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朱武在赦生面前说出“赦生,这是你表叔伏婴师用来谢罪的半张脸皮。行动失败,唯一一道接通两界的空间裂隙被封印”时,几乎连负荆请罪的心都有了。然而待得他收拾起来情绪,才察觉幼子的情绪很怪,似是失落,又似是无可言说的喜悦,然而赦生很快便肃然了表情,正声宣告道:“你食言了。”
当初信誓旦旦的三月为期定要接回幼子,如今却被惨痛的现实无情的打了脸,朱武干笑两声:“爹亲是给伏婴师下了死命令,可他为魔界操劳多年,总不能一朝失利,就真的让他提头来见吧?”
论起顾左右而言他,银朱武的表现还真是与吞佛童子有异曲同工之妙,可惜赦生与母后的这位护卫大将相处多年,类似的套路早已烂熟于心,毫不留情的径直指出:“吾说的是你,你食言了。”说着一侧头,“百年之内,吾不想再谈回去之事。”
“儿子,好歹给爹亲一点面子,给爹亲一点余地啊!”朱武闻言一脸的痛不欲生。然而面对他的“哀求”,赦生漠然起身,在他不可置信的注视下,举步出了山洞。赦生早就发现,朱武定下坐标的依据是地点而非人,只要出了他寄身的山洞,朱武纵有三头六臂,也看不见他的一丝影子。
朱武:……寒风飘逸洒我脸,吾儿叛逆伤我心。
叛逆期儿童的教育问题历来是困扰古今父母的难题,然而比起幼子的教育问题,眼下还有最恐怖的一关在等待着他。
朱武硬着头皮走回地羽之宫,果不其然远远就望见了站在宫门前等待的九祸。她的妻子是无可置疑的魔界第一美女,她的身上既有魔女的盛艳娆媚,又有王者的尊贵威仪,还有战士独有的刚毅冷峻。三种极端的气质赋予了这名女子决绝异丽的美,在她的脸上,几乎没有看见柔情的时候。然而即便如此,以对她熟悉之极的朱武看来,此刻九祸的样子分明是紧张的,她也不知道保持着这个姿势站了多久,望见朱武近前,下意识的先往他身后扫去,见没有期待之中的身影出现,冷艳的脸上闪过了一丝黯淡的阴影。
“九祸……”朱武有些说不出口。接回赦生之事,起先他是瞒着九祸暗中进行的。但作为赦生出事时第一个感应到的魔,对他所做之事,九祸猜也猜得到,只是朱武不说,她也便心照不宣的不去挑明。而之后为破译彼岸世界壁障上的神秘关卡,他更是调走了魔、邪、鬼三族的智囊团,破解主力甚至后期由伏婴师转为了九祸的爱将吞佛童子。作为二殿邪族的主君,九祸即使明面上不提,内地里对破解进度的了解程度怕是比朱武还要清楚——正常情况下,今日申时,两界通道必会打通。
“九祸……”朱武合住嘴,稳了稳情绪,正预备重新尝试解释,九祸已然率先开口:“先入内吧。”
朱武深深吸气,跟着妻子回到寝殿,看着她恍若无事的吩咐侍女上酒、上果品,心底的愧疚不安终于沉淀下来,待到九祸问他“失败之因究竟为何”时,已能稳稳的讲述当时的情形。
彼时通道已然打开了一线,伏婴师带着伏婴一族的术士正一边平衡两界相通之际紊乱的空间逆流一边扩大通道之际,忽然一道锐利剑气逆流而上,刺破魔源喷涌出的魔雷之后,余威甚至沿着那狭窄的通道进入了魔界,在魔殿的外阶上劈下了一道深深的剑痕。
先前感应到赦生重伤垂死,朱武等魔早已猜测到彼岸世界有着胜过赦生的高手存在。后来朱武联络上赦生,得知彼岸世界唯一的修真者便是打伤他的元瑶。朱武也曾藉由术法窥探过不时来洞中送药的元瑶,以他的眼光观之,这名女修确实有着杀死赦生的实力,但赦生本身年幼,实力纵高却也没达到超出常理的程度,是以元瑶的实力确实不低,可最高也高不过鬼族四天王之首的断风尘的水准。
然而即使是断风尘,豁尽全力也无法挥出这样的一剑。倒是前世的玄宗宗主、苍、赭杉军、三先天,开大招时的威力与之近似。
是他看走了眼,元瑶确有这么高的实力?还是……
朱武抬手,众魔会意,鬼族四天王、狼王补剑缺当即将魔力灌入破界法阵之中,两界交叠之处,万雷应时齐齐而落。而与之相应的,那剑气竟也遇强则强,化出万道悍然迎了上来!
怎样的高手能同时挥出万道如此威力的剑气?这样的高手早就破碎虚空飞升去了,怎会还停留在人间?除非这不是人力所为,而是某种奇异的法阵?
