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问我的……”
老吴看了这小两口直摇头:“明天回去什么话也别乱说,还跟以前一样。”
吴氏道:“哎。”
过了一阵儿,她又忍不住问老吴:“阿爹,您说小祝大人会怎么办呢?”
老吴道:“那我怎么知道?我要知道了,我不就能当小祝大人了?以后这些事情你自己别瞎琢磨!你又琢磨不透!”
吴氏道:“您在家的时候不也老会说些上官们的话吗?”
老吴道:“你看我猜过厉害的人吗?就算猜,也是瞎猜的我也不当真。厉害的人,就算要干什么,也不能叫你看出痕迹来!譬如那一年,那个总偷懒惹事儿的石头儿,当着面什么事没有,没两个月人就被黜了。都是悄悄的。”
吴氏道:“那反正我把事儿告诉小祝大人了,他总不能说我不好!”过了一阵儿,又想说,“那今年过年……”
老吴道:“我看你越发猖狂了!过年,上头要赏什么东西是上头的事儿,纵问了你,也不就依着你了。哪怕这一回真的就弄了这些东西来,你要以为自己能够支使得了上官了,下回又多话,离招上官的厌恶也不远了!”
老吴有点愁,他的闺女是很机灵的一个人,但是毕竟是一直在家里的妇道人家,见识还是少了些,跟官面上的人精耍心眼儿,差老大一截了!他只好再给女儿讲:“最怕轻狂最怕飘!哪怕你那两位上司,也都不许小瞧人家!”
不管吴氏听了多少进心里,在亲爹面前,她面子上还是老实地应了。说:“我明天该干什么还依旧干什么去就是了。要来犯人了,反正不能坏了小祝大人的事儿。大不了,我多用点心,都盯着些。有了事儿赶紧告诉小祝大人。”
老吴道:“这就对了。跟同僚抱团儿也得看看情势!要是同僚不可靠,又或者顶头的这个上司不顶事儿,那就不能在她那棵树上吊死!”
“我没想吊她们身上啊,我看小祝大人挺好的。”
“小祝大人以后准是要升走的,你也别太得罪那些同僚,等小祝大人离开了你还要跟她们共事呢。”
吴氏关心地问:“小祝大人升了以后,接替他的会是什么人?那咱们以后还能跟现在这样吗?”
老吴道:“不好说,所以叫你别顾前不顾后!说话留两分。”
“哎~”
…………
这头老吴教女儿,那头张仙姑等人走了就来问女儿:“怎么回事儿啊?怎么那个小娘子哭着来了呢?她们家是姓吴的是吧?”
祝缨道:“没事。”
张仙姑把宵夜给女儿放桌子上,狐疑地看着她。祝缨道:“她们看着是大事儿,在我这儿就是没事。”
“那可也得小心呐!别不当事不当事的,最后给你捅个漏子。”
祝缨笑笑:“就那么个地方,能出什么事呢?她们互相分了几派,互相盯着还来不及呢。”
“以往可从来没有人因为狱里的事儿来找你的。现在你看看,先是武小娘子她娘,现在又是吴小娘子,哦!花儿姐这两天回来还说了付小娘子的事儿。”张仙姑痛苦地抱住了头,一共十个人的女监,关系复杂得她已经想不明白了。
祝缨道:“您还是甭想了!家里还跟以前一样,该吃吃、该睡睡,旁人送的礼也甭收,托的事儿也甭应。”
“我们也就还有这个用啦,”张仙姑感慨,“又不能帮你什么忙。”
“怎么又说这个话了?”
张仙姑是有感而发,她提到了武相,就自然而然地想到了武相她娘,那可才是一个“有用”的官娘子呢。与她以前认识的“那些官娘子”全然不同,人家才是官面上样样拿得起来,她们这样的,只好是在家里烙个饼、做个饭罢了。
张仙姑心中十分难过,如果祝缨有一个那样的母亲,是不是就能更省心一些了?至少,能够帮着跑跑上司家里应酬一下,不必事事都得亲自去干?
当女儿的面,她又不能把这话说出来,默默地去了东厢,托付花姐:“老三在外头那些事儿,我是都不懂的。一个武娘子,人家说的话我也都不懂。你识文解字的,帮着我多照看照看呀!”
花姐道:“干娘,您怎么说起这个来了?”
张仙姑跟花姐说了心里话,白占了闺女给她挣的体面,她竟不能帮得上有用的忙。“现在才知道,给闺女做个饭根本不算什么,真正有用的交际得是武大娘子那样的。”
花姐就说:“武娘子?是她巴结您,又不是您巴结她。”
“可她的话我就是接不住!不接又觉着哪儿不对似的。”
花姐道:“您给小祝守好这个家比什么都强!”
