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名字,义父叫他讨债的,坊里乞丐叫他死瘦狗,外面的人叫他臭要饭的,唯独她温柔地叫他无名。
那就给她送一只狐狸——狐狸比兔子难抓多了。
果然,他踩到了捕兽夹,要不是收脚的速度够快,只夹到小腿肚上的肉,他肯定和义父一样被人叫二瘸子。
沈霓的名字这么好听,他的也不能差。
他不想让她看见自己满身是血的狼狈相,偷偷放下歪脖子狐狸后立刻想跑,结果身后的门突然打开,他慌乱要跑,直直摔倒下台阶。
终于,他把沈霓吓哭了。
她哭起来好吵,还说自己疼。
是心疼。
他被她抱在怀里,她的身体很软,像饱满的蜜桃,轻轻一戳就会烂。
他敛起身上的刺——不能把她戳烂了。
她说:“无名,留在我身边吧。”
他有一刹那的动摇,但很快否决了。
在和尚庙只能吃素,他最讨厌吃素了。
而且留在她身边,就不能偷偷躲在她屋顶横梁上保护她了,不然会被人骂臭流氓。
他以为沈霓是个娇滴滴的大家闺秀,但他的腿刚好,她就邀他一起进山,说想看看他是如何打猎的。
他很紧张,紧张得连夜做了三个弹叉,最后挑了一个最好看的去见沈霓。
义父说他是副又臭又硬的贱骨头,什么病痛在他身上活不过一晚,他也这样认为。
结果他兔子还没打到一只,瞄准时绷直的小腿突然一抽,顿时脱力摔进胁迫下的烂泥中。
沈霓想下来拉他,可他看着自己褴褛的衣服沾满湿泥,立刻阻止:“你在上面待……”
话还没说完,穿着枣红色骑装的沈霓已经滑下来,背过身蹲在他面前:“你上来,我背你上去。”
这太没面子了,他不肯,刚要挣扎着爬起来,不想又陷得更深。
“你看你!”沈霓回头看他,“你再不上来我就跟你一起躺下去。”
“这里这么脏你疯了吗?”
沈霓毫不在意:“脏了洗一洗就是。”她又威胁,“你到底上不上来?”
怕她真的下来,又怕她被自己弄伤,他犹豫着:“你背得动我吗?”
沈霓嫌弃:“得了吧,小胳膊小腿的小孩子,我还背不动你?”
他被气到了,直挺挺地趴上沈霓的背:“我不是小孩,皇帝在我这么大的时候都当皇帝了!”
沈霓哈哈大笑,稳当起身趴上斜坡,打趣他:“拿皇帝跟自己比可是大罪,你脑袋不想要了?”
他冷哼:“我才不怕皇帝。”
没走几步,沈霓的速度慢了下来,他急忙要下来,沈霓突然笑了一声:“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你才能这样背我。”
他怔愣了很久,情不自禁地贴近沈霓的肩线,小声嗫嚅:“我可能一辈子都只能这样。”
“怎么可能!”沈霓反驳,“我绝对把你养得白白胖胖的,到时候天天让你背我。”
他真憧憬着她话里的一切,嘴角想上扬,却要别扭地按捺下去:“那我太亏了,你只背过我一次。”
他不喜欢和尚庙,但他喜欢和沈霓在一起。
他喜欢在树上看她跟老和尚温声细语说经,喜欢看她在躺椅上摇扇子,流动的光在她脸上徘徊,她时而蹙眉,时而微笑,他好想问她是不是梦见什么了。
可低头看到自己残破的衣衫和布满沟壑的手,迈上前的步子又收了回来,蹲在沈霓碰不到的地方,静静地看着她。
她说她可以嫁人时,他想到以前在淇州看到的十里红妆,还有身着凤冠霞帔的新娘,幻想着自己挑起盖头,琳琅珠宝下的那张脸是沈霓,不觉红了耳廓。
他不知道什么叫爱,但是他想永远和沈霓在一起。
“娶”字因羞怯拐成了“帮”字,他心虚喊道:“你嫁人关我什么事,难道我能帮你吗!”
沈霓没有对他隐瞒过什么,他知道她父亲是赵州卫指挥使,爷爷是戎马一生的老成国公,而她是他们的掌上明珠,金枝玉叶。
他一个臭要饭的在做什么白日梦。
可是他压抑不了本能的侥幸,所以当听到沈霓亲口破灭他的痴想时,他恼羞成怒地消失了三天。
因为三天就是他的极限。
多于三天见不到沈霓,他就变成一个溺水之人,仿佛被密不透风的结界掩盖着口鼻,让他无法呼吸。
然而他去到归元寺,扫地的小沙弥告诉他沈霓刚出发去京城了。
他心里一慌,撒腿就往京城的方向跑。
那天的风很大,风里还卷起飞沙走石,吹进他的脸上眼中,痛得他睁不开眼睛,喉咙也刺痛得像吞入了所有吹来的碎石。
终于他看到了沈霓的马车,看到她危险地探出半个身子冲他大喊。
他的侥幸显透出微光,而事实告诉他这不过是回光返照。
沈霓一去不返,他又被打回原形。
为了能接近沈家人,他想到赵州卫所参军,可他年龄太小,还没进卫所就被人赶了出去。
浑浑噩噩之际,他绕到了归元寺,看到慧觉站在大钟旁,面前是四排□□上身的武僧在用棍对打,其中有两对还是跟他差不多大的小孩。
他求慧觉收自己为徒。
慧觉问:“你为什么想入佛门?”
