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缨道:“他还想过年?已经有人被他害得再没法儿过年了!哦,死人不是你亲戚,你不管,是吧?我管!”
里正看她要拿签打人,吓了个半死,忙说:“小人再也不敢了!”
祝缨道:“说,他去哪儿了?”
“山、山里……”
“胡说!你跟着他进去了?你看着他进去了?”
里正忙说:“虽没见着,十有八、九,是他!他以往也会往山里跑!贼皮,虽没个定性,偶尔也能吃点儿苦头,寻摸点儿山货换点儿钱,就能快活些日子。他在那儿山上有个草窝。”
祝缨道:“你说是就是吧。”
里正的心才放下来,又被她下一句给提了起来,祝缨道:“山里要找不着他,我就着落在你身上要他!”
里正瘫在了地上:“大人,小人冤枉呐!”
祝缨下令将他押到牢里先关着,等着李司法将逃犯的兄弟拿回来。李司法这回行动如风,半天功夫就将人拿回来了,他怕进村之后被偷袭,将府衙一半的衙役带走了,下去就薅了犯人的兄弟来。犯人的老娘跟在后面追,被跟着的白直一把推给了里正的娘子:“少他娘的给脸不要!”
李司法将人一抓,直入府城。
他这回回来就威风极了,当时还未宵禁,正赶着让祝缨再审一场。祝缨看着李司法虽跑得头顶冒烟,实则语言清晰,而跟着他的衙役白直们全靠两条腿跑,已累得不行。先说:“丁贵,告诉王司功,他们都记一笔。今天出差的明天放假一天。”
衙役们露出点笑来,带着疲倦的笑离开府衙,李司法还得陪审。章炯因府衙这番动静也过来了,见状问道:“那两个下海捕文书的,抓到了?”
祝缨道:“一个。另一个才跑了,险些害了李司法的性命。”
李司法忙挺身而出,说了一番慷慨激昂的话,仿佛一脸灰跑回来的不是他。
章炯道:“府君高明!”趁过年蹲人家是有点损,不过也是真的好用。
祝缨邀他一起审,章炯道:“下官旁听就是。”
犯人的兄弟倒不像是个会犯事的人,也是一脸的灰败,祝缨道:“你是想兄弟俩都折进去,老娘没人管呢,还是奉养老娘好好过日子?”
兄弟没有很犹豫,便将犯人供了出来:“他是除夕回来的,说住几天听听风声再说。不想……我们都没想到他胆子这般大,敢放火烧屋。”他也是有点后怕的,都是同村人,放火烧里正家?他还愁着以后日子怎么过呢?里正不报复还是里正么?话又说回来了,如果犯人伏法,他身上的账就会轻很多,顶多遭点儿白眼。不然,犯人一跑,怨恨就都得落他身上了。
他证实了里正的话,他这位兄弟是会往山里跑的,因为一般人不会进山,那里容易躲些。
祝缨道:“有他的消息便来首告。”
“小人再不敢隐瞒了!只是老娘……”
祝缨道:“办法总是有的,自己回家劝。要不,我就也问她个包庇,也抓起来?”
“不不不!大人饶命,大人饶命。”
祝缨摆摆手,又命将里正带来,将二人都斥了一顿:“你们都怎么想的?他就只杀外人不杀你们是吧?从你们那儿走丢的,就着落在你们两个身上了,给我盯好了,他要再回去,马上来报!”
她不能明着判他们个隐瞒的罪,他们是亲戚,隐瞒是很合理,甚至合“法”。
章炯等审完了,才说:“难道要派人搜山?怕少了难拿到人,派多了,恐怕不合适。此贼实在狡猾!”由于以前某些事情的关系,朝廷对“进山”是比较谨慎的。从山里抓贼这种事,一般就是“搜山”,当地衙役之类的如果不够,还可以征一下附近居民中的青壮,凑个百来号、几百号人打着火把拿着钢叉棍棒之类的进山搜。南府附近这山,不好搜,一是山里地方特别大可供躲藏的地方多,百来号人进去跟地上掉两颗芝麻似的,二是地盘有主,弄几百上千号人进去,惊动獠人以为是要开战,又是一番麻烦!
