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听声音,大祭司的嗓音还是如摩西记忆中的那般清冷淡漠,几乎没有变化。
并且,他那向来直接切入正题的行事风格也没有变。即使分开注意的另一选项与他自己息息相关,也不会分神动摇。
时间不早了,你的族人都到了约定的地点的话,就从现在开始出发吧。
可是,你
我的事情并没有你要做之时那般紧要。
塔希尔又一次打断了摩西。
他说的是事实。
在民间徘徊多年,深深为沦落为奴隶的族人们所受的磨难痛苦的摩西,终于得到了所信仰的神的启示。
他要带着族人们逃离埃及,穿越红海,抵达海对面的土地,在那方的圣地重建家园。
苦难的族人需要他来解救,但这个决定,毫无疑问是一种背叛背叛的对象是摩西最信任的兄弟,当今的法老拉美西斯。
虽然直接向义弟请求,义弟一定不会拒绝他,但那必然会让拉美西斯受到众口指责。
毕竟放归一族奴隶逃离国土不是一件小事儿,损害的是埃及人的利益,很大程度上会激起民愤,让社会动荡,影响法老的神名。
摩西对此十分为难,神也不时下达神谕催促他,他不知该怎么做才能两全。
也就是在这般难以抉择的时候,意想不到的信件来了。
大祭司在信里言简意赅,只道他预知到了此事发生,为了将影响缩减到最小,愿意出手相帮。
可你这样做,怎么能瞒过他人耳目?不管是牵涉到你,还是影响到拉美西斯,这都不是我想要的。
比起更大的灾祸,不过是事后掀起些许风浪罢了,无关紧要。
塔希尔全程都表现得淡然,仿若一切后果都在掌握之中。
那时摩西还未完全定心,可紧接着又听到他的一番话,心头的巨石方才稳稳地落地。
塔希尔说的是:拉美西斯也更希望能用这样的方式解决。
他提到了拉美西斯,语气还这样肯定,摩西便默认了这是他和法老共同商议的结果。
毕竟就算其他人毫不知情,身为法老义兄的他却是知道的,这两人的关系并非外面所传那般恶劣,反而感情无比深厚。
他们私下有过商量,塔希尔再依照拉美西斯的意思来帮忙,是非常合理的,也是他们真的做得出来的事。
聚集在城门口的外族人们拿到了大祭司给予的信物,靠这个信物,他们可以通行无阻地抵达海岸。那之后,就是摩西的事情了。
在这个方案里,唯一有风险的就是他们走后,大祭司放走他们的事情有很大可能被发现。
可对于摩西的担忧,塔希尔只道,不需要担心,他有办法处理好。
好的。
既然已经说到这里了,摩西不得不释然。
只是还有一丝不解,就算是能够最大理解他一直以来的行为的拉美西斯,从塔希尔那里得知他完全等同背叛的行为,也应当犹豫一番才会做出决定。
现实之中,怎么回应得这么快呢?而且还有塔希尔。
跟他与他的族人们接触甚少的大祭司,怎么会这般干脆地付出名誉可能受损的代价,帮助与其没有丝毫关系的外族人呢?
甚至从某种角度来说,他们可以说得上是敌对的关系。
而且,无可避免地,关注点还得绕回到此时发现的大祭司的双手上
真的没有关系吗?
是的,请不要为我担心。如果你有心理负担,可以这样理解:我所做的这一切准确地说都不是为了你,或是你的族人。
大祭司直言不讳,最大限度将摩西心里的踌躇抹消干净。
只听他冷淡地说:去向何处由你们自行决定,我之所以做出这个选择,只是为了拉美西斯陛下。
啊,拉美西斯
果然是因为拉美西斯。
想到义弟竟会为了成全自己如此宽容,而与他感情深厚的大祭司也愿意不问原因地协助他,摩西心中感动,也为这两人的友情动容不已。
他心下决定,就算是为了领这份情,也要带领族人低调行事,绝不留下会让暗中帮助自己等人的法老与大祭司受到牵连。
因此,大祭司隐瞒不想说明的问题,摩西自然不方便追问了。
刚好在分别之前,大祭司也对他道:摩西阁下如果要向陛下辞行,还请不要多言。
摩西将此认定为塔希尔不想让拉美西斯知道自己似乎受伤的事,心下叹息之余,见到拉美西斯时,果真没有提起。
不愧是事先跟大祭司串通好了的人,拉美西斯听他辞行和感激之言,表现得就像是刚刚才知道,而且完全没跟塔希尔有所商量一样。
