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郊恰好这时候进来,站在屏风后:“娘子,食肆那边来人了。”
裴行阙唇抵着梁和滟递他的那盏茶,慢慢喝,梁和滟因为他腿和手背上的伤,心里也有点儿不得劲,和他坐一起觉得有些尴尬,此刻听了话,站起来,看向裴行阙,后者笑笑:“县主去忙罢,剩下的事情,我们晚点再说也不迟。”
梁和滟适才脱了湿透的衣服,又拿热水泡过,此刻已经没什么事了,听见他这话,站起身来,匆匆往外走去。
裴行阙撩起眼皮,盯着她离开的背影。
迫不及待,仓促无比。
手里的杯盏被他捏着,把冻得冰凉的手指暖得回温,他心里也有微微的温热,激荡着。
他想着在殿上,梁韶光讲的话,说他们交情匪浅,情谊甚笃。
他那时候看着梁和滟,看她应对,看她神情,然后心里有些苦涩地想,在她心里,两个人真的是从未有过交集,也没什么情谊。
他想起几年前,也是罕有地落下一场大雪,他被人按着,跪在雪地里,衣摆有泥水淋漓,风灌进喉咙,他不住在咳嗽,嘴里有血腥气,睫毛上也落着雪,压得眼皮沉甸甸的,要睁不开。
他想,就这样吧,让他永远睡过去,也不错。
对众生来说,可堪烦扰的事有很多。
而十五岁的裴行阙,最烦恼的,是他怎么还没有死掉,怎么还活着,还要喘着气,清醒着去承受那些折磨。
母妃,这里和你说得不一样。
周地的冬天,也好冷啊。
按着他的那人把膝盖抵在他背上,反剪着他手臂,勒得他喘不过气来,裴行阙脸色苍白,听那人呵斥他:“小畜生,敢惹我!”
他脸被摩擦过结冰的地面,刮出长长的血痕,他挣扎不过,没声没息地被人钳制着,仿佛死人。
他就是在这样狼狈的时候,看见梁和滟。
她穿着半旧的披风,梳着很小巧的发髻,一边走,一边仰头跟身边少年人讲话,两个人身形都修长,站在一起,很相配。
然后,她驻足,看见他,皱起眉头。
裴行阙在脏污雪地里抬一抬眼,看见整齐、漂亮、干净的她,觉得自己仿佛一滩烂泥,他把眼皮又垂落,像往常一样,期待自己会在这次折磨中死去。
他恍恍惚惚的,听见几句细碎的交谈,朦朦胧胧传到他耳边,似乎是在为他说话,让人放开他,但没有用的,他晓得这些皇孙们都有坏脾气,而他是他们共同的玩具,用来折磨取乐。
他不抱任何期待。
然后,他听见梁和滟身边那个少年人一声惊呼:“滟滟!”
身上的重量骤然一轻,他整个人摔进雪地里,碎雪满脸,他狼狈不堪地抬起头,看见那个打扮得漂漂亮亮、干干净净的小娘子,和压着他的那个人混打在一起,她漂亮的发髻被扯散了,几缕头发垂在脸边,披风也滚满泥水。
她很重地打那个人脸,被扯着头发也不停手:“叫你欺负人!”
裴行阙颤颤巍巍地站起来,扑过去,跟她一起打那个人,他眼睛其实看不很清楚,只记得最后他们被围观的内侍一起拉开,他被按着趴倒,而他拼命地抬头,去仰望那个鬓发散乱、狼狈不堪的小姑娘。
她叫滟滟。
滟滟,滟滟,多好听的名字。
他在心里喊过百遍,在真正见到她的时候,又懦弱低头,尽力平淡声调,去叫一声:“县主。”
他这一生落过两场大雪,都与梁和滟有关。
窗外,北风呼啸,裴行阙微微仰头,默默喝完那盏逐渐凉透的茶。
而梁和滟围着氅衣,走过长廊,翻着食肆那边送来的账本子,绿芽跟她讲着话:“年后新开张,每日所赚的,比起以前,差不多少,不过肉价、菜价便宜许多,因此,仔细算算这几日盈余,是要比从前富足的。另外,任姐姐准备了一道新菜,说今天做好了,亲自给您送来,您尝过若是好,就添在水牌上。”
“丽景门离这里不近,送过来,菜早凉了,任姐姐既然要来,干脆叫她带着东西来,用侯府的炉灶做。”
梁和滟翻了翻账本,没什么太大问题,她晓得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下面人手脚不要太腌臜,有点小出入的地方,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过去了。
她转身把账本交给芳郊,绿芽抓抓头:“娘子不是吩咐厨房去做午膳吗?”
任姐姐若是来侯府做,断没有只做一道菜的道理,到时候也做一桌子,不是浪费吗?
“傻丫头。”
踩在滑溜溜的雪地上,梁和滟步子放慢,回身拍一下绿芽头:“你真指望那群婆子,能给你做什么好吃的来?任姐姐手艺好,既然来跑这一趟,那她做的东西,不吃白不吃。”
绿芽恍然大悟,点头赞叹:“娘子真聪明!”
