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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八:灵犀(上)

    大汉嫣华 作者:柳寄江

    二八八:灵犀(上)

    太后为皇帝的生母,位尊权重,心狠辣,本没有她开口拒绝的余地。但已经做了十三年的皇帝的刘盈,也早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初登帝位心慈手软的少年了。到如今,赵隐王故去了十多年,如今的赵王,已经换成了高帝的六皇子赵友,还有多少人记得当年赵隐王的死因?当年,吕太后趁陛下晨起去校场猎之际,派宦奴杨力士持鸩酒入宣室殿鸩杀赵隐王,待到陛下回到宣室殿,御榻上只剩下隐王如意的一具尸体。陛下恨极欲狂,不能处置生母,却亲自部署,抓了给刘如意灌下鸩酒的杨力士出来,亲自腰斩了他为弟弟报仇。他深爱妻子张皇后,这其中的事情,瞒的了他最初,却终究瞒不长久,等到他知道了所有真相,太后终究是他的生母,他无法对太后做些什么,但对曾经不利于张皇后的自己,又岂能饶的了过去?

    ……眼前的天光渐渐稀薄起来,仿佛微浅缤纷的花色,隔着模糊的眼帘看过去,所有物体都有了点恍惚的意味。

    丁酩疲乏的闭上了眼睛,微微一笑。

    吕太后,今上,张皇后……这三个人位于大汉最尊贵的地位,事怨恩仇有着非殊死不能解决的方式,但无辜被牵涉进去的自己,四目相望,竟已经成了死局,望不见一条生路。

    她不甘呐

    不甘青春年华,葬在这苍茫的未央,死熬苦守;不甘倾心相爱的男子,倾心爱上了别的女人,再也看不到自己的等候;不甘这璀璨生命,尚未报父母生养之恩,那故乡蓝田熏美的南风,记忆中金黄的麦子颜色,无暇纯净的美好,却是再也不回去了——但若已然如此,除了拼尽一切,为蓝田家人挣一条出路,她又能有什么别的办法?

    “皇后娘娘,”丁酩轻轻开口,声音带着一种讽刺的讥诮,“这地道四通八达,除了太后,没有人知道所有的路径。”这个黄门并不知道来处底细,但瞧着他的行事,他的同伙决不至于太多,地道漫无边际,运气好的好,也许能够找到出口。“若你有幸能够活着出去,”她转过头去,疲惫道,“愿意记着婢妾今日相救之恩,便帮婢妾照顾一下小雅吧。”

    “啊——”

    石室门口传来一声嘶哑的惊呼。

    张嫣和丁酩同时回过头去,见哑女站在地道转角过来的地方,一手提着灯笼,一手捂口,惊骇欲绝的看着地上横死的宦者,和满地的血,瞪大了明亮的眼睛——却是她久候不见丁酩上来,壮着胆子自己沿着地道行过来,不过略走了几步路,便看到了这儿的情景。

    丁酩身上肌肤微微绷起,待到看清楚只有哑女一个人,这才重又放松下来,朝着哑女笑的极为亲切,“小雅,不要怕。”

    “过来呀。”

    哑女的惊骇便在丁酩安抚的笑容中渐渐安静下来,仿佛真的如丁酩微笑所暗示的一样,将躺在地上的宦者尸体和丁酩前着的匕首当做再平常不过的事情,踏过满地的鲜血一步步的走近,乖巧的蹲在丁酩的面前,像个温柔而宁馨的孩子。

    丁酩吃力的伸出手去,抚着哑女柔顺的乌丝,面上爱怜道,“小雅是个好孩子,这些年,我这个主子总想为她做点什么,却也没帮着她多少,如今去了,还请你多多体谅,帮着照顾她。哎,你既然有了大公主,想也是能体谅她的……”

    “张嫣,你走吧。”

    她放下了手,口气坚决而道,面上神色也转为孤高绝然。

    “可是,”张嫣一颗心又酸又软,看着她越来越黯淡透明的脸色,“你如今……”

    “再不走,难道为我送终么?”丁酩声音就透出一种怒色,

    “张嫣,你知道我有多嫉妒你?”

    我一辈子所渴望拥有的,都静静的躺在你的手中。当一个人在享受着饕餮大餐,而另一个饥寒困顿一无所有的人抱着颤抖的身体在一旁观看,你知道,那一种寂寞啃啮心灵的滋味,有多么难受?

    丁酩潮湿的眼眸中闪过一点泪痕。

    “这个时候,你还不走,难道还要等着再被楼谓那伙人抓回去,让他抱着你的尸体痛哭么?”