祝缨道:“总这么憋屈着也不是办法。不过确实不能闹大。我再想想。”
她其实早就想好了,对于朝廷以及“诸獠”的情势她也有个预判,以前只知道朝廷不想生事,但是看各族与南府之间的互动,对方也应该不敢跟朝廷闹出什么大动静来。都不是吃素的。当年的血仇,不拼个你死我活,把长胡子都砍了去祭天实在说不过去,现在相安无事,那还是力量不够。双方都不无法轻松地往对方那里推进,这么糊涂着过。
祝缨对章炯道:“好在已经拿了一个了。”
章炯道:“不错!另一个也会很快的,这深山老林,一个无赖能住多久?熬不住就会下山的。还是要让百姓警惕,不要被他下山时害了。”
祝缨道:“说得是,这就行文各县留意。”
南平县里也有山,再往西山就更多了,利基族就在那里。南平县、思城县交界,思城县的西边,也有一点边境与利基那里接壤。与福禄县和阿苏县以前的“接壤”也是相同的情况,边界并不是特别的清楚。两县都得注意。
祝缨又盘算了一下,双方——其实就是她与接壤的各族——算是势均力敌,互相之间有点小摩擦,彼此应该也不都不想闹大。以互相猎取、贩卖、诱拐奴隶但是集市还有异族商人的情况来看,就是小打小闹,一般不会扩大成无法收场。不至于挨打不还手,犯人跑到山里也不能抓。
只是很考验她处理问题的能力。
她不马上派差,李司法松了一大口气,他很怕祝缨再派他进山,那他宁愿在府衙里打滚儿了。不派,李司法也麻溜跑了,就怕祝缨再想起来。
…………
祝缨没有让李司法再跑腿,一则此人已累得不像样了,二则接下来是她的事。
当天,她没有动作。这天傍晚,顾同、项安、项乐等回家过年的都回来了。苏喆要在家里多过一阵,现在还不曾回来。他们各带了些礼物分发,顾同捎带的尤其多。项安心细,不但各人都有,又特意给胡师姐准备了个新妆匣。
巧儿到晚间才回来,带了好些自家制的吃食。弄得林寡妇她们都不得不怀疑巧儿爹是不是从府衙厨房里揩油水了。
他们回家之后也有好处,祝缨指使唐师傅那儿做了不少糖,人人也都拿了一包吃。
顾同含着糖说:“我就知道,回来准有好事儿!老师,明天咱们干什么?”
祝缨道:“你,明天开始教小吴点文章!”小吴的公文写得还行,这人有点油滑的本领在身上,奏本要文采的,多少得再学一点儿。
顾同道:“他白天也有差使呢,我晚上教他。咱们白天干嘛?”
“逛街。”祝缨说。
第二天衙门正式解封,祝缨因将一半的人放了假,也不多事,只简单说了句:“收拾收拾,准备办公。”就让众官吏散了,然后召来王司功,再次嘱咐他将李司法等人年假办案的事儿记下来。
然后她回后衙换了身衣服,没有派别人,而是亲自带着锤子、石头逛集市去了。此举没有引起别人的怀疑,谁不带俩小厮呢?
项安、项乐两个就跟了过去,顾同自是不离左右,看到两个小孩儿,心道:大人终于有俩小厮跟着了,不用叫人说随意了。
祝缨带这俩孩子是为了好交涉,这一天,集市也大开来做买卖了。京城的集市通常是后半晌才开,南府这一点上与京城相似,不过又没那么严格,等祝缨拖着一群人走到的时候,快到午饭的时候了,集市也已在市令的主持下开市了。
她先带着两人去仇文的铺子里,仇文一脸的喜色。祝缨道:“开市大吉呀!”
仇文拱手道:“大吉大吉!!!”
这个年他过得又好又不好的,好是因为他全家都在府城里过年,府城没有往年那么热闹,但是感觉比往前安全,往年街面上那些个流氓扒手今年都没有了。不好是因为他不跟与山上再有联系,在山下呢又没什么亲近的人,也没地方走动,多少有点冷清无聊。
集市开了,生活又回了原样,仇文挺高兴的。
祝缨来的时候,他正给左邻右舍分东西。祝缨道:“大方呀。”
仇文道:“是过年没卖完的,集市又不开,就只好收拾点常见的山货,在外面街边摆个小摊子,搁那儿零卖。也没卖出去多少,不如散一散。”
这是很多地方的习俗,集市虽然不开,但是城市里的某一条街道会成为过年期间的“摆摊街”各式各样的东西都会出个小摊子,也有乡下人拿着些自制的小玩艺儿、自家产的一点点剩余的东西过来摆个摊子,同样的,下面各乡进城赶集的人也都在这儿买东西。一般是摆个三天。南府也不例外。
祝缨顺手买了两个小木雕,一个给石头、一个给锤子。她又在集市里转了一转,说:“有扰乱市场的都可来告诉我。”
仇文道:“现在已经很好啦。”
祝缨点点头,仇文对锤子、石头格外的亲切,祝缨见状道:“你既喜欢他们两个,就叫他们俩在你这儿玩儿一会儿吧。”她自己则举步去对面,对面那个山货铺子也开张了。
仇文看祝缨走进了对面的铺子里,问锤子、石头:“你们是怎么到大人身边的?”
石头道:“大人带我们走的。”
仇文看他说不明白,就问锤子。
锤子想自己的来历也没什么不能对人讲的,便说了自己的来历,不想仇文突然变得亲切了起来:“是吧?你呀,机灵一点,大人叫干什么就干什么,能留下来就永远不要回去。”
“我不回去。”锤子说。
“对嘛!山上除了挨饿,就是被杀,有什么好?”
