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就这样日复一日地过,没有什么特别开心的感受,好像也没有什么事情值得让他生气在意的。
放学时,他从不跟学校里的任何一个同学道再见,而他也不想跟这里的任何一个人再见。他只希望在别人的眼中,自己是不存在的人,如果大家都能忘了他这个人的存在,那是再好不过了。
两个礼拜前,老师要他交家庭状况调查表。因为他是开学过了几天才转进来就读的,同学们早就已经把调查表交出去,就唯独他要补交而已。
就在老师跟他催促了第五次而引起同学们的注意后,他知道已经非交不可了。
因为想要私底下交给老师,所以他来到老师的办公室。
他站在教师办公室门口,却意外地看到班长也在里面——就是那个令人吃惊的女生,陈昭洁。
这真的很不巧,他一点都不喜欢这样。正要敲门板的手,硬生生地停在半空中,差点脱口而出的“报告”两个字眼,也卡在喉间,最后被他吞了回去。
杨明织往后连退了好几步,闪到办公室外,确定退到办公室里面的人目光触不到的范围后,才停下脚步站定。
安全了有松了一口气的感觉,却又不知道自己到底在躲什么的莫名其妙感受。
总之,就是安全了。
啪嚏啪嚏突然,一种奇怪的细微声音,由小变大,又似乎是由远至近般传入他的耳里。
杨明织下意识地侧首,循声望向走廊外。朦朦的天色,映入他的眼帘,灰色充满了他的视界——明明是白天,天空却阴暗得像是傍晚时的逢魔时刻。
原来是下雨了啊这是在几时变天的?他怎么一点都没发现到
啪嚏啪嚏
那是雨水打在小叶榄仁树平滑叶面上的声音。
他低下头,目光落在脚上那双爷爷买给他的皮鞋上后,微微愣了一下,然后就再也移不开视线了。
父亲在他八岁的时候就生病饼世,母亲后来也改嫁离开了,这鞋子是爷爷用他当管家的薪水买的。下雨天会弄脏鞋子,这鞋才刚买不久,还很新呢。他一度还嫌弃它款式太古板而不想穿它,可既然已经成为他的东西了,不管喜不喜欢都该好好爱惜地使用它。
等一下爷爷应该会像往常一样,送一把黑雨伞来给他吧但记忆力不好的爷爷,肯定会忘记他换了新学校而跑到旧学校。
所以所以,如果等不到爷爷那把明明已经很古老,看起来却还很新的黑雨伞,也是有可能的?
啪嚏啪嚏雨水打在树叶上的声音愈来愈大,思绪渐渐被雨声糊掉,杨明织瞪着擦得发亮的皮鞋发呆,有点失了神。
“同学,你有事吗?”一位男老师走出办公室,发现杨明织动也不动地站在走廊外,不禁开口询问。
杨明织闻声缓缓抬起头来。有一瞬间,他忘了自己站在这里做什么,随即在看到陈昭洁尾随出来的身影后,赫然想起他来这里的目的。
“没事!”可能是太久没开口说话,他被自己微哑的声音吓了一跳。
也不知道是基于一种不想被发现却又被发现的慌乱,还是不想让同学发现自己怪异行为,趁着陈昭洁还没注意到他,回答完老师的问题后,他转身就跑。
“这位同学,请等等!”男老师开口喊人。
这句急切的阻拦,徒劳无功。
男老师眼睁睁地看着那个长得相当秀气漂亮的男学生脚步没停,快速转过弯角,最后不见人影。
“唉,跑这么快,东西从口袋里掉出来了都不知道,也没看清楚是哪个班级的学生,要去哪里找人,真伤脑筋”老师嘟嘟哝哝的,弯腰拾起杨明织转身跑开时从口袋掉落的东西。
那是一小正方形,被对折得整整齐齐的纸张。
猜想里面可能会有学生名字之类的线索,男老师打开来看。
“是家庭状况调查表啊二年一班,杨明织。”看着纸张,男老师喃喃念出来。
背对着男老师,正要往另一个方向离开的陈昭洁,听到这个熟悉的名字,困惑地转过身来。
“杨明织?”她下意识地覆诵出这个名字。
基于刚才没先注意到男学生学号的挫折感,男老师第一眼就先看向发出疑问声的女学生胸前学号,惊讶地发现她也是二年一班的。
“咦?真巧,是你的同班同学没错吧?”
