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到底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罢走进办公室的关辂,对关轸的严厉质问,未做答覆。他走到办公桌后坐下,抬头看她。“我本来预期你会在那阻止我。”他平和地说:“结果你使我这趟走得轻松得大出我的意料。”关轸神情漠然。“你不用担心,我无法再闯到你身上去了。”
必辂扬扬眉。“为什么?”
“你很聪明,进入情况的速度比我预想的要快。我想你和爸一样,有种与生俱来的领袖本质。”“而这种本质激发之后,抵挡了你的怎么说?威力?”
“我没有什么威力,我只是个无处可归的游魂。是你的意志力散发的排拒力使我无法进入你的身体。”关辂半晌说不出话来。是的,这几个星期,他是改变了许多,彷拂脱胎换骨了一般。“你教了我许多东西,轸轸,没有你,我不可能做到过去这些日子我做的每件事。”她深望住他。“我教给你知识,你运用的是你的智慧,加上你的善良,及跟爸一样的仁厚宅心,造就了现在这个你。”
“轸轸”
“可是爸的善良换来的是他的惨死。我希望你的运气好一点。”
“轸轸”
然而房间只剩他一个人。接著便有人敲了敲他的办公室门。
“请进。”他说。
门打开,进来一个活泼俏丽、穿著露出一截腰的紧身t恤和牛仔裤的女孩。“嗨!”她挥挥手“你就是关辂?”
“我是。你是”
“我是你嗯,应该算堂妹吧!我叫关虹瑛,我爸爸是关锦霄,他也在这上班也。你从美国回来的对吧?我爸本来也要送我去美国念书,还叫我去你家要你的地址。你家好奇怪哦,一个人也没有,我爸说啊”关辂听她一进来就叽哩呱啦说得不停,越听全身越僵硬。原来关轸说的竟是对的。主谋者原来果真是自己人!
这个女人看不见她。关轸跟著她从大门走进客厅。
她一到门口,关轸就察觉了。她不喜欢宋翠宜,不喜欢她深沉的眼睛,和更深沉的心机。她来“云庐”做什么?父亲的骨灰移走之后,他们一群人讨论著谁该搬进来,宋翠宜则认为该把“云庐”卖了。关轸玩了点花招,吓得他们一夥人逃窜得无影无踪。她居然敢一个人又回来。关轸盯著她,观察、留意她。宋翠宜停在她父亲遗像前,眼神冰冷而充满了恨。“我要知道,她究竟好在哪里!”宋翠宜对著遗像恨恨道。
她在说谁?关轸纳闷著。
“关轸。”宋翠宜忽然大声喊。“关轸,你在家吗?”
我就在你眼睛前面呢!斑姚的关轸比娇小的宋翠宜高了一大截地向下俯望她。宋翠宜开始上楼。关轸继续跟著她。她偶尔停下来四望,似乎在找什么。然后她感觉寒冷似的抱著双臂。“你唬不了我的,锦棠。”宋翠宜边走边喃喃。“你不要想吓我。我只是来看看她,看看你锺爱一生的女人,看看能使你见了她,从此眼里再装不下第二个女人的段绣文,到底好在什么地方。”关轸愣住。宋翠宜爱她父亲?他们曾是恋人吗?
“她在哪,锦棠?你若真跟著我,带我去见她。带我去看看你的金丝雀。我不会对她怎么样。你的婚礼我没有参加,你和她结婚后,任何你带著她出席的场合我也不肯去,我受不了看见你们在一起,你明白吗?”宋翠宜突然停住转身,吓了关轸一跳。但宋翠宜仍然没有看见她。她眼睛搜寻著,可是她看不见关轸。“带我去看她,锦棠。”宋翠宜继续对著空气说:“我见过她的照片一次。现在我要亲眼见见她,也许我就会甘心了。”为一股奇异的悲悯驱使,关轸走到了她前面。她竟然彷佛感觉到了。她跟著关轸,走到走廊尽头。当关轸把房门打开,宋翠宜瞪著“自动”开启的门,颤抖的手抓紧她的皮包。“谢谢你,锦棠。”她低声说。
她走进去,然后她看到了坐在窗前一张躺椅里的女人。一个形容枯槁,在死亡边缘徘徊的女人。宋翠宜在段绣文面前站定时,眼中、脸上的恨意霎时间全部化成云烟。
“不,你不是段绣文。”宋翠宜惊惧地喃喃。“你怎么会变成这副模样?”关轸注视她在母亲身前蹲下来,小心翼翼去拉母亲的手。宋翠宜看到段绣文右手无名指上的蓝宝石结婚钻戒时,忽然崩溃了。她伏身掩面而泣。一直到她走,段绣文都维持原状,一动也没动。但当关轸要离开时,她母亲突然很轻很轻地开口了。“不是她,轸轸。”
必轸眨眼间便来到母亲眼前。“妈?”
