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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在大牢内的绍骅,已经被折磨得快不成人样了,一次又一次地晕厥;又一次接一次地以冷水泼醒,在反覆不断的生理摧残下,绍骅的脑海中,渐渐地流失掉大多的记忆了!
    “还装死,快起来!”狱卒又朝他裸露的背抽了一记。
    绍骅毫无痛楚地晃了一下,眼眸是无神的。
    “够了!别打了,再打下去什么都别问了!”夏云葆适时地出现,停止了狱卒无止尽的抽鞭。
    他反常地掏出一条手巾,拭去绍骅嘴角的血丝,用一种从未有过的和蔼声音,抬起他的下巴道。“小子,脾气那么倔作什么呢?对自己又没有好处,只要你说你们‘文学社’在什么地方,我想我就让你和晴绢成婚,不止如此,还帮你们准备一栋欧式洋房,要多少银子都不成问题,干么老跟自己过意不去呢?”他笑得极为丑陋,脸贴向绍骅只有两指幅之宽。
    绍骅微微漾起一点笑意,不说一语,豁尽剩余的精力朝着夏云葆啐了一口口水,咬牙叨齿地说:“你作你的白日梦吧!”
    夏云葆当众受到羞辱,愤而夺下狱卒的鞭子,狠狠地抽了他两下,口中喊着:“妈的,敬酒不吃吃罚酒。”
    眼看楚绍骅韧性之强,再如何折磨也套不出他什么口供,于是将心一横,他抽出佩戴的大刀,准备一刀了结他的性命。
    就在刀尖要刺向绍骅的腹部时,一名小兵慌张地冲了进来,大声嚷道:“大人,不好了,一群洋人和革命党的乱党,声势浩大地打过来了!”
    “洋人?革命党?”他脑子里一阵杂乱,洋人怎会和革命党凑在一块,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他急忙丢掉手边的刀,跟着那名小兵步出大牢,直到走至大厅,那浩浩荡荡的人马已快要进占整个武昌府了。
    西元一九一一年十月八日武昌起义前两天
    蒋翊武在反覆思索了一个晚上后,立即拍了电报告知黄兴,将此地的危急情形详告细述,而黄兴眼见中国各省的革命热潮已趋成熟,当天便拨通电话至武昌同盟分馆,要他们以康德黎先生(即孙文的老师)的名义,调支武昌英商会馆的军队,一同起义,伙同“文学社”成员,先行围剿武昌府。
    “你们好大的胆子,居然联合洋人反叛朝廷,罪不容赦!”夏云葆站在大门处,严声斥骂。
    “你别再助纣为虐了,这种腐败的朝廷再不灭亡,不知还要做出多少丧权辱国的事。”蒋栩武站在第一线,手举枪械,毫无惧色。
    双方相互喊话了十多分钟,蒋栩武见对方仍食古不化,准备下令开炮时,夏晴绢从人群中冒了出来。
    “爹!你就别再执迷不悟了,你若肯归顺我们,我会央求国民政府对你从轻量刑、绝不刁难你好吗?”
    “闭嘴!你这贱丫头,居然帮着外人来对付亲爹,枉然我供你上学堂,连基本的孝道都做不到,你还有何资格跟人家谈什么民族大业?”夏云葆已不逮念亲情,词汇极尽苛刻。
    “爹!不是女儿不孝,而是你的所作所为,天怒人怨、人神共愤,我这么做是在帮你,你怎么”
    她的话硬生生被蒋翊武截断。“晴绢,没用的,你爹已不可救葯了,此刻再不攻下武昌府,等清廷的大军赶到,一切全都完了。”
    晴绢忍痛地默许了,她相信她的抉择,在天之灵的亲娘会谅解她的。
    蒋翊武一声令下,炮声隆隆,所有人马同涌进武昌府,一时之间,刀光剑影,惨叫声不绝于耳,现场是一片混乱,夏云葆见情况不妙,忙在随从的掩护之下,跃上一匹马,自后门先溜为妙。
    “绍骅!绍骅!你在哪里?”晴绢在一阵厮杀的人潮中,直奔进黑暗的大牢,并高喊着他的名字。
    “晴晴绢我我在这”奄奄一息的楚绍骅听见晴绢的声音,如回光返照地喊了出声。