    张嫣咬了咬牙,不再犹豫,起身沿着与增成殿相反的方向奔离而去,在离开的第一个地道转角回过头来,看着在哑女懵懂的陪伴之中,丁酩宁静而卧,脸色渐渐透出青白色泽,一时间心中不辨悲喜。

    丁酩,

    我不喜欢你,因为你是我丈夫曾经的女人。

    你也不会喜欢我,因为我是抢走了你的男人的女人。

    可是,在这座未央迷城之中,时刻发生的,最后昭示的,犹如这未央之下四通八达的地道,不辨归处。

    到最后,在我遭遇生死危机的时候,竟是你,挺身而出相救。

    而我,在这一刻,欠下你的,又何止是一条命而已?

    这未央那么大,大到依托其而建的地道交织成为迷,人行在其中,分辨不明方向。

    这未央又是这么小,小的,容不下两个女人的心。

    逼仄的地道从脚下延伸出去,条条道道开支分叉,不知终点,张嫣深一脚,浅一脚在地中急速奔走,身上的破败绵衣尚有狼藉血迹,之前的恐怖记忆似乎附身在其上,萦绕不去,毎不经意想起,都起了一层**皮疙瘩,张嫣索将它丢掷,低头看了看身上的单薄衣,虽然也在撕扯之中裂开了几道口子,但整理整理,尚可见人。每一处衍伸进黑暗的地道口,在暗暗的天色看来,都仿如如同怪兽,张开了狰狞的大口,等待着猎物撞进来,吞噬一切。冷风沿着来路吹拂而来,打在高热的身体上,似乎并无瑟瑟发抖,反而有一种清凉之感。甚至连脚踝上之前的疼痛之意,在这一刻都没有感觉到多少。

    仿佛此刻她的神处在一种病态的亢奋中,这一种感觉很是奇妙,她知道这并不是正常的,却不想停止它。

    只因为,她的心还在澎湃的跳动;她还会深爱。

    她不知道,这下一个地道转角之处,等待着她的会是什么:是尖韧的刺刀,还是丈夫深情的眼眸?在命运的前途之上等待着她的又是什么:是苦苦相逼的风刀雨剑,还是椒房殿里的脉脉温馨?可是,她没有法子留在原处,总要向前奔跑,才能安抚飞速跳动的心脏。

    我爱你,

    刘盈。

    我想要活着走出这儿。

    那些可怖的,痛苦的,肮脏的回忆,我统统都不要,我只想把它们留在身后头,不再回头观看。只想飞奔到你的怀里,不再见所有的风雨忧愁。

    张嫣听见掠过身体的呼啸风声。

    这不知归处的地道固然让人厌憎茫然,但在它之上,是朗朗的未央。未央中,有深爱着自己的丈夫,有可爱病弱的女儿,有忠心守候的人,她尚有一片灿烂锦绣的前程,她还想要沐浴在阳光之下,想要将缠绵的青丝绕在刘盈的指尖,想要抱一抱心爱的女儿刘芷,亲吻她的脸颊……

    她还有太多太多的梦想没有实现。

    她的人生,才刚刚过半,她的愿望,才刚刚启程。她不可能就这么放弃,实在不想要将自己年轻的一生,埋葬在这座漆黑无光明的墓道之中。

    张嫣闭着眼睛,感受着地道中风吹拂的方向。

    地道位于未央之下,虽然四通八达,道路犹如迷,不辨方向,但究其所以,是依附着地面上的未央殿而建的。此前她在掖庭增成殿的方位,虽然曾为了迷惑楼谓,走出过一段距离,但后来又曾折回,而丁酩和哑女能够轻易找到自己,便说明自己离增成殿并不远。

    从掖庭出来,向东南一点,就是椒房殿;再往南行一百五十米,便是前殿的宣室殿。

    宣室,

    是刘盈在的地方。

    我真的很想很想,回到舅舅的身边去。可是,在这地道之中每一条道路都是一样,我无法分辨方向,怎么办呢?