好一番开解,张仙姑也只是没有那么焦虑了而已。
花姐不得不又找上祝缨,委婉地将张仙姑的忧虑说了。祝缨失笑:“怎么想起说这个来了?你明天对娘说,武娘子当然算是做得不错的,可也没那么大的效用。”
花姐问道:“女监那里出什么事了么?怎么这两天一个两个的,凡来的人都跟这些女监相关呢?”
祝缨无奈了,说:“没事。就是一群人,以前没见过外面,现在猛然不在内宅里混了,脑子不够使了。”
花姐道:“这话要是个男人说,我该生气了。可你说了,那就是常在内宅混的人确实不够聪明了。”
祝缨道:“不是不够聪明,是脑子没转过筋来呢。比如武娘子,她想着过来找娘说话,跟你说话。她能做的也就这样。
女监里的那一点事其实不值一提,就两个人拌嘴,你看看现在,她们把一件小事弄成什么了?妇人困于内宅,针鼻大的事儿也是大事,因为她只有个针鼻儿。见过外头天地的人,就不会把针鼻当回事,因为他们有天地。如果在天地间还要拣个针鼻儿来较劲,那……
咱们以后可别再动不动就提女监了吧,怪没意思的。她们真要能出点大事,才叫长进了。”
花姐道:“那好,我明天对干娘说。都不是大事儿,就好比以前咱们在老家,见着县令都要磕头。如今再见县令,也是不用了。不是县令变了,是咱们不一样了。也不是武大娘子不值得,也不是你遇着难事了,事没变,是你不同了。所以不必为你担心了。”
祝缨道:“就是这样!”
两人相视一笑。
花姐还是有点不忿地说:“既是姑娘们不笨,就是被关得笨了,不该把人关着的。就女监这事儿,要你办,会怎么办?”
祝缨道:“耽误了做事的,必得罚!不管她是什么原因!真有不得已之处,罚完了可以再明明白白地关照。
她们那叫什么罚?手里权柄不足,也得显出个区别。不能罚钱、不能打板子,罚她把所有的屋子都打扫了,不行么?
手下一共八个人,又没别的事,到现在还把这些弄明白?
我知道武大娘子来是什么意思,无非是要我关照武相。可武相得先做出来个清楚明白的样子,才好再来向我讨个处分之权。
她把一切弄清爽,我看她清楚明白,自然会再扶持她、给她更多惩奖之权。她自己含混着,我怎么能把赏罚的权力给个糊涂人?好比一个家,老的也不能把钱给个败家子,给也要给那能当家理事的人,没有一上来就给的。
瞒着我,不一定就是对的或者就是错的。本来就不是大事,她抹平了,我也懒得知道,不告诉我也没什么。抹不平,还要瞒着。你看现在这不还是捅到我面前了?
我不与她们计较,是因知道她们是生手,女人能有一个官儿做不容易,她们容易瞻前顾后不敢下手,我给她们点时间。如果这种事还要我教,那这天资是够难的!”
花姐道:“女人以前没做过官的。”她有心为这些人辩解,可是一看祝缨,又觉得这些解释都很苍白无力,难道祝缨就是什么官宦世家出来的公子么?
花姐最后说:“还是你最好了!”
…………
祝缨一晚上为着个女监的事,先应付了老吴一家,又要安抚张仙姑、对花姐解释,白白耽误了半个晚上,书都没能看几页。心里对女监诸人的评价自然不能很高。
第二天她也没去女监,而是放着女监诸人自己互啄去。
左司直刚好回来了,他往外走了一圈,略黑了一点,人却精神了不少。见的人都说:“老左,你这是春风得意呀!”
左司直也拱手:“取笑了,取笑了!”
他挟了个包袱,一圈寒暄完之后才说:“一些土仪。”
打开了却是一匣子鲜参,短短的几枝,都不大。他说:“新鲜的人参。正好冬天了,切了片,沏点茶。别嫌弃太少太小啊!我就只有这点本事嘛!”
大家都取笑他:“这都不像你说的话了!”也有人说:“咱们出去的时候,你也不挑剔咱们,谁还不知道谁么?”
他们的官职都不太高,下去之后自然是有好处的,能捞到多少端看各人。但也不敢太过份,也就形成一个惯例。捎一些给大理寺上下沾一沾喜气,其余好处他想怎么分,那是他各人的事儿。通常也就是左司直这样,拿一些看得过去的东西就放到大理寺里,大家略尝一尝鲜。
祝缨道:“东西放下,不用你管了,准备着跟大人们回话吧。来,咱们喝茶去!”