她又想起今日殿里听见的话,凑过来,低低问:“娘子准备从那群婆子身上先开刀?”
她对那帮人,是没有一点好感的,一个个能吃又嘴碎,主人家都起了,灶眼还没热:“那里油水最丰厚,娘子把那帮人罚了,不仅省钱,还能杀鸡儆猴,叫其余人看看!”
梁和滟笑她:“这会儿脑瓜又灵光了。”
不出梁和滟所料,那群厨娘原本就眼高于顶,如今见两个人都那么狼狈地从宫里回来,就更猖狂,再加上昨日被绿芽呵斥的旧怨,午膳时候,这些人先端上几盘冷菜。
裴行阙看一眼,就笑了:“你们也会省事,昨日婚宴上的菜,挑挑拣拣,凑出几盘,又送来了。”
他脸上血色回来一些,但还是咳,梁和滟喊他长随给送了姜汤,说好了让趁热端过去,但等她再过去看的时候,裴侯爷正低头小口小口抿着那冷冰的汤水。
此刻又弄出这些,她脸色更冷,但也没急着发作,端看那些人还能拿出什么来。
先是一道鱼,炖煮得倒卖力,红油赤酱烧出鲜亮的颜色,但鳞未刮,掀开肚皮,里头内脏还在,泛着腥苦气,再之后的鸡鸭、豚肉,也免不了这样的毛病,不是烧过了,就是还半生,最可恨是一道排骨汤,只见排骨不见肉,几片溜薄的冬瓜、萝卜在白水一样的汤里浮沉。
裴行阙搁下筷子,撑着下颌,似笑非笑看她们摆盘:“我每月俸禄几百两,一半用在厨房,你们倒是不必这样俭省。”
顶头婆子就是昨日碎嘴梁和滟身世的那个,此刻面露难色,搓着手:“侯爷不晓得,年节才过,菜价正高呢。”
“嬷嬷。”
梁和滟笑一笑,叫芳郊递过账本去:“巧了不是,你也知道,我开着一家食肆,年节过后新开门,也采买了不少菜蔬禽肉,我瞧着,倒比年前便宜许多,怎么到你这里,菜就贵了?”
那嬷嬷脸也不红:“县主有所不知,外头人吃的那些东西,和咱们这高门大户的侯府里吃得怎么能一样?咱们这菜,都是精细挑选,走专门路子买来的,和外头价不同的。”
“照这样说,高价买来的菜,叫你们做成这样,你们也真是造孽啊。”
梁和滟眼也不抬,手里抓着筷子,对那婆子摆了摆:“外头有雪,您年纪大,不叫乱跪了,您就在这地上坐着,把这些东西吃完罢,算是赏您的。”
说着,她喊绿芽:“去,把灶上的厨娘都带过来,说这些菜是赐他们的,叫人来把这些东西吃完。”
那嬷嬷愣住,恰好绿芽和芳郊都过来拉她,她慌乱挣脱之余,脱口而出一声惊喝:“你敢!”
裴行阙笑眯眯的:“我不敢。”
他指梁和滟:“县主敢的。”
第8章
梁和滟的确敢。
她幽幽叹口气,抬头看那嬷嬷:“不知我做了什么,嬷嬷问我敢不敢?我罚您了?”
还是她觉得,把她们做给主人家的饭吃完,算是罚?
那嬷嬷讲不出缘由来,挣着手想摆脱束缚,却被抓得紧紧的——寻常家的侍女,其实是制不住这些婆子的,她们年纪长、力气大,能撒泼,脸皮薄的小姑娘们比不得。
但芳郊和绿芽不一样。
梁和滟最初要开食肆的时候,手边没太多闲钱,赁个店面、请位厨子,银钱便告讫,再多伙计也请不起了,于是她们三个亲力亲为,招呼客人收银钱,搬运米面扛菜蔬,什么都干。到后面,绿芽一个人就能扛起几十斤的面粉,更别说和芳郊合力,制住这个嬷嬷。
那嬷嬷被她们两个牢牢按着,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抬头看,就见眉目凛丽的县主正冷冷瞪着她。
这样的姿势,实在有损气势,她梗着脖子,嘴硬讲:“这两个姑娘气势汹汹过来拉我老婆子,我一时慌乱,脱口而出的话,县主您也要当真,跟我老婆子斤斤计较吗?”
