将军在等你吃饭。”
陆鸿抬眼望去,只见头顶那座最高峰下,水汽弥漫,云雾缭绕,高耸之处仿若天境,他内心不由得激动起来,因为马上就要在这个特别的地方见到那位将军了!
上到玉阳顶要过一条“鸟道”,既弯且长,从山壁之中凿出一条一人宽的小路,折了个“之”字型,一直延伸入云。
“这里是沭河大营的最后一道防线,鸟道最是易守难攻。不过敌人既然能打到这,沭河大营实际上已经名存实亡了。”马敖向陆鸿介绍着。
边说边走,不知不觉间已经折过几个弯,穿过了绵绵云雾,来到玉阳顶上。
此峰曾叫“玉皇顶”,卢梁在沂山立寨之时,因觉此名太大,因此上表请将此峰更名为玉阳顶,圣文先帝欣然准奏。从此便定下了这个名目。
陆鸿本以为玉阳顶上既然是主帅住所,定然屋宇豪华,气派不凡。谁知上了山顶平台,却只见松柏之间一栋木屋,只有两个仆人在门前洒扫,更无一兵一卒守卫。
马敖道:“这里是将军住所,只有几个亲近的老仆,帅帐其实还在下面北极寨里。”
陆鸿这才明白,原来这是将军的私人地盘。
马敖很客气地向那两个老仆打招呼,然后带着陆鸿径直走到那木屋外,轻轻敲了两下。迟行到了此处竟不敢再前,轻轻甩脑袋挣脱了陆鸿的手,畏畏缩缩地避到一棵松树下卧着去了。
这时只听屋内响起了一声浑厚慈和的声音:“是马敖、小陆?进来罢!”
陆鸿心头突地热切起来,急不可耐地想要一见将军的庐山真面目。
马敖缓缓将门推开半扇,屋内灯火通明,一张长几端端正正放在踏上,左右边各有两只蒲团。
木屋正中一方石造棋坪,只见一位宽袍缓带的中年男子,正手执黑子,支颊冥思。
陆鸿顿时心跳加速,他见那人披着一身灰白的广袖长袍,年纪显然已经不小,脸如冠玉,更无半丝皱纹;鬓发梳拢一丝不苟,光洁如墨,颔下三尺长须,竟无一根斑白。此人气度闲适淡雅,全然不像是杀伐决断的一军统帅。
此时卢梁也弃了棋子,正转过头来打量着他。
两人对视一眼,陆鸿心中赞叹不已,卢梁脸上却平静如水,忽如一阵春风拂来,露出一丝微笑,开口道:“小陆坐罢。马敖叫人奉食!”说着双手轻轻拂平了衣袍上的褶皱,站起身来,踢着木屐走到那长几的左侧随意地趺座而坐。
马敖答应一声,转身又去了。
陆鸿小心翼翼地褪下薄底快靴,穿着袜子踏上光亮平坦的木榻,走到卢梁的对面,躬身告罪一声,跪坐在长几右侧。
卢梁两臂抱腹,闭目不语;陆鸿双手垂膝,大气难出。
不一会马敖领着两个老仆,三人各挎着一只食盒进来。陆鸿这才长出了一口气,只觉背后冷飕飕的,竟已出了一身大汗!
马敖瞧他这般情状,心有所感,笑道:“陆兄弟,不必拘谨,将军是极和蔼的人。”说着打开食盒,将盒中几个小碟一一端了出来,排在长几之上。他当初头回见到卢梁时,比陆鸿还大为不如。
卢梁此时睁开眼来,拈了一双象牙筷子,将一块鹅肝夹到陆鸿的碟中,微笑道:“也不知你爱不爱吃……你在徐州一月,尚合我意,韩清都已传了信来。今日叫一声老师,那便是我门中人了。”
陆鸿心中思潮难平,连忙说:“爱吃的,多谢老师!”夹起来吃了一口,软糯香滑,确是美味。卢梁淡淡地答应一声。
陆鸿并没有想到,原本预计十分郑重严肃的拜师入门礼,竟然只是这样简单,两人一人恭称,一人答应,便定下了名分。不过也好,他倒是喜欢这种磊落交心的方式。
马敖替二人高兴,取了三只酒杯斟满,端在各人面前,自己也在陆鸿身侧跪坐下来。
卢梁放下筷子,端起酒杯引了一口,道:“好啦,你们兄弟二人吃罢。小陆,将你的神机牌拿来。”说着伸出手。
陆鸿从贴身衣兜里取出那块黑黝黝的木牌,站起身双手交了出来。卢梁三根手指拈起,只见他的手指清瘦修长,美如白玉,恰好与神机牌黑白相映。
卢梁接了木牌便起身绕过长几,口中道:“马敖招待好小陆,我去了……明日来取便可。”后一句却是对着陆鸿说的。
两人连忙答应,恭送将军出门。
马敖等卢梁的身影消失在门外,便拉着陆鸿坐了下来,道:“咱们吃罢,将军从来过午不食,今日已为你破例饮了一口酒。”
门外早没了人声,只余下山风呼啸,树叶梭梭。
第四十五章 初见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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