    “绍骅”她看见了他,在大牢的最阴暗处,有一具半吊着的人形,晴绢从那身形一看,肯定是绍骅没错。
    “对不起!我来迟了,让你吃了这么多的苦!”晴绢紧紧地抱住他,深怕他又自她眼前消失。
    “别别管我了!快快走吧!”他疲倦得连眼皮也动不起来。
    “不要!你要坚强,你说革命成功后,第一件事就是要娶我,眼见就要完成了,你不能说话不算话。”晴绢激动地拥抱着他,并将他手中的绳索松绑,扶至一旁去暂歇。
    他伸出颤抖的手抚摩晴绢的脸颊,瘀青的脸庞透出一股让她安心的笑靥。“别别这样,我我会不高兴的。”
    “你一定要活下去,否则我会难过一辈子的”
    “好!好!我我会活下去,我我们都都活到一百岁。”说完,一口鲜血自喉中涌出。
    晴绢正手足无措之际,蒋翊武自大牢入口处跑了进来,脸色是急迫的。“晴绢,快带绍骅走吧!你爹增派的湖北十二军全到齐了。”
    “可可是他”她含着泪水看向蒋翊武。
    蒋翊武明白了她的眼神,将枪交给了晴绢,又弯下腰抱起了楚绍骅。“我抱着他走,你在前头开路,看到清兵就开枪打死他们。”
    晴绢此刻也顾不了许多,为了绍骅,她必须提出更多的勇气。
    两人永结同心,晴绢那大时代儿女的气魄也在此淋漓尽致地发挥了,在她心中,除了维护国家的大爱外,还有为绍骅开出一条生路的真爱,这一刻,就算是死,也是值得的。
    或许是“系情石”的帮助,一颗打向晴绢的子弹竟是射中她腰间的“系情石”让她万般幸运地杀出重围,在英军的掩护之下,终于平安地回到“文学社”中!
    一场战役下来,清军死伤惨重,革命党员幸好没有什么人死亡,这大概是冥冥之中注定清廷已走向日薄西山的穷途末路了吧!
    在这如此值得庆贺欢腾的胜利中,晴绢却半点也快乐不起来,因为绍骅的情形每下愈况,连请最好的西医来看,都不禁摇了摇头,不表乐观态度。
    晴绢在绍骅的病床前,连续照顾了他两夜,在十月十日的夜晚,捷报突然传来,满清政府被推翻了,这令人为之疯狂的喜悦,也随着四处燃起的鞭炮声,传入晴绢的耳内。
    “绍骅!你听见了吗?革命已成功了,我们赢了,我们真的赢了!”她将他的手背贴在她布满泪水的脸颊上,但不见绍骅有任何的反应。
    从那天救回来后,绍骅的眼睛就再也没有睁开过,除了呼吸时强时弱外,其他的部位并无任何的反应。
    “绍骅,革命成功了,你听到没有?你醒醒啊!你不醒来怎么能娶我,我是你的新娘啊!你快醒来娶我。”
    “别这样,你这样会惊扰他的。”于媚将她拉离开,眼中也噙着泪水。
    晴绢为了绍骅,已这样不吃不喝了两天,苍白的脸庞宛如一朵垂死的花蕊,不见昔日清秀佳人的原貌。
    她大有一同陪绍骅殉情的心意
    今晚,是绍骅生死关键的重要一夜
    黄兴先生请来的最好西医,在给绍骅打了一针止痛剂后,语重心长地说道:“捱不捱得过,就看今晚了!”
    待众人离去后,晴绢执意要自己守在绍骅的身边,尽一切力量让绍骅能度过这场劫数。
    深夜十二点,在绍骅呼吸变平缓后,晴绢悄悄地把门上了锁,并就着一盏微明的小油灯,拿出早已准备好的纸和笔,仿佛下了重大决定般地写下
    绍骅吾爱:
    当你睁开眼睛时,我已悄悄地挥别你了!
    不要试着来找我,天涯海角将不再有我的踪迹,绢之所以如此,实乃爱你至深所致。
    今后你务必要以社稷大业为重,若家园始兴,国家步入正轨,统一号角已奏,到时,也别忘记,要找一个比绢更能照顾你的女子,长相厮守、永结同心,这才是绢所乐见的。
    “系情石”已放妥于你的小木盒内,还有我为你编织的一条白围巾,你说过你喜欢白色,希望世界像白色纯净的和平曙光,永远不再有杀戮。我好高兴,这份祈求,终于实现了!