她说得理直气壮又气势汹汹,仿佛真在理一样,梁和滟今天动了太多嘴皮子,懒得跟她吵,抬了抬手,喊芳郊。
芳郊明了,把那菜捧过去,端到那嬷嬷嘴边:“您请。”
梁和滟倦倦地抬眼,转头温声:“侯爷且等等,我那食肆里的厨娘今日来府上禀事,稍候叫她做了来,嬷嬷们辛辛苦苦做的饭,就赐下去,叫她们自己享用罢。”
裴行阙微笑,低声说好,又伸手,倒清茶给她。
那嬷嬷跟那鱼大眼瞪小眼,片刻后,抬手去接。
她全拿手里后,芳郊却牢牢按着,没松开,一边绿芽冷笑一声:“嬷嬷可要拿稳了,主人家赐菜,您总要好好儿吃完,一点不能剩的,就算打翻在地上也一样,落地上的汤汁儿,一会儿都得拿馒头擦干净。”
剩下几个厨娘这会子也陆陆续续过来,零零散散、步履散漫的,进来看见这僵持场面,都面面相觑,为首的一个厨娘站到那嬷嬷旁边,脸扬着:“这是怎么了?
“没怎么。”
芳郊扯一扯嘴角:“嬷嬷说,诸位做饭不易,如今菜价又贵,主子们吃得尚且都这样,况且大家?恰好县主食肆里的厨娘今日来试菜,县主要空着肚子等她,这些菜倒了浪费,赏给你们,叫诸位在这里吃完吃饱。”
她语调平,讲出来的话淡淡的,听着却颇有威慑力,几个厨娘微微偏头,窃窃私语一阵:“县主好心,只是,咱们都吃过了,实在吃不下更多了。”
“那只能嬷嬷一个人吃了。”
芳郊笑:“绿芽扶好嬷嬷,我来给嬷嬷布菜”
那嬷嬷被迫着吃了两口进去,但那味道实在太不好,吃得她脸色发苦,终于忍无可忍,猛地一挥手,把那菜挥到地上,砰一声,原本垂着眼愣神的裴行阙都抬头,看她一眼。
那嬷嬷怒道:“我…我等是陛下赐来,侍奉侯爷的,县主随意折辱玩笑,是对陛下不敬吗?”
梁和滟看她:“哦?我折辱你了吗,怎么折辱的?”
她微微带点笑,慢悠悠发问:“就算是我折辱你,那为什么是对陛下不敬?”
她最烦这种给人戴帽子的法子,不等人回答,就一连串冷声质问:“你何德何能有什么本事,觉得你能代表陛下?你口口声声说是陛下派你来侍奉的——你也知道,陛下派你来,是叫你侍奉主人家的?!你不好好侍奉,还动辄拿陛下去压主人家,你是什么意思,算不算是悖逆陛下旨意,算不算抗旨不遵、藐视尊上?”
嬷嬷被她这话问得噎住,梁和滟看着她神色,猛地一拍桌子,喝道:“大胆!”
那婆子原本还哽着脖子,抬头跟梁和滟抬杠,此刻发觉遇见个更能扣帽子的硬茬,反而被喝得愣住,下意识就低下头,再要抬头,已经被绿芽按住了。
她身后那些厨娘也愣一愣,一贯听闻明成县主脾气不好,一身市井习气,这两日看着似乎还好,怎么发起火来这么厉害,疾言厉色的,一点没有贵妇人们柔声细气说话的样子。
就中有几个厨娘,和那嬷嬷素日关系好,站出来:“嬷嬷年纪大了,县主训斥归训斥,也不要这样对她,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她任劳任怨这些年,没功劳,也有苦劳,县主这样,不是叫咱们这些侍奉的寒心?”
至于那嬷嬷,她被按在那里,嘴还硬,拿出点撒泼的架势:“我们也是人,勤勤恳恳半辈子,只求得个善终,可县主如今才嫁来一日,就要发落我们这些老仆,还要加我们这么重的罪名给我们,我老婆子年纪一大把,本本分分做事,真是不能活了,叫我一头撞死、一索子吊死算了呀!”
“嬷嬷适才说,你是陛下派来的人,所以我管教你等,等同于是对陛下不敬,是吗?可今日入宫,我也跟陛下讲过,要好好整治下面人,照嬷嬷你说的,你这样子不服我管教,是在悖逆陛下意思?”
顿一顿,她才正眼看向那帮厨娘:“你们诸位,也是这个意思?”
梁和滟晓得,自己适才说过那些话,顶多让这些人晓得,自己跟定北侯不同,不是好脾气的,她们哪怕讷讷答应了,表面听话乖巧,背后绝对换了法子,再来继续整治自己。
她在宫里住了那么多年,清楚得很,下面人联起手来要整治弱势的主人,办法多得是,她分量不够,就扔出和皇帝讲过的那句话来,撑出一点强势的样子,她们投鼠忌器,才能老实上一时半刻。
几个厨娘才不愿意往自己身上惹事,除了冒头那个,其余都往后一缩,不做声、不接话。
梁和滟唔一声,看向适才还趾高气昂的嬷嬷:“看来只有您是这个意思。”
她叹口气:“那我这侯府留不得您这样的。”
那嬷嬷脸色一白,一下子就蔫了,梁和滟态度很强硬:“您稍候回去收拾东西,另谋出处去罢。”
与病秧子夫君和离后 第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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