段绣文乌黑的眼睛望着她。“不是她。”她清楚地重复。
啊!妈妈也看得见她。关轸弯下身。“是谁,妈?你知道,是不是?是谁?”段绣文乾皱的脸露出柔和的光辉。“爸爸和哥哥是对的。怨宜解不宜结。去吧,轸轸。”她缓缓抬手摸抚关轸的脸。“你已经吃了太多苦,太多了。”关轸握住母亲的手“文件,妈,文件在哪?”
“枕头。好累。”段绣文闭上眼睛,睡著了。
必轸走到床边,拿了个枕头为母亲垫在头下面,又在她身上轻轻覆上一条薄毯。她站在那,俯视母亲沉静、安详的睡容。母亲余日无多了,她想道。段绣文忽而缓缓张一下眼睛,又低喃了一句:“枕头。”
“你还敢回来见我!把事情弄成这步田地,你还有脸来见我!”
“他明明死了!我发誓!”
“你除了发誓还会什么?”
“你看这些照片!没有证据,我不会付尾款的。那是个职业杀手,他两枪让姓关的小子当场毙命!他拍下他躺下去的照片来向我交差。你看,你看!流这么多血,他怎么可能没死?”她一把挥开照片,把一张令她夜夜噩梦的报纸扔到他脸上。“你自己看!他活生生在这!必锦霄亲眼看到他身上两个黑窟窿。你的人是给了他两枪,可是他活著,关辂没死!”他瞪著报纸,报纸在他手中抖得沙沙响。“不可能!不可能这个人一定是冒牌货!”“我从来没有要你杀他,只是给他个教他终生难忘的警告,让他父亲为了照顾他的下半辈子,永远的离开巨霆和关氏,结果你把关锦棠炸了个粉碎,反而留下关辂在这耀武扬威。他现在等于是第二个关锦棠!”“关锦棠的事不是我做的!我还是在美国得到消息,才知道他死了。我以为是你”“胡说!我会白痴到惊动情报局和最高警署,把自己陷在这动弹不得吗?关辂回来以后,神出鬼没的,一出公司就不见了,好像他会隐身术似的!”他困恼地摇头。“搞了这么多年,你还不肯死心啊?为什么不算了?从关锦霄那弄一笔,我们远走高飞不好吗?”“关锦霄只是条小虫,我的目的也不在钱,我要他们姓关的全部下地狱!”他看着她凶厉的眼光,不敢吭声。他当初追求她,和她郎情妹意时,她不是这个样子。他一直以为她只是野心勃勃,要打垮关家,和他共创一番事业。为了爱她,他什么都答应去做。此刻忽然间,他有点觉得他像是一颗任她摆布的棋子。她突然伸手拿起一张关辂倒在血泊中的照片。“这个抱著他的女人是谁?”“大概是他的女朋友。”
她仔细拿近了看。“很眼熟。他现在是有个女朋友,或者是同一个人。去查查,也许她可以当饵。”她把照片丢给他。“不要再闹出人命了!”
必辂突然自睡梦中惊醒。然后他发觉他不是自己醒的,琬蝶坐在他旁边,摇著他。“小蝶。”看见她,他长吁一口气,将她揽倒进他臂弯。她的脸偎著他肩窝。“有你在身边真好。”他低喃。他下班回来,发现她在“云庐”是关轸打电话叫她来的,她告诉他。要她来陪伴段绣文。关辂以为母亲出什么事了,但她坐卧躺椅上,依然如故。从他把她接回来,她就只肯坐在那张躺椅上,睡也睡在那。他喂她吃东西时,不知是否闻到食物的味道,她会张开嘴巴,除此之外,她没有其他反应。疲惫已极的关辂回到自己卧室,往床上一躺就睡著了。
“我睡了多久?”他问她。
“一个多小时。作噩梦?”
他看着天花板,那里浮出一个人的脸孔。他过去每次重复梦见他幼时被绑架的过程,其中有个人的脸,他始终看不清楚,记不起来。刚才那个梦,这张脸清晰地浮现了。他觉得熟悉,他知道他似乎认识这个人。他曾在哪见过他。在绑架之前,他见过这个人,可是他依然记不起来。“谦几天有个女孩去公司找我。”他将关虹瑛对他说的话告诉琬蝶。
她惊异地仰起脸。“是你的叔叔?”
