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得兄弟们更加不快,原本就惊魂未定,还要被指责,他们便强说:“见到敌人不冲,算什么打仗?做一头狼,就算死了,也比当只逃跑的兔子强!”
苏喆在帐外听了,暗暗点头,侍女要撩起帘幕,苏喆摆了摆手,示意自己不进去。待苏晟看完兄弟,哭了一场,苏喆又与他商议:“无论死伤,又或者没伤,你都把他们带走吧。”
“也是,别再出意外了。只怕他们不肯听。”
苏喆冷笑道:“我不是为了他们,我是为了我自己,他们再在这里擅作主张,不听军令,我怕他们拖累死我。一次两次,我怕我禁不住第三回 !”
苏晟哑然。
苏喆道:“他们要是不走,我就把他们捆了,你拖回去。舅舅们要有什么说法,等我回去与他们理论!”
苏晟道:“我知道了。”他心里开始犯愁,很怕面对父亲和叔叔们,又愁这一路怎么带兄弟回去。突然,他有了主意:我先路过大帐!令是姥下的,我顺路复命,这总不能说我做错了吧?见了姥,兴许就有安排了呢?
于是,他就带着这些死死活活的兄弟,拖着兄弟们的残兵,奔祝缨大营而来。因有伤患、遗体,路上走得稍慢,他到了大营才发现,不止是他,祝青君等人竟也回还了!
他与祝青君在大帐外见面,祝青君看了一看他身后的几个轻伤的兄弟,道:“回来了也好,你们运气也是不太好。派去调小妹的使者已经在路上了,她这几日也该回来了。你快去见姥吧。”
……
苏晟与几个能动的兄弟进了大帐,他才抬起手来抱了个拳,身后的兄弟嚎啕大哭:“姥!您要为我们报仇啊!”
祝缨由他们哭了几声,才说:“慢慢说,你们经历了什么?”
这个经历,就不太好描述,因为起因是苏喆不让他们冲,但是苏喆没有争过他们,他们带兵就往前冲了!然后就撞上了“铁骑”,在此之前,阿苏家的年轻人是从来没见过骑兵的。见识过的如苏喆、苏晟,都是很小心的。
没见过,被骑兵一冲人都懵了,接下的印象就是兄弟死了、自己受伤了。
这要怎么描述?
“他们青面獠牙,脸上涂黑,像鬼一样,很吓人!”
“不不不,是赤红的脸庞!”
反正,对手不是人。
此外又有小小的抱怨:“我们被追赶,小妹在后面也没跟上来,她还跑偏了。”
祝缨不客气地道:“她要跟在你们后面,她的队伍也要被你们冲散了,那就是崩败。来人,把他们送回梧州去。”
“姥!我们不回去!”
祝缨可不管这些:“上阵,不听军令,折损这许多士卒,都该斩了!还要闹吗?苏晟,带他们下去!”
苏晟匆匆答应一声,拖着兄弟们往外走,兄弟们还想挣扎一下,祝缨轻轻地咳嗽了一声,不知怎地,突然显得很吓人,几个年轻人顿时没了声音,小碎步跟着苏晟出去了。苏晟先将兄弟们安顿好,想了一下,从自己的战利品里翻出一把漂亮的小刀,揣着去找祝青君。
走不几步就看到祝缨一行人走了过来,祝青君正陪在祝缨身边——她们是来致奠的。
苏晟耐着性子,等祝缨上了三炷香,说:“人都要好好地送回家。”他也答应了,趁祝缨转身的时候,他对祝青君使了个眼色,祝青君虽不理解,但也点头。苏晟心中大定!
他觑了个祝青君得闲的空儿,到了祝青君的帐外,清清嗓子:“青君姐姐!是我!”
“进来。”
帘幕撩开,一个高壮的汉子理着帘幕的一角,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苏晟对他点点头,大步走了进去。先问姐姐好,又问:“姐姐也是回来休整的吗?”
祝青君道:“是。你有事。”
苏晟拿出小刀:“路上得到个小玩艺儿,想来这东西也只有姐姐能用得上。”这上面镶满了宝石,确是一把好贵的兵刃。
祝青君玩味地看着他:“说人话。”
苏晟道:“那个,姐姐,我不想回梧州,姐姐能不能帮我同姥说一说,我想留在前线。我的兄弟们死伤惨重,我要为他们报仇的!咱们梧州,正经也只有咱们几个跟着姥在西北练过手。其他人都是野把式。
姐姐不觉得么?兵只要能活下来,是越打越强的,可是以这样百战之余,现在打吉玛人,并不比之前打西卡更快。我觉得不是咱们不行,是吉玛也比之前的敌人更强些。前有强敌,不好叫我回去吧?”