他睁眼说瞎话:“想普度众生,弘佛法。”
这都是沈霓说过的词。
慧觉怎么看不出他的口是心非,倒也没有拒绝他一个半大的小乞儿,当即带他走上百步梯,在大雄宝殿前为他剃度。
他问能不能把度改成渡。
慧觉说:“照为火,渡为水,水火不容,不好。”
他撇嘴不屑。
慧觉是个好师父,他不识字,便手把手教他写字,他比武时只知野蛮扑杀与撕咬,便孜孜不倦地给他讲经,在练舞时单独给他教授拳术和棍法。
皈依佛门的四年间,他是寺里最勤奋的一个,也是最有天资的一个。
他熟读佛家经典,能以一敌寺里所有师兄弟,慧觉也说他是难得一见的练武奇才。
十四岁那年,他和几位师兄弟下山历练,经过靖王的封地时遇上募兵,他弄来一顶帽子遮住光头跑去排队。
他谎报年龄,却被坐在一旁的靖王看穿。
靖王打着扇子说:“明明是个出家人,眼中却满是杀气。你不应该玷污佛门的清净,跟着本王上阵杀敌去吧。”
萧鸾身边多的是能人异士,他要成为心腹,绝对不能做一个只会冲锋陷阵的小卒。
他把每个月的军饷都拿去买兵书,遇到不懂的字就跑去问军营里的军医。
只能说运气也是一种实力,有一次他坐在厨房前边削土豆皮边看兵书,被下来视察的萧鸾遇到。
萧鸾一眼就认出脑袋刺拉拉的他,笑问:“你一个小卒看兵书做什么?难道还想做将军不成?”
他反问:“难道还有不想当将军的小兵?”
萧鸾愣了愣,随后大笑,指着身后几个副将问:“那你想取代他们其中哪一位?”
他看着萧鸾身后几个对他怒目而视的大汉,再问:“最大的武官官职是什么?”
萧鸾回:“左都督。”
“那我就取代左都督。”
这次萧鸾没再被他吓到,对着管他的千户道:“此人野心太重,不放在本王身边本王可不敢睡觉。”
就这样,他从一个杂役一跃成为靖王亲军,再也不需要干苦活,只要在军营里学习兵法与武术即可。
萧鸾的封地并不是富庶富饶之地,城里的百姓时常被山匪流寇骚扰,他就在一次次剿匪中领悟出种种兵法谋略与带兵之道,不过两年时间就能站在萧鸾的军帐中商讨大事。
延光十年,西南发生叛乱,还有外敌趁机入侵。
那本是齐王的封地,无奈齐王把朝廷下发的大部分军饷用作建酒池肉林享乐,麾下的老弱残兵根本挡不住敌方的进攻。
萧鸾是所有藩王中实力最强的,皇帝立刻下旨让他与朝廷五万精兵在梁州城外汇合,一举扳倒所有叛军。
他知道,自己见沈霓的机会来了。
他着急着立功,向萧鸾自荐要当先锋,冲破梁州紧闭的城门。
萧鸾很犹豫,毕竟他没有上战场的经验,最后也让他当个副将,辅助及老将进退。
他不愿机会流走,假意答应下来,等到了战场上,他无视军纪军令,不顾背后老将的怒吼,率先杀了出去,凭着蛮力顺着攻城梯爬上城墙,一刀砍下想要推开梯子的南蛮。
被砍了多少刀,被石头砸了多少下他数不清了,只记得到倒在血泊中时,刀口砍得坑坑洼洼,因为全身上下都是伤口,痛到甚至不知道胸口横亘着一条长长的伤口。
但没关系,他手里攥着敌军首领的头颅,他是这场仗的功臣,他有机会跟着萧鸾进京面圣了。
可萧鸾并没有赞赏他一字一句,在军医替他包扎时一脸寒霜地对他说:“违抗军令者格杀勿论,本王看在你的功劳上留你一条贱命,再有下次,本王在战场上就杀了你!”
他迷糊中答非所问道:“我有想见的人在京城啊。”
萧鸾的表情猛地一顿,脸上流露出一丝极易察觉的伤感,立刻背过身狼狈离开。
三个月后,叛乱平定,皇帝诏萧鸾与一众功臣入宫受赏。
进宫前,他跑遍京城大小的成衣店只为挑选一件称心的衣服去见沈霓。
他知道沈霓是最受宠的妃子,比皇后还受宠,她一定会出现在宫宴上,他一定要光鲜亮丽地站在沈霓面前,报复她的出尔反尔。
可当他站在沈霓面前,她淡淡地掠过他,便把目光放回皇帝身上。
她忘了他,她果然不要他了!
他闪过一丝失落,很快又被愤恨填满。
宫宴上鼓乐齐鸣,觥筹交错,吃的是山珍海味,喝的是香醑琼露,可他看到的只有高台上与皇帝同席而坐的沈霓。
暌违六年,她更美了。
红妆缦绾,繁复宽大的宫装掩盖不了她玲珑的身段,明眸善睐,朱颜酡些,在众目睽睽下凑到萧翎耳边说悄悄话。
裙下乱臣 第4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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