“嗯,是同班同学没错。”陈昭洁对男老师点头证实。
“那麻烦你交给他好吗?”男老师松了一口气,按照折痕重新迭好纸张后,递给陈昭洁。
她笑得甜甜地接过,维持在老师面前那种好学生的形象。
“好的,老师,我会亲自交给他。”
在回教室的途中,杨明织发现口袋里的家庭状况调查表不见了。他回头沿路找,一心只希望别让别人捡去。
教室离老师的办公室并不遥远,都在同一个楼层,并且拐一个弯就到了。刚才是为了要避开陈昭洁,他才会故意往另一个方向跑,因此就算他现在回头,也碰不到正要回教室的陈昭洁。
来回寻找了三趟依然毫无所获。
快打上课钟了,不能再找下去,他不想因为太晚进教室而引起关注,只好等下一堂下课再来继续找了。
杨明织有点沮丧自己的大意,他垮着肩膀,拖着有些沉重的步伐走回教室。真的希望别被别人捡走
想不到事情就这样发生了。
一踏入教室,杨明织就看到一群同学围在陈昭洁的座位旁,他无法阻扰的谈论声,断断续续地传递过来——
“好惨喔,怎么会这样?”
“家里都没大人了”
“就像孤儿?”
“搞不好他那么自闭,都不理人,就是这样造成的”
“我每天都看杨明织牵着一个小学部的三年级生上学,有一次还听到他喊那个三年级生‘小少爷’,那时候我没想太多,现在想起来,杨明织对那个低年级的小男生,好像态度很恭敬呢”
“我家的佣人也是喊我少爷耶,而且态度也很恭敬。”
“这么说来,杨明织是那个三年级生家里的——”
“下人!”
这两个清清楚楚飘散在教室每个角落的字眼,是出自陈昭洁的口中。
杨明织认出了这个清亮的声音。
在陈昭洁脱口而出这两个字的同时,有人抬头发现了站在教室门口处的杨明织,继而,其他谈论的人也都陆陆续续发现了。
气氛在剎那间变得有些尴尬僵硬
部分的同学面露讪意,摸摸自己的鼻子后坐回自己的位子,也因为这个疏散的动作,让杨明织看到摊在陈昭洁桌上那引起大家讨论的东西。
那是一张白得刺眼的纸张。
就是那张?
杨明织觉得眼底一烫,全身就像被兜头兜脸泼了一桶冷水似,冷得连脚底都发寒了。
那是他最不想承认,也是最不愿意面对的恐惧;他不知道为什么这所很好、很贵的学校,会有这么坏、这么可恶的人!
他深深吸了口气,大步大步地走向陈昭洁的座位。在清楚看到自己的家庭状况调查表的同时,他终于知道,终于知道为什么他会一直有种感觉,感觉这里的人不值得他在意!
终于知道,为什么他一点都不想跟这些人说再见。因为,这里的人,每天每时,都在提醒他为什么会在这里;这里的人,无时无刻,都在提醒他为什么会被转到这所学校的原因。
他不在意任何人,那是因为,他只在意家庭状况调查表,那祖父栏上斗大的字眼——
“殁”!
被人摊开来了。
是的,他爷爷过世了,这是他一直无法接受的事实,如今被残忍地摊开了?
爷爷服侍的温家人,好心收留了他们年幼无依的三兄妹。
当温家奶奶帮他填好这张单子时,他是多么小心翼翼地将它折迭好,多么用力地压了那折痕一次又一次,多么谨慎地避开那个字眼
现在,被人摊开来了!
殁?
殁!
仅仅一个简单的字,就像一把凿开杨明织封闭情感的斧头,耙开了那层用来保护他自己的麻木情绪。
那个字眼烫入他的眼睛,痛得他完全清醒过来!
爷爷在两个月前就已经过世的事实,就像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他的心脏好痛,痛得再也无法让他逃避。
“当当当”就像怕他不够清醒似的,上课钟响在这个时候恰巧响起。
他从来都不知道,原来这所学校的钟声竟是这么响亮。那些钟声,一声一声震痛他的耳膜,一下一下敲开那些被他极力隐藏的伤痛记忆。
不只钟声,连周遭那些杂碎细琐的声音,都突然无比清晰起来,那种感觉,就像有人把外界的音量调到最大一样。
不要!他一点都不想听到那些讨厌烦人的声音!
教室里变得异常吵杂,一时之间,他情绪焦躁得涌上一股想吐的冲动。
杨明织看也不看任何人一眼,快速抓起他的家庭状况调查表,跨着大步伐往教室外走去。
他快步走到走廊底,然后开始奔跑起来。
他奔下楼梯,漫无目地的沿路一直跑,一心只想跑离那间令人窒息的教室,跑离那些讨厌的人
直到跑到操场上,他才因为太喘而不得不停下来。
他只希望可以不断不断地跑下去,逃离这里,逃离这一切,可这是不可能的,他根本逃不掉,以后他都必须留在温家,留在这所讨厌的学校了!
剧烈的心跳声,撞击着他的耳膜,即便如此,他还是鲜明地听清楚了外界的细微声音,浙沥浙沥的雨声、蛙鸣声、远处的嘻笑声、风揉过发梢的声音
一切再也不像前些日子那样,耳朵就像被包了层保鲜膜一样的模糊不清。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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