“但愿不是。”他叹一口气。“我想了好几天,想不出我该如何去找他,及该说什么。”她温柔地抚他脸上、额间忧虑的线条。“如果确定是他,你要怎么做呢?”关辂闭上眼睛。“给他们从一开始他们就想要的东西,结束这场无谓的争怨。”“你以为你结束得了吗?”冰冷的声音随著关轸一起出现在房间床的另一边。关辂和琬蝶同时起身,她自关辂身旁挪开,坐到床侧,不想让关轸看着她和关辂相依相偎而难过。“你不能对别人的隐私表示点尊重吗?”关辂有点懊恼,不过口气是平和的。“放心,令晚之后你们可以拥有一辈子的隐私。”关轸把手上的一个大信封丢到床上。狐疑地,关辂拿起来,打开封口,拿出里面的东西。“是爸的遗嘱和公司所有权文件!”他大吃一惊。“你在哪找到的?”“妈今天对我说了一些话,我后来回去疗养院,在她的枕头套里找到的。”“她对你说话?”
必轸神色黯淡。“妈挣扎著无法安心离开,因为她不放心我。她的生命已经枯竭了,辂辂。她需要安息。”
必辂双目剧张。“你胡说什么!”
“我要走了,辂辂。妈会和我一起走。令后你要好自为之。”
必辂从床上跳下来,他没抓著关轸。琬蝶跟在他后面跑出房间,奔向他母亲的卧室。“妈!”关辂仆倒在躺椅前,颤抖的手摸著母亲合闭的眼,及似乎带著微笑在安睡的嘴唇。她已经没有鼻息,他俯向她胸膛也听不到心跳,按她的头侧和手腕,脉搏完全停止了。他摇摇晃晃站起来,琬蝶马上朝他走过去,紧紧拥抱他。他也紧紧抱住她,把脸埋在她发中。他没有哭,只是沉重地抽气。琬蝶望向他肩后,依稀看见关轸的身影在屋外远处越飘越远。她的泪眼模糊,想着刚才在关辂房间,关轸自始至终没有看她一眼。
必辂很简单的为母亲办了丧事。他冷静得出奇,从头到尾琬蝶都没有看见他掉一滴眼泪。他只有见到她,和她在一起时,会流露出脆弱的感情,然也仅是沉默地拥抱著她。琬蝶有时会想念关轸,她临走前甚至不肯和她道别,令她感到心伤。她对关轸,对她所扮演的另一个关辂的爱,依然存在,那是不能磨灭,或因她的消失,或“他”的死亡而消逝。关辂觉得有如一朵失依的浮萍,他唯一的慰藉只剩下琬蝶。
他终于明白了关轸当初不能接受或承认他死亡的心情。当她动不动就冒出来,虽然明知那是她的魂魄,至少他可以看见她,她是存在的。现在她真的走了,失去她的事实才那么清楚地刺痛了他。母亲葬礼后第二天,关辂召集了一个家族会议,出席的只有他本人,关锦霖、锦霄兄弟,及宋翠宜。关辂拿出父亲的遗嘱及信封内其他文件,让他们传阅过目。三个人都变了脸色。因为关锦棠除了将“云庐”留给关辂,他名下的银行存款分别给关辂、关轸兄妹,公司所有的一切,他平均分配,全部给了他大哥和三弟。关锦霖瘫坐椅中,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宋翠宜起身走出了会议室。
必锦霄愣了一阵子后,忽然抱头痛哭。
“我们没想到我们没有要做到这么是我胡涂关辂,是叔叔太胡涂了”“是谁?三叔。”关辂平静地问:“请你告诉我,你说的我们,还有谁?”“姚心妍。”
必锦霖听到这个名宇跳了起来。
“姚心妍?”关辂问。
“是你爸爸从前的一个女秘书。”关锦霄源源本本地说出姚心妍如何在关锦棠婚后对他由爱生恨,先在他们兄弟间挑拨离间,然后出主意绑架关辂,以迫使关锦棠无心公司事务,失去职权。后又千方百计要找出绑架中途脱逃的关辂,不料引出一连串命案。“这个蛇蝎女人!”关锦霖咆哮。
