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就是极雅致风流的人物, 眼底水光盈盈,像是即将破碎一般,更有一种惊心动魄的美。
一旁的长喜悄然退下, 顺便将呆愣在外的圆玉一并拽走,利落地捂上嘴。
女帝欲将人扶起, 却又被躲了过去, 她便好笑道“这宫中难道有人欺了你不成”
转瞬却又叹息“玉郎啊玉郎, 朕曾说过,不愿再见你背着人哭, 现下你便特意来朕面前哭不成”
“仔细想想, 你也的确是这般冰雪聪敏的男子。”
她微微俯身,眼底有浅浅笑意, 那般尊贵的人啊, 眼底竟映出了他的身影。
林斯玉心底一窒, 愈发恨那林家人了, 面上的泪却流得更凶“陛下”
“好了,起来说话, 多大的人了像什么样,朕又不是在审问犯人。”这次很顺利地将人扶起。
女帝在桌边坐下,自己斟了杯茶, 这才道“说吧,什么事叫你失态至此。”
大约这人在她身旁伺候了三年,又极知情识趣,在他身旁时她总很放松, 甚至比之盛怀景更熟稔。
那是正君,总得尊敬几分,说话时便也得掌着点分寸。
林斯玉不同, 最初他身为下人,本就由他揣摩她的情绪,便是没有床上那档子事,她也总是被伺候得很好。
刚打发了那刀人,女帝摩挲着茶杯,竟又有些昏昏欲睡起来。
“陛下可曾知晓,斯玉入宫前的事”
那极轻极柔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时仿若羽毛划过,女帝随意地自鼻腔“嗯”了一声。
林斯玉斟酌了又斟酌,声音更柔了,带着隐约的哭腔“斯玉的身世,想来您也知晓了。”
女帝被那哭声惊醒了一瞬,却又放松下来,道“宫中又有哪个不长眼的嚼舌根子了打发了便是,你若嫌脏了手,便叫内务府的人去处理。”
她是知道的。
知道他乃外室之子,却也从不表露半分嫌弃。
便连宫中那些下三滥的小蹄子们,嫉恨他时也常私下非议他乃外室之子,也不瞧瞧自个儿那卑贱的出身他们的母亲便是想找个外室,又找得起么
那样的身份又有什么可得意的
林斯玉知事后便不再为自己的身份自卑,却也知晓那些人背地里说的话。
可是、可是那样卑贱的人嚼他舌根,陛下这样真正的天潢贵胄,真正的天之骄女,却半分未曾嫌弃于他。
半晌,他方才摇了摇头,却忘了她并不能看见。并非刻意做圈套的戏,只是面对她时便那样愚蠢了。
“并非此事。”
“陛下,斯玉曾做过些坏事。”
“那时日子太苦、太苦了及笄不久,父亲带我登门、欲求林大人为我指一门亲事,却被林家人赶了出去。他哭得很厉害,旁人看了出好戏,林大人大约觉得多了桩麻烦事。”
这口吻仿佛说着不相干的事一般,转瞬却又变了变。
“斯玉斯玉也有脸面,斯玉也想穿着漂亮的衣衫,拥有一块脂粉,不需多么上好,只要有便好,斯玉还想换个屋子,想叫父亲别总那般哭,斯玉及笄了,斯玉该撑起这个家的。”
“可斯玉什么也不会。”
“突然有一天,出现了一个人,她和我说,她想给我最好的衣衫、脂粉,想带我换个屋子,想把我父亲接去一起过好日子。”
林斯玉沉浸在了过往。
那个刚及笄不久、一件完好衣衫都没有的林斯玉似跨越了时光,问如今这宠冠六宫的林侧君一句
“您说,斯玉该拒绝么”
“你不会。”
林斯玉被蓦的惊醒,抬头看去,却见那本昏昏欲睡的女子,竟单手托着下颌,摇了摇头。
“你不会拒绝。”
她像是找到什么好玩的玩具一般,兴致勃勃地猜测“那么玉郎,让朕猜猜,你拿了那女子的衣衫、脂粉、屋子哦,还有银子。”