朱武一壁思索,一壁也加入了输送魔力的行列。可惜他只迟了一步便已失却先机,对方已经以道术强顶着这万魔之雷与万道之剑,抢在两股属性极端相克的力量爆炸之前,活活将这堪可毁天灭地的破坏之力沿着时空通道拍进了魔界——
于是战成了一团的道魔之气就这么生生从时空通道到魔殿一路炸了过来,等到朱武以自身魔力强行将其控制在有限空间之内,再腾出手来预备再度突破空间壁障时,才发现对方已经封印了那道天之隙。
“世上没有无隙可乘的术法,既然是封印,必然有破绽之处,伏婴师也没有办法吗?”九祸皱眉。
朱武叹了口气:“那女修割了一半的元神和阳寿,拿它们做引子,结合了彼岸世界本身的天地灵脉结成的封印,与彼岸世界原本的空间壁障完美融合,已经化为一体。”
有隙可乘的空间壁障,只要人力物力足够,便可轻松突破。而完美无缺的空间壁障,突破的困难程度却要高上百倍、千倍,因为你要对付的已不仅仅是空间壁障本身,而是整个世界之力。
除非,是从内部破坏它。
九祸很快想到了这一点:“杀掉那名女修,封印不攻自破。可惜……”以适才元瑶硬扛魔界万雷之力所爆发出的能为来看,这一做法成功的可能性实在不大。
朱武苦笑:“以弱胜强并非没有可能,诡计,暗杀,皆是手段。可是我们在魔界鞭长莫及,赦生的脾气……”指望这个孩子去搞暗杀?他还不如相信赦生会乖乖管他叫爹亲!况且赦生毕竟经验不足,相反那名女修的应变力却是奇快,一个不成,暗杀反成被杀,诡计反成了玉石俱焚。他想要接回来的是活生生的儿子,可不想接回一具尸体。
夫妻两两对坐,一筹莫展的沉闷缓缓在这两位魔界最为高贵的人物之间蔓延开来。许久之后,却是九祸开了口:“封印再强,还能强得过当年玄宗封印魔界的太极罗天大阵吗?”
朱武沉默了一会儿,再开口时声音已是涩然:“我至今未问过你,当年你与旱魃是如何解封魔界的?”
玄宗的法阵不仅封印了魔界的自由行动,那纠集了道境山河灵气的阵法玄灵之气更深深伤及魔界的本体。说到底,异度魔界并非是四境那般的天生地长的自然世界,而是一头魔龙,也会受伤,也会流血。
本体受创,风暴、旱灾、洪涝、瘟疫接踵而来,魔民大量死亡,可新生儿却越来越少。那时的魔界俨然是被放干了血扔在陷阱里待死的困兽,穷途末路。最终的解决之法,是邪郎、黥武率领大批魔将身化石封的牺牲,以全部魔气外放成结界,隔开阵法与魔龙本体,方才取得了一线喘息待死的机会。而身为唯一兼具佛魔之体、能够穿越阵法结界之魔,吞佛童子孤身远赴苦境,杀佛子,寻魔胎,借败血异邪之力牵制玄宗,方才大开赦道,令火焰魔城重见天日。
惨痛的过往在妻子轻描淡写的述说里透出金戈铁马的苍凉,朱武缓缓呼出一口气,心痛之余,却也明白了九祸之意:“如果把今日情形比作当日来看,赦生既是异度之魔,又在彼岸世界生活多年,体质足以自行穿越彼岸世界的结界。既然魔界这边受封印所限无法打通通道,那就退而求其次,让赦生绕过封印,自彼岸世界回到魔界——只差一个里应外合的接应。我这就与旱魃商议,借魔族先锋三道一用!”
魔界三道由主管前锋征伐的魔族掌管,分杀生、天荒、神无三道,能借助魔源穿梭空间,调兵突袭,鬼神莫测,是异度魔界对外点燃战火的利器。
九祸的话却还没有说完:“但三道只为战火而开,赦生至今未为魔界立下尺寸功勋,有何资格出动三道去接应?”
恰似反对的语气,若在旁人少不得会被瞒过去,惟有对其了解至深的人方才能够读出内中剑走偏锋的豪赌,朱武微微变色:“你想让他竞争三道之一的守关者?”
“并非竞争,而是军法不可废,为堵住悠悠众口,赦生若要借用三道回魔界,就必须在归来后立即成为其中一道的守关者!”九祸道。
朱武摆摆手:“九娘这不可能,三道守关者历来只能由魔界最强大善战的战士担任。赦生毕竟年幼,别太难为他啦。”
九祸深深看了他一眼:“那一世,赦生击败对手无数成为杀生道守关者时,只有一千四百岁。”
骁勇无双,睥睨无前,令魔君阎魔旱魃见之赞叹不已。登台拜将,易杀生道为赦生道,封为烽火狼烟——那是在朱武力抗雷劫而逝,鬼族全境沦陷之后的事。那年的赦生,按人类的年纪来算,只有十四岁。
“我们的儿子,没有做不到的事。”九祸坚定道。
赦生忽然打了个喷嚏。
晚春的夜晚已有了几分夏日的薰意,照理来说是着不了凉的。何况他自五百岁习武开始便再也没有感冒过,这个喷嚏打得当真离奇。
赦生揉了把鼻子,心里正自纳闷,黛玉已然担忧的看了过来:“入夜后天气是凉了些,你只顾着说我,自己出来时也应该添件衣裳的。”
赦生摇头,伸手替黛玉拢了拢披风有些松开的系带。时近初夏,黛玉的身子又大好了,故而早换上了单薄的夏装,若非他坚持,她断不肯画蛇添足的添了件披风出来的。他的动作显然过于亲密,却又是如此的自然而然,黛玉生不出半点躲闪的意思,只是悄悄的微粉了两颊。
两人正坐在紫禁城西边的西华楼的檐角后,这是整座皇城中最高的建筑,自其上下望,整座紫禁城便一览无余,一应的皇权富贵、世代更迭,就这么同着万家灯火一起被抛在了脚下遥远的所在。生平头一回坐得如此之高,黛玉只觉得整个人都空明静谧下来,一股不知今夕何夕、此生何生的孤独怅惘之感不觉于心底潜滋暗长。
幸而……
黛玉转头悄悄瞥了赦生一眼,又回过脸,以帕掩口,悄悄的弯起了玲珑的嘴角。
32、三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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