    严冬将至,霜雪寒冻,早晚须谨记将绢的围巾系于颈上,一来可保暖,二来可多思及绢如同时时刻刻在你身旁,永不离开,让绢也能在天际的某一端,遥念心灵相契之温馨,勿怪绢如此忍心背弃,请相信绢之所以如此,切切万不得已,离开你,含悲饮泣,如削肝肠,缕缕柔情化作相思泪、寸寸思慕凝为定情岩,绢会生生世世向上苍多为你祈福,愿今生之缘、来生再续!
    晴绢别笔
    她泪流满面地写完此封诀别书,时候也差不多了。她发颤地将手伸进腰际,取了“系情石”就着莹莹的小烛火,再次端详了绍骅最后一次容貌,那一张令人多么不舍离去的俊秀脸庞,从此就只能烙印在脑海中了。
    她将“系情石”慢慢地放在绍骅的胸口,一句一句地念着他的名字,那只如青葱般的玉手柔皙地贴在他的胸襟,感触到他的心跳已慢慢地活跃起来了。
    “楚绍骅楚绍骅楚绍骅”第八十遍了,再十九遍,他就会恢复成以前健康、充满生命力的大男孩了。
    看着藉由“系情石”的神力,楚绍骅身上的伤疤竟奇迹式地在愈合当中,脸色也变得红润起来,相对地“系情石”也没忘了从她身上取回应得的代价,晴绢那纤纤玉手,正以极快速度地在萎缩、变形之中。
    “楚绍骅!”她强忍着喉咙的不适,念完了九十九遍名字。“我今生今世为此无怨无”最后一字她难受地咬牙念出:“悔!”
    这时“系情石”整个普照出红色光环,如同一个大泡沫般地笼罩住楚绍哗,另一波青色的光环则飘向晴绢,也将她团团包住。
    半盏茶的工夫,晴绢已不再是昔日的娇颜纤体了,她和湘太妃一样丑陋、形容枯槁。
    “别了!绍骅,好生保重。”晴绢驼着背,一跛一跛地离去,离去前,迅速地将“系情石”和她所编织的那条围巾,纳于他枕头边的小木盒中。
    她自后门溜走,永永远远地走了,没人知道她去了哪里,仿佛她已从这人世间如炊烟般地消失无踪。
    旧废墟后的古墓旁。
    一道蹒跚瘸残的黑影踩着烂泥而来,披头散发、破衣臭鞋,那身形宛如一名活叫化子。
    “我知道你一定会来找我的。”湘太妃站在朝阳初升的地平线旁,拄着拐杖,静候旧友再次造访。
    晴绢此刻心灵平静多了,外形的残缺丑污并不代表内心也是如此,她那份光明豁然、为爱奉献的熠熠光束,世间有几个人可以同她比拟?
    “我总认为非要到我这个年龄才能深刻地领悟到爱情无穷的珍贵,没想到,你开悟的程度和那份过人的胆试,让我由衷地更钦佩,有时我在想,女人的一生真的就全投注在爱情上吗?”湘太妃望着天边的一道金色曙光感慨地说道。
    晴绢笑了笑。“若是值得,就去做吧!至少‘系情石’没有以我们的生命作赌住,不也就在暗示我们,珍重自己的生命,让它开出灿烂的花朵,比爱情的两人世界更宽广,也更美好吗?”
    “小丫头,难得你年纪轻轻就看得如此远阔,若非现实环境逼迫我们变得如此,说不定,这世界上又多出了两对令人称羡的鸳鸯伴侣,那不知有多美啊!”湘太妃过去挽住她的手。
    这些美轮美奂的天伦梦幻,只待湘太妃和晴绢慢慢在这古墓之中,相依编织了,虽然她们以后要过着远离人群、寂清而终的命运,但她们也不憾恨,至少,她们曾有过的旷世珍爱,是世间凡夫俗女体会不到的,那么,这段短暂的人生,毕竟是唯美绝伦的
    绍骅在奇迹似地活过来后,看到晴绢亲笔写给他的诀别笺信,如遭一记闷雷轰顶,不但没有因大病初愈而健硕开朗,反而益加消沉憔悴了!
    他翻遍了武昌市整个大街小巷,还印制了许多晴绢的肖像四处散发,整个“文学社”的男女同志,没日没夜地轮流找寻、打听,在经过了十五天的查询未果,大伙儿的一致结论,便是晴绢以为绍骅不会醒过来了,自己找个偏僻的地方自杀殉情了。
    可是,绍骅始终不相信,在冥冥之中,他可以明了晴绢一定还活着。他拿出“系情石”来指引他,未料,当一方已牺牲自己救对方后“系情石”再也无法发挥特殊功效了!