“你什么都有了,但是你也什么都没给她。”
“朕猜得对么,玉郎”
林斯玉莫名觉得心底发凉,却只能呆呆道“对。”
“您猜的对。”他慢慢回神,一把跪在了地上,“陛下,斯玉有罪。”
“斯玉、斯玉”
女帝的笑容落了下去,却并非生气,只是猜中便有些乏味罢了。
“既你什么都没给她,朕又为何要生气”
她招了招手“给朕按按肩,你才学高,却也想得多,不如多做些体力活,也省的胡思乱想。”
林斯玉便又爬了起来,给陛下按起了肩膀,大约一刻钟后,便被准备再歇个晌的女帝挥走了。
回宫途中。
长喜站在轿子一侧,左右都是心腹,可宫道上到底人多了点,他便一直憋着,直到回宫后方才询问。
“主子,永秋巷那边”
林斯玉按了按太阳穴“往后不必再送金银过去。”
长喜便知道,这事儿解决了不拘是撕破脸还是如何,总归主子既然这般说了,心底便是有数的。
他跟着松了口气,却又有些疑惑,半晌试探着道“既省了一大笔银子,晚膳咱们便多传两个菜可好”
这不得吃点好的庆祝一下
林斯玉望了他一眼,如何不明白下人的心思却也只摇了摇头“不必。”
待长喜出去后,他方才长长的叹息一声。
既解决了一桩事,又为何不开心
大约是,她太过豁达,以至于叫他觉得,她一点也不在乎他吧不在乎枕边人曾与哪个女子有所牵扯,不在乎、不挂心。
他林斯玉,只是如同后宫众多侍君一般,可有可无的存在。
距明桂宫那场闹剧过了足足一天,中毒的臻公子方才醒来。
如同诸多等着看好戏的侍君预料的一般,那艳丽张扬的臻公子知晓自己毁了容,第一反应便是拒见陛下。
“那样丑的一张脸,便连他自己都看不下去吧,又如何忍受在心爱之人面前露出”
“这日子足足有一个月呢,待那人恢复容貌,谁知道陛下心底还有没有他”
众人大抵是这般想的。
女帝接到消息后,连续去了两趟,却都被那臻公子拒了,直到第三次,他方才派下人递来一个木雕。
秋枣恭敬道“主子说,恕他身子有恙,无法亲自来送。可这木雕,却是主子亲自雕的,雕了一旬,还望陛下喜欢。”
随同木雕的,还有一封信。
女帝先拿起信,那毛笔字极其稚嫩,不谈风骨,便连最基本的字都写错了几个,缺胳膊少腿的,可信纸上却干净极了,大约这人是照样抄了好几遍,才写出这么干净且“完美”的一封。
若是换做旁的侍君,大抵写好后也得在信上染些泪渍,才称得上完美。
想起那热忱大胆的少年,她轻叹一声,心底有几分愧疚,看起了那信。
“荀生幼年时总被夸长相肖似狐狸,便也偏爱那狐狸几分。而今乡下的狐狸入了宫,见到了这皇宫的明珠,便贪婪地想要揽入怀中,却因生了妄念反被教训”
“陛下,我娘是木工,爹会雕花,可男子做不得这些活儿,大概我娘的手艺是要失传的。但我偷学了些,也算不上全部失传。”
“荀生常听旁人说,男子做不得这些活,可若是送给妻主,那便没什么了吧”
“陛下,木雕送你。”
“陛下,一月来千万莫忘了我。”
“陛下,荀生会好好练琴,一月后弹给您听。”
“陛下,明桂宫这名字好听,但晦气了点,我总觉得湿寒。”
“陛下,冬糕说不是明桂宫潮湿,是您没来,这宫便冷清了。”
大约大半是由下人润笔,从信纸上看不出什么低落,好似那少年仍旧那般直白热烈,与她絮絮叨叨着。
掀开那托盘上的绸布,一块木雕出现,狐狸拱卫着明珠,栩栩如生。
仔细看去,狐狸身上的绒毛都纤毫毕现,明珠虽简单,却隐约可见一层光亮的釉质覆在表面,女帝伸手,便觉得那明珠光滑极了。