高壮汉子喉咙微微作响,似乎想笑。
祝青君问道:“姥什么时候耳根子软过?别说是我,就是太夫人、老师,她该怎么安排还是怎么安排。我要是你,想留下来,就自己同她讲,她自有道理。让你在前线,你就听令,让你回梧州,想必也是有非你不可的差使。”
苏晟无奈:“我就怕回去。”
“怕也没有用。你是怕回去不好交代,是不是?这就是担当了。你担下了事儿,别人看你自与以往不同。遇事就避着,以后有大事也不给你了。”
苏晟眨眨眼:“好,我去找姥说去。”
祝青君捞过那把很贵的小刀:“嗯,不错,归我了。”
苏晟:……
他摸摸鼻子,往高壮汉子身上看了两眼,疾步去找祝缨。
祝缨的帐里,又有一个面生的姑娘站在案边,祝缨指着姑娘对他说:“认识一下,这是青雪。”
苏晟也是在外多年,对府里的人不熟,不过听姑娘名字里有一个“青”字,就知道差不多是花姐带大的,也都是顺着祝青君的名字来的。
祝青雪是因为祝青叶也有一项掌印的差使,花姐恐祝缨身边的人不够用,又给送了一个人过来。
苏晟的心思也不在小姑娘身上,向祝缨说了自己的想法,讲得磕磕绊绊的,态度还是很坚决的:“就算回去有差使,我办完差,再回来,行不行?”
祝缨道:“不然呢?你还想躲懒不成?”
苏晟放下心来:“那我现在就走?!”
“不急,等小妹她们都聚齐了。我有新安排。”
“是!”
……
苏晟在大营没等两天,苏喆等人都陆续抵达。苏晟回来得早,把自己打理得干净清爽,而金羽、路丹青等人看起来就有点狼狈了,他们手下的土兵们看起来也比之前伤得多些。
一些衣饰明显有着吉玛、西卡特色的人也在不停地指挥、发令,看起来军中已有这两族的人做到军官了。苏晟的眼睛下瞄,果然在其中一些人的腰间看到了绶带系着的圆印。
众人到齐,祝缨便击鼓召集众将,苏晟也跟着到大帐内集合。在这里,他不但看到了祝青君等人,还看到了那个高壮的汉子,此外靠近帐门的地方,又有五、六个刚才看到的两族面孔。
祝缨道:“都吃了点儿亏?来,说说吧。”
苏喆先请罪,说到了自己的败仗。她低着头,声音也压得低低的:“是我无能,没能拦住他们。”
心中却是不屑的,拦?拦什么呢?她拦,也得别人肯听呀!这些表兄弟,也没几个聪明的。算了,聪明又如何?只要有贪念,他们就会往前冲,这与聪明不聪明的没关系。
只要将他们放到那里,稍稍激一句:“你们没用的,你们赢不了。”就行了。
祝缨道:“我不要听这个。”
祝青君道:“就算拦住了,也要吃亏的。姥,普生头人背后,有西番的手笔。”
“说下去。”祝缨对她点点头,祝青君赶回大营的第一时间就向她说过了这件事,现在是当众讨论,由祝青君来说明情况。
祝青君道:“山里也养马,但‘人能骑马’和‘骑兵’是两件事。尤其是冲锋,连配的兵器都不一样。普生家的骑兵,无论是冲锋还是奔袭,都不是山里的模样。”
苏喆也接口道:“我也觉得,是经过有经验的人训练出来的。”
路丹青道:“我没遇着骑兵,但是对面确实更难打了一些。”
苏晟、金羽也都说没有遇到骑兵。
祝青君道:“骑兵不好养,普生头人也养不了许多。即使背后有人,也养不过咱们。只是须防着西番亲自下场。”说着,她对那个高壮的汉子点头示意。
高壮的汉子也上前,双臂交叉行了一礼。祝缨也对他点了点头,苏喆好奇地看着他,祝缨道:“他是原来艺甘家的。”
高壮汉子爽朗一笑,道:“我是艺甘家的奴隶,陪嫁到了普生家,逃了出来,跟着祝将军想打回去报仇呢!”
奴隶报仇,这桥段近来听得特别多,但是一般奴隶可没有这么高大的身材,他也不是瘦骨嶙峋。
苏喆问道:“真是艺甘家的?”