一群人闹哄哄地走了。
祝缨叫人把参切了,按地方、按人头分,最后说:“狱里也送两份。”很简单就给分了下去。
等左司直那里向郑熹汇报完了,祝缨也不给左司直分今天的活计,告诉他:“你先看看卷宗,知道近来的案子,心里有个数。”
左司直也答应了。
这天落衙后,祝缨走到巷口就发现武大娘子又来过了。回到家里,张仙姑还是一副不太有把握的样子,说:“武大娘子又来了呢!”
祝缨道:“您就当真是个大侄女来说闲话,只管跟她拉家常就得了。”
张仙姑道:“人家那家常,我也跟不上呀。哎,她说,她闺女遇着些难事儿,还要请教哩。”
祝缨道:“也甭见我,她要再来,您就跟她说——她闺女是来做官的!按着做官的规矩来!”
张仙姑道:“后来花儿姐跟她说了一些个话,她倒像是记着了。”
祝缨道:“以后这样的人要是叫你烦恼了,咱们就不见了。弄个官儿做,倒叫你过得不安生,这官儿还有什么意思?”
张仙姑心里既高兴又有一点忐忑,种种心思转了一轮,终于说:“你这孩子,就会说好听的哄我!”最后还是高兴的心占了上风,开开心心去厨房烙饼去了。
饼还没有烤出香味儿,左司直又来了。
左司直带着一个小厮,小厮背着个大包袱。左司直在祝缨门前下了马,亲自拿了包袱,小厮就把马拴在了门旁的石柱上。
杜大姐开了门,左司直站在门口就说:“小祝,我来了!”
张仙姑从厨房里探出头来:“哎哟,左大兄弟啊!老三啊,左大兄弟来了!”因为左司直的年龄也是个张仙姑的“大兄弟”,祝缨也跟他各论各的。
祝缨已经出来了:“老左!来!请进!”
左司直被引到了西厢,把手里的东西一放:“来!瞧瞧!天气冷了,正该做两件新皮袍!”
“发财了?”
“哎~不敢不敢,怎么能给你惹麻烦呢?惯例,惯例而已。还有些是自己采买的,物离乡贵,在京城值钱的东西,在产地呀,有的只值一半儿价,有的连二、三成都不到。要是这样的小参,真就十分之一的价哩!还有另一些东西,或有百倍之利。看看这个参,他们说这样的也不错!新鲜就好!真要是放的年载太久,虽大,也都朽坏了。”
祝缨一看他带来的,两只匣子,一大堆的皮草,怪不得小厮是用背的。她说:“你跑这一趟也不容易,自己还有没有呀?”
左司直道:“这话就假了不是?我还能不给自己留点儿?”他可带回来三车东西,皮草、药材之类都都少,还有一车其他的土产。左司直道:“还有些粗笨东西,明天叫他们送过来。我的东西,可不能拒了啊!咱们俩谁跟谁啊!”
祝缨斜眼看他:“你不对劲。”
“嗯,是有事儿。”
“还跟我打机锋?”
左司直道:“我才做评事的时候,是想着在大理寺混着,直到终老。什么时候眼睛一闭,齐活。现在竟能升做了司直,就不免有点进取之心了。不过,不多。”
他比了个小手指。
祝缨道:“想走郑大人的门路?”
“哎!就怕人家不收!郑大人跟你一样,一点点心,人家客客气气接了,略超了十贯钱的东西,他都要拒。然而,有些人送的东西,再好再贵,他也收得不眨眼……”
祝缨道:“我没给他送过超过十贯钱的。”
“你不一样!你人都是他的。”左司直跟祝缨说话就很直白了,“我呢,老木头一根,点火都费劲,人家未必瞧得上。我也不想如你一般,你年轻又有本事,你才到大理寺的时候,我跟老王提起就说你必有前途。我只想能趴得好一点,替郑大人、替你,看着点儿门。无论是不是在大理寺,以后有汤赏我一口,不赏也没关系,只要哪天我要是倒了霉,或看着我一片孝心的份上,他老人家能叫我不那么倒霉就成啦!你看我这点心思,能不能成?”
祝缨道:“那你可得想好了。”
左司直道:“不想好了也不能来找你呀!”他低声说,“我知道,我这样的家底儿,拿到郑大人眼前人家也未必瞧得上,不过得了一枝老参,还有一张虎皮……”
祝缨道:“我为你去说与郑大人。”
第17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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