这般手感再好的雕工也做不出,大约是常被人把玩的缘故,丝毫尖刺、粗糙都没了。
在阳光下,那枣红色木头雕成的明珠,倒像是真的明珠一般熠熠生光。
许久,女帝长长叹息一声。
“你与他说,朕盼着他的曲子。”
待秋枣离开,她便传来了内务府总管“听说,臻公子选秀时住的是容贞宫”
总管愣住,好在记性极好,思索一瞬便忙不迭地点头“是,是,那一批的秀男住的都是容贞宫。”
女帝拿过一张宣纸,在上面缓缓写下三个字“明桂宫这明儿冷清了些,臻公子既得了臻字,便将容贞宫赐给他吧,换个名儿,荣臻便很好。”
你既得了臻字,朕便许你荣臻。
荣华、纯臻,愿你在这富贵中仍能永葆天真。
臻公子被赐荣臻宫的消息很快传遍后宫。
且不提各人心思,辛言忱却在用过午膳后被请到了明桂宫。
裘荀生与他没了避讳,那张布满褐色团块状斑点的脸在日光下更显可怖,叫辛言忱也暗暗皱起了眉。
大约是中了毒,生病了一场,人的心思便会敏感许多。瞧见他的脸色,裘荀生斟茶的动作一顿,自嘲道“辛哥哥,便连你也要嫌弃我不成”
“便是这茶叶价值千金,看着我这张脸,你大约也是喝不下去的了。”
说归说,裘荀生却没背过身去,只是倔强地望着辛言忱。
辛言忱叹息“何必如此生分”
端起茶杯拼了一口“荀生,我早便与你说过,这后宫,是会吃人的。”
“当日你想着闯荡一番,此刻却是撞了南墙。既撞了南墙,这苦果你也该吃着。”
“若不如此,又如何长长教训”
严厉刻薄的话反倒叫裘荀生松了眉眼。
他眉眼极艳丽鲜活,在乡野长大,眼底便也盛满了整片山林,如同倒映在天空的一块翡石。
那翡石依旧,却暗沉几分“辛哥哥,此事有人害我。”
“我听秋枣他们讲了,最初谢美人有嫌疑,最后证据却指到了思美人身上。可他的下人都被拉去慎刑司了,凭什么陛下认为他做不出那种事”
“是,他云修齐胆子小,他若真的胆子小,便连这宫都该不敢入了”
不得不说,裘荀生这样无甚心计的人,某些时刻却也一阵见血。
云修齐,大约没有看起来那般胆小,不知为何陛下竟帮他说话。只是
“我是觉得,思美人不敢那般愚蠢才是。”
“陛下觉得他胆小,为他说话,便足以证明思美人并不简单。”
“若他并不简单,又如何做得出叫身旁人去下毒的蠢事最简单的,便该使银子买通别宫下人,或粗使下人才是。”
辛言忱一番话下来,裘荀生冷静了几分,也无可反驳,却还是忍不住咕哝“那万一他蠢呢”
“你才说过,他没有那般胆小。”辛言忱一句话堵了回去。
裘荀生被闹得烦,索性直接道“此事暂且不提,总归我罪也受了,苦也吃了,还要一个月不能看见陛下”
说到这里,那又丑又漂亮的少年都要哭了,他抽了抽鼻子,这才看向辛言忱。
“辛哥哥,我吃得苦,总该有回报才是。”
辛言忱早已想到了这点,他细细道“陛下为你赐了荣臻宫,想来心底是有你的。位份么,你当初侍寝后的位份晋得太快,碍了旁人的眼,这才招致祸患。”
“陛下大约是想到了这茬,才未曾给你继续晋位分,你也莫要多心。”
“除此以外,这一个月来,你要做的便是叫陛下莫要忘了你”
“说得对”裘荀生蓦的打断了他。
少年眸光灼灼地看着他“辛哥哥,我容貌既毁,你却未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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