    张嫣闭着眼睛在地道之中站了一会儿,听见风从地道深处吹出来的声音。高帝做未央,盘地道,最终是为了什么,如今已经不可求。但她迷失在这座迷之城中,不知归路,却始终不肯放弃离开的希望。

    流水的声音从风声的底色中透出来,“滴答,滴答——”

    张嫣霍然睁目。

    “滴答,滴答——”

    水滴声似乎从左手边传来。

    张嫣沿着地道的土匡墙壁一路而去,转过一个小小的转角,那水滴落地的声音愈发清晰。抬起头来,便见在地道一隅角落里,水滴从顶上泥土里渗出来,落下来,一滴,一滴,发出滴答的声音。

    汉九年,将作大监阳成延做未央,引渭水入,做沧池,由西南流向东北,过长乐,出长安城,最后汇入渭水。

    水滴坠落在空中划过一道直线,落在地上,却奇异的与地底不是垂直,而是呈现出一个角度。

    未央是依龙首山地形而建,西高东低,若当年这地道挖掘,很可能也随着这样的地势。水落受重力影响,应是绝对垂直的,这样,与水落线角度大的一方应是东,反之则是西。

    而她沿着判断出的东西方向抬头,豁然看见,在纷杂如迷一般的地道群中,一条地道笔直的延伸出去,直指向南。

    ……

    硕大的蜜烛烛火发出轻微的“扑”的一声,在宣室殿中轻轻晃动。

    “大家,”韩长骝老泪纵横,瞧着坐在殿上形容憔悴的刘盈,“算老奴求求你,你已经好些日子没有好好睡一觉了,皇后娘娘固然要找下去,但你的身子也是要顾的啊!”

    “纵然是张皇后,也绝不希望你这样折磨你自己的。你这样下去,若是张皇后知道了,岂不是会为你心疼么?”

    刘盈瞧着蜜烛烛火晃动的方向,唇边漾起一丝无奈苦涩的笑意,“我也想要休息,但我睡不安稳。”

    宣室殿中,绿色的幔帐垂下来,将宽大的殿堂划分为几个空间。刘盈疲惫的揉了揉额头,殿中玄漆六足屏风之上,绘着高祖斩白蛇的图案,线条流畅,生机勃勃,形神兼备。年轻的皇帝着一身玄色深衣坐在金丝楠木长案之后,抬起头来,看着肃穆的宣室,和宣室外郎卫铮铮的戟尖。宣室殿之下,未央前殿次第展开,整个大汉帝国生机勃勃,唯有这片殿阁和江山年轻的主人,在日复一日对妻子的思念中,渐渐的憔悴下去。

    “我一闭上眼睛,就好像看见阿嫣。”

    而她衣容消瘦,憔悴茫然,唯有一双熠熠的杏核形眸子,依旧保留这勃勃生机,从黑暗的底色之中望出来,犹如明亮的灯火,在向着自己求救。

    “这样子,我又怎么能够睡的下去?”

    “可是,”韩长骝几乎声泪俱下,“这样子,你怎么撑的下去啊?若是你也倒下了,又有谁来寻找皇后呢?”

    “我是该振作一点了。”刘盈为他的提点惊醒过来,陡然道,拍打了拍打自己的太阳,坐直身体,问道,“宁炅那里传来了什么动静没有?”

    韩长骝叹了一口气,颓然道,“好叫大家得知,吕家的小娘子已经于三日前出嫁了,而吕太后,”他迟疑了一下,“长乐中传来消息,这些日子,太后经常一个人待在寝殿中,谁都不见。便是在平时,似乎坐立不安,情绪也特别的暴躁。”

    “母后没有出长信殿么?”刘盈问道。

    韩长骝几乎不忍心回答,但他终究无法隐瞒,也只能说道,“——没有。”

    刘盈按住了心中的失望,仰天向身后的凭几靠去,喃喃道,“这其中,一定有朕疏忽掉的地方。朕要仔细再想一想。”

    韩长骝无言以对,看着焦虑的刘盈,心中打了一个激灵。忍住了心中的疑惑,不敢问出口。

    张皇后真的在吕太后手中么?

    所谓母子连心。太后最疼爱的就是皇帝,她既然知道皇帝如今为了张皇后坐立不宁,寝食不安,身为一个母亲,又怎么忍心不告知皇帝张嫣的下落?

    又或者,太后心狠手辣,张皇后早在落入她手中的最初便被杀害,正是因为如此,如今纵然心中生出万分后悔,她却也是再也交不出一个张皇后给皇帝了?

    刘盈忽然微微转动头脑,韩长骝注意到了,于是问道,“大家,怎么了?”

    “我好像……”刘盈逡巡着视线,环视宣室殿上下左右,“听见了阿嫣的哭声。”

    本来想一章将灵犀写完的。结果初稿拉出来一看,七千多字,算了,分两章吧。

    灵犀(下)周一发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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