祝缨点了点头:“他小的时候,跟在艺甘老洞主身边,我看见过。”
苏喆仔细看了看这个人,发现他的脖子靠肩的地方有一圈的伤痕,结痂已退,露出一道一指宽的白色痕迹,了然地点点头。这是奴隶带枷锁的痕迹。
这人的经历也没什么特别的,头人女儿出嫁,选健壮长得好一点的奴隶陪嫁,也显体面。至于拆散人家骨肉,就不是头人会考虑的事情了。一家里少了一个健壮的男子,对生活的影响,就更不会考虑了。
普生头人纠结头人们“东征”,他也被带了来,没拿他阵前杀了吓人,但他却打听得自己的父母兄弟已经死了。跟着回去的路上,就寻机跑了。也与一些奴隶一样,纠合了一群人,遇到祝青君她们,就投了过来。
由于在普生家呆了有一阵子,颇知道一些事情,如今就统统告诉普生头人的仇人了!
祝缨道:“说说你知道的吧。”
“好。听说,好些年前,西番就有人来与普生家见过了……”
两处是邻居,接触是比较早的,开始,普生家没搭理,后来西番强大了,把普生家胖揍了一顿,普生家终于老实了。当然这个老实也是相对,因为西番自己本身也不像中原朝廷那样是一个整体,内中也有不同的部族,互相偶尔也打。
普生家与相领的部落没少摩擦,“吉玛人比西卡人能打”就是这么来的。
两处也有些通婚的事儿,彼此有交流,包括贸易之类。普生家也从西番人那里学到一些东西,但是骑兵却不是一开始就有的。也是最近,普生头人向西番提出了要求,西番收了他的金子之后同意的。
他又提供了另一个情报:“普生头人一定急了,他以前有生金,有盐井。现在产金的地方被您占了,盐井又离您很近。您可不能停,停了,他也会来找您的。”
祝缨示意他坐下,道:“都说说吧,怎么办?”
第490章 推进
怎么办?
各人都在心里思索着。这帐里的人分为两拨,一拨是跟着祝缨有一段时间的如祝青君等人,都经过朝廷正规的战阵熏陶,看眼前局势一目了然。另一拨是坐在靠近帐门的,多半是奴隶出身,能进帐内脑子都还够用,却毕竟没读过《六韬》《三略》之类的兵书,有立场,却难马上组织起语言来。
但两拨人的态度却出奇的一致,祝青君先欠身道:“姥,眼下虽然有难处。能打,最好还是一鼓作气。”
苏喆也说:“不错,人生岂能没有挫折呢?不能只会打顺风仗,这一关趟过去了,以后再遇到事也就不怕了。”
路丹青道:“以往有事,都是姥担下了,如今是兵事,要上下同心地担一担!”
苏晟忙跟了一句:“我没别的话,有事,算我一个!哪怕要休整一下,我也会赶回来的!”
金羽也跟着点头。
他们表了态,之前那个高壮的汉子也说:“我本就是为了找头人报仇的,您不干,我自己也是等不得,要自己干的。叫仇人多过一天好日子,我心里都难受!”
几个新附来的头领也是一个心思——打下去,但要让他们说出个理由来,又一时理不出绪,怕说服不了祝缨。一看别人都这样说了,也彼此寻懂语言的同伴小声询问,尤其看到那个高壮的汉子也开口了,也一齐说:“我们也是不退的!”“不杀了普生头人,他再打过来,咱们又要受累了!”
祝缨道:“然而普生后面还有西番,西番可不是现在好对付的。且新附之地众多,治理不及。军资、粮草等也消耗了不少。抽丁充军,田地缺人耕种,军士也有些疲,需要休整。”
下面的人面面相觑,都犹豫着没有马上开口。祝缨也不再说话,而是安静地看着他们。
一阵令人压抑的沉默之后,祝青君张了张口,发出一个夹子音,又清了清嗓子,道:“眼下不宜班师。行百里者半九十,打蛇不死反成仇。咱们虽然也有损失,普生家也受到了重创,他失去了不少矿藏、拥趸,只怕也盼着您停手,他好缓一口气哩。
眼下已经是劳师动众,百姓们代价已经付出去了,好处还没有全落到袋中。祝、甘二县分得的田地,他们还没拿到收获,即使拿到了,也还要缴纳租赋,还是没有落到袋中。一口气顶上去,到明年或者后年有了结果,可以安心休养生息,也就过去了。
今年休息了,什么时候重新开始呢?要缓到什么时候呢?明年?后年?到时候再征兵,再重头来一次?
我想,只要眼下还能支应,能干到什么样就干到什么样。能把普生家打死了,就再也不用担心他了。专心应付西番就行。”
第85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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