    天幕苍苍、劲雪纷纷,严寒的酷冬不知不觉地降临至汉水河畔,晴绢已失踪了两个月,这两个月来,绍骅每天都会围着那条白围巾来到他和晴绢初次相逢的定情之地,一站就是好几个小时
    这些日子以来,他明显瘦了很多,嘴上的胡子像杂草般地乱长,成天浑浑噩噩、不言不语,宛如一具失去灵魂的躯体。
    今日在节气上是大雪,北方锋利的狂雪漫天飞舞,四周尽是白茫茫的一片,汉水也似乎抗不住严冬的侵扰,逐渐自我封合了起来。
    看着渐渐积雪成冰的汉水,绍骅禁不住落下了滚滚的热泪,这是在为他好吗?他认为自己是在受着炼狱般的煎熬与折磨,当初若让他死了就算了,何必活下来受此磨难?
    他不懂晴绢离开的理由,到底“系情石”要她付出何等代价,让她不得和他相倚相偎过一生?他不懂,他真的不懂。
    从口袋中再次摸出了“系情石”那黝黑的外表依然光亮剔明,在白雪皑皑的银色世界中,仍闪烁得如天边的一颗孤星,璀璨又寂清。
    “系情石,你给了我一个惨淡、灰蒙的人生,你知道吗?若你有听见我在对你说话,你就将晴绢还给我,让我对生命再次燃起生机,好吗?”他对着石头喃喃自语。
    可是“系情石”仍静静地躺在他手中,不发一语。
    他双眼又再度红了。“为什么?上天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我为了整个国家付出一切,现在大业已成,为何还如此狠心夺走我心爱的人,这不公平、不公平的!”两行热泪潺潺划过颊边,一滴透明的清泪,凑巧地落在“系情石”上,泪渍扩散,盈满整个石面。
    他仍心疼得泪如倾雨,独自在汉水畔嚎啕、怨怒,这时,一阵疾风扑向绍骅的脸,将他的围巾席卷而走,飘飞到天上去。
    “我的围巾!”他呐喊道,发了力地卖命迎头追去,这是晴绢留给他唯一的寄情物啊!
    说也奇怪,围巾飘啊飘地,竟飘到汉水旁的一处废墟,掉落在一地阴森的古墓上。
    当他正要前去捡拾起时,一名佝偻的女子也刚好要藉着风雪未变得骤急时出来打点水,以免江面结冰,无水可用。
    “你”绍骅先是吃了一惊,后又仔细一看,这女人虽然长相丑陋,又驼着背,但举手投足之间,竟有说不出的熟悉,莫非是
    晴绢也急慌了,在这样的场合下,她实在不愿让绍骅看到她的摸样,将头一侧哑着嗓子说:“这地方又脏又臭,年轻人,快回去吧!”
    凭着第六感,绍骅的心跳得好快,他不顾对方的冷言相向,欲上前瞧个仔细,反被晴绢拨开。
    “你你别过来,我不认识你,你快走!”
    越是如此,绍骅越坚持不走。忽然听到湘太妃探头喊了一声:“晴绢,今天风雪太大,我看你别去打水了!”
    “晴绢?”
    所有的疑惑已迎刃而解,皇天垂怜,果真听见了他的呼喊,他加快脚步,一手扣住晴绢的手腕,将她紧紧箍住在自己的面前。
    “你为了救我的命,拿自己的容貌当交换条件对不对?”他深情又心疼地望向她。
    晴绢用沙哑的喉音道:“你离开吧!这样的我是配不上你的。”
    “不!你胡说,不管你变得如何,就算你断手缺脚,我依然爱你,我生生世世就只要你,我只爱你一个呀!”
    绍骅两手环住晴绢,温暖的胸膛供她栖歇,他终于找到她了,是他的诚心和挚情感动了“系情石”让它破天荒地令佳偶重聚,此情可是日月为证、天地为鉴。
    晴绢早已哽咽无声了,多少个午夜梦回时,她等待的不就是这一刻?而梦,不都是虚幻的吗?可是,眼前所站的绍骅,可是她日日夜夜思念的绍骅啊!
    湘太妃在哭泣中笑了出来,多感人的一幕啊,幸福的光芒依然眷顾着晴绢,给了她一生中,最无怨无悔的一次爱的快乐史诗。
    风雪依然在飘着,但两人一点也不感到有一丝丝的寒意,此刻,两人的心中,早已绽发出春天的暖息,而那颗“系情石”也紧紧地握在两人的掌心中,将他们永远紧紧地系在一起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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