他弟弟和他对望的一眼中,才明白他们都曾被操纵于同一个女人股掌中。关辂这时最后一片记忆豁然明朗。当年把他从家里哄骗出去的男人,他的确认识他。他是姚心妍的男朋友。他向关锦霄提起这个人。“在美国负责找你的行踪的就是他。”关锦霄说,然后想起来,愧疚地低下头。“他前些时还打电话,跟我问起你的女朋友。”“琬蝶!”关辂气急之下,跳过去一把揪住他叔叔的衣领。“他想对琬蝶怎么样?”“他他想用她来要胁你”必辂已经又突然一把推开他,跑了出去。他这些日子都是叫凯文开车去接送琬蝶,但今天她坚持自己到公司来找他,因为他要开会,她下班后要去买些东西。琬蝶虽不高兴,可是还是坐了凯文的车回来。她一出超级市场就看到他。她不知道他如何知道她在那,若她下班出来时他便跟著地,何不在她叫计程车前就载她上车?不过他不跟她说话,她也懒得问他。走过停车场,朝电梯过去时,瑰蝶看见了那个人。他从一根大石柱后面慢慢晃出来。她没有放在心上,继续往前走。忽然,那个人朝她跑了过来,琬蝶本能地后退,跟著一双强劲有力的手从后面抱住她。她抱著的购物袋掉了下去,里面买的东西滚了出来。琬蝶全力地挣扎抵抗。但那双手抱著她滚倒在地上。同时,她听到一声枪响。坐电梯赶到地下室的关辂,在枪响的同时出电梯。他先看到和另一个人纠缠著倒在地上的琬蝶,然后看见拿枪的人。他马上认出那张在他梦里出现过无数次的脸。“你!就是你!”
“不!必辂,快走!快跑!”琬蝶大叫。
她挣扎奋力乱踢的脚踢中了紧抱著她的人的陉骨,那人终于松了手,她就手脱了高跟鞋就朝他头上砸下去。但他竟是凯文。此刻琬蝶顾不得他了,她转向关辂,正好那人发射了第二枪,对著关辂。而关辂只顾奔向她,没有看见。“关辂!必辂!”她尖声喊,心里也在呐喊,不!不要又一次!不要!
子弹到了关辂面前不及盈寸的地方,忽然停住了。至少在一般人眼中看来,它是凌空煞车似的煞在空中。只有琬蝶和关辂看见它嵌进了关轸的身体。她在千钧一发之际出现,救了关辂。凶手骇然愣在当场,等他想起来要逃走,凯文已经冲过去抓住了他。
“轸轸!”关辂把妹妹抱在怀里,泪水夺眶而出。“轸轸!”
琬蝶跪蹲在她旁边,亦泪如泉涌。
必轸苍白的对他们一笑。“难过什么?傻瓜。我已经死了呀,只是再死一次而已。”凯文把那人双手反绑,又绑了他的双足,将他丢在一边,也走过来,蹲下他高大的身躯,悲伤地看着关轸。“谢谢你找到了她,凯文。”关轸说。
凯文倾身吻她的前额。
必辂和琬蝶都惊愕地看着他们。
“是你叫凯文去接我。”琬蝶握住必轸的手,泪如雨下。“哦,关”她住了口,想起她上次叫她的名字,关轸激烈、激动的反应。
“琬蝶。”关轸反握住她。“我爱你,记得,我、永远爱你。”
“我也爱你。”琬蝶俯身吻她冰冷的唇,排山倒海般的痛苦再次席卷她。
“我也水远爱你,关辂。”她低语她曾经呼唤过她的名字。
“轸轸”关辂哽咽不成声。
“好啦,现在我可以安心走了。”关轸露出几乎像女孩子的甜美微笑。她拉过关辂的手和琬蝶的,将它们盖在一起,然后,她走了,永远的走了。
必辂将琬蝶拉进怀中,两人紧紧拥抱,悲声为他们失去所爱的人痛哭失声。稍后当他们听到警车驱近的声音,互相扶著站起来,才发现凯文不见了,那辆黑色轿车也不见了。而他们都没有看见或听见它驶离。
庙祝注视著手挽手离去的一对夫妻,心想,这真是一对璧人。
男的牵著的小男孩,和女的牵著的小女孩,看起来像是对双胞胎,长得既像父亲,又像母亲。他们每年都来,每次他们走时,灵骨塔上便会飞下来一只全黑的蝴蝶,跟在他们后面,一直送他们到山脚,然后飞回来,飞进塔内,等第二年清明这对夫妇带著孩子们来,它才会再出现。
庙祝从来没有看过这么美丽、这么大的蝴蝶。它的羽身在太阳下会反射出灿烂的光芒。
他曾上塔去找,可是就是找不到。没有关系,等明年那对夫妇来,他还会看见它的。
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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