锤子年纪毕竟小,与仇文聊了一会儿,灌了两耳朵“前辈的教诲”,想起自己的那些小难题,忍不住请教这位“前辈”。他现在为难的事儿有两件,第一就是仇文说的“留下来”,家里住着个苏喆,双方打了一架,这让他有了危机,很怕会被赶走。第二就是他想要个“山下的名字”。
“苏喆都有名字,我没有,跟家里的人不一样。”锤子说。
仇文听得认真,道:“那你就跟大人直接求个名字嘛!谁给你起名字,就跟你更亲近!你别理别人,就跟着大人。大人教你读书识字,也不比对别人差嘛!”
锤子心想,我本来就想求大人给我取个名字的。两人意见相合,又被仇文包了一大包山栗子塞给他和石头:“快过去跟着,机灵点儿、勤快点儿。”
锤子决定马上就办这件事,揣着山栗子,拖着石头赶紧往对面跑。
对面,祝缨正在与那个老者闲谈。老者家里有儿孙,看起来精神不错。山上的纪年与山下不太一样,现在不是山上的年,山下过年集市关了,他就回山上跟儿孙住了一阵儿,等山下集市开了再回来。
祝缨笑问:“不怕危险了吗?”
老者道:“哎,不到大节日,又没有大事,不用我的头。”
祝缨道:“只怕还会有些别的危险。”说着,她好像想起来什么似的,问老者,“你儿子在山上是只做猎人的吗?对了,他会孤身进山吗?可千万要小心啊。”
老者骄傲地说:“他是最好的猎人!每次头人要打猎,他都是收获最多的!姑娘们都爱与他对歌。”
顾同道:“你不在的时候这里出了个盗匪,好像跑到山里去了。见到你儿子一定要他小心。”
老者忙问:“很厉害吗?”
“杀过人。”
老者微微吃了一惊道:“多谢您的提醒。”
祝缨又状似无意地问:“你们家与山寨的头人能说得上话么?说得上话就告诉他一声,要是遇着了就捉拿下来还给我,也免得在山上为祸作乱。便是不为我捉人,也请不要随便收留。”
老者忙说:“好的。”
祝缨摸摸锤子的头,说:“你儿子是个好猎人,我倒想见一见,也想请他教一教这个孩子。”
锤子的小脸上满上紧张,他十分的不安,忍不住往祝缨身边靠了靠。老者看了看锤子,想起来听说他好像也是寨子里出来的。
老者又给了锤子一个小陀螺,没再说话。
祝缨仿佛也就是顺口说了那么一句,又带着人四处逛了一阵,等她回府衙的时候,又带了半车的小玩艺儿回家。有些吃的就让放厨房里,看巧儿和林寡妇怎么收拾,其他的都给大家分一分。也有些做工粗糙的簪子,也有些造型古朴的雕塑,还有小花布方巾之类。
分完了,祝缨回到前面书房,抽出卷图来仔细研究。这是根据赵苏、苏鸣鸾等人提供的草图、情报,再从黄十二郎那儿搜出来的一些利基奴婢的口中问一点信息,又结合了朝廷里的一些记载之类绘制的附近的舆图。祝缨着重研究了一下关于利基族的部分。
与所有的舆图一样,它都不是特别的精确,因为从来也没有一个比较细致的测量。奇霞族对于利基族的描述比较笼统,而利基奴婢字也不识字更是只能有“七个山头像一家人”这类比喻一样的说法。
能提供最精确数据的反而是一些胆子大的商人,他们还能标记一些物产。但是也不好讲。山路多盘旋,“三天山路,每天三十里”这样的说法,也不能将这片地区的实际面积做个大概的估算。
都是比较模糊的来。
有比没有强,她还是差不多地画了张图。
利基族这地盘也比较有意思,它的北面是一条大江,两岸高山峭壁,这条江就成了与北面朝廷统治之地的天然分界线——十分清晰。反是与南府这边,边界模糊。那条江,转个弯儿,又被引水、挖掘,向祝缨上次进京乘船所行的运河提供了其中的一段水路。
可以说,这些“獠人”是被水和山隔离于“人世”的。
祝缨伸手在这张图上指指点点,指尖在一片地方上画了个狭长的圈。她问顾同:“南府有没有什么好狗?”
顾同吃一惊:“老师说的是……”
“以往不得闲,今年想猎一围。”
顾同笑道:“有的!靠山那边儿也有猎人!叫上几个,什么都有了,他们也会设套!等麦收之后,春耕还没开始,也不怕踩坏庄稼,天也暖和了,野兽也出来了,正好……诶?锤子?”
锤子悄悄地蹩到门边,还是被顾同发现了。祝缨问道:“怎么了?”
锤子被叫破,也就大方一点闪身出来,说:“大人,我有件事儿想求大人。”
“什么事?进来说。”
第43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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