法老皱眉沉吟了半晌,到底不曾阻止他,还问他离去的路线,如果有能帮上的忙,他会看在兄弟情谊尽力帮忙。
谢谢你,拉美西斯。
摩西心想,拉美西斯的演技真是浑然天成,没有半点破绽,如果他没有先和塔希尔见面,一定会以为他是真的不知道。
想起塔希尔,虽然此前大祭司请求他不要对法老说出自己的伤情,可摩西犹豫再三,还是决定委婉地提醒法老几分。
只有你,一定要相信他。
因为,能够不问缘由便会奋不顾身帮助你的人,就只有他了。
受约定限制,摩西只能说到这里,但他发自内心希望有当一日拉美西斯发现了塔希尔对他的付出,能够深深地明白这一点。
就是怀着如此激荡的情绪和感怀,摩西带领着他的族人踏上寻找遥远彼岸的圣地的旅程,从此再不回来。
在分开大海,远离生活了二十数年的埃及时,圣人曾经回望已被抛在身后颇远的海岸,仿佛能从这个方向直直望到底比斯。
他离开了,对还留在那里的亲友,似乎也无需太担心。
就如方才所说那般,只要拉美西斯身边还有永远支持他的大祭司塔希尔在,他就绝不会受到挫折打击。
这不是摩西仅凭自己的直觉妄加断言的。
而是在与那名大祭司分别之时,他从对方始终孤傲的背影中,看出了这样坚毅的决心
即诅咒之后,他本要遭遇的最大的危机,消失了。
一端的海岸线边缘,面向仿若被无形举手分开的大海的悬崖之上,被灰袍紧紧包裹的人影在这里矗立了良久,直到海中拉长的队伍渐渐行远,才慢慢地发出这个类似嗟叹的声音。
疲惫。
从每个字音里都透出了这个带着沉沉压力的词语。
可又不能否认,这句嗟叹尾音绵长,从中能够捕获到的竟然还有与疲惫竞相矛盾的喜悦。
不应当奇怪。
难道让自己坚持了多年的夙愿终于达成,不该欣喜吗?
当然要喜悦,还得彻彻底底地感到欣慰才行。
悬崖上的风呼呼吹拂过来,虽未能掀开矗立于此之人的兜帽,却将他的衣摆和长袖稍稍地向上掀起。
仍然有不应该出现在他身上的东西,不加掩饰地显露出狰狞地一面。
似是烫伤又似是烧伤,总之是遭遇了极高温度才能留下的碳化般的疤痕。
原本晶莹如玉的皮肤被这般侵蚀,简直是暴殄天物。
被衣物这样的其他地方是什么光景,一时间果真难以想象。
不知是多长时间积累下来造成这样的伤害,但可以确定的是,这一定是常人难以忍耐的不,应该是几乎不可能长久忍耐下来的痛苦!
可静静在此处眺望远方的这个人,就像对无时无刻不在烧灼己身的痛苦一无所觉般,反而在帽檐投落的阴影里,时隔数年终于轻轻地勾起了嘴角。
笑什么笑!这几年都是要死不活的样子,偏偏这时候笑了出来,你都要死了,难道很高兴吗!
有一个将他多年来的所作所为看在眼里的存在不知怎么大怒,实在看不下去了,在他耳边不符形象地嘶嘶咆哮。
蛇杖如果能够回到过去,一定无聊死也不跟名叫塔希尔的愚蠢人类签订契约。
在这对人类而言并不算短的三年里,它亲眼见证了一个有智商、有情商、有计划的聪明人,面不改色将自己逼上谁也拽不回来的死路的全过程。
蠢蛋大祭司自己把自己逼死不管蛇杖的事。
但这也不影响蛇杖只是旁观,就能被他给气死。
看看这家伙做了什么?
他为了解除法老小鬼的诅咒,二话不说背叛了原来的信仰,当场遭到反噬的神罚,没立即横死算运气好。
他完全不管自己本该清正的名声,以近乎冷酷的手段,把现在及未来对法老生出二心、有可能影响法老执政掌权的大臣全部弄下台。
他的胆子到最后就越发大了,竟然直接干涉了本来必将降临的神罚!让埃及免受了一次伤筋动骨得无比惨重的灾难。
前面两个就不说了,重点是后一个。
那可是神罚啊!虽然前后都叫做神罚,但这跟他背叛信仰遭到的反噬程度根本不一样。
涉及到了宗教与宗教,神与神之间的冲突,蛇杖忌讳犹深不愿多说,可对塔希尔此人的无言却是实打实的。
它跟着他三年多,大致知道他是怎么来跟本该发生的未来做交易的了。
不外乎就是等价替换。
转换的契机在于背叛,因为他能看到的未来只与背叛相关。
改变一个与背叛相关的未来,根据这个未来正常发生造成的影响大小,改变未来的代价就化作诅咒全部返还到他自己身上。
从发现了这一真相的那一刻起,蛇杖就在对白皮鸡蛋说,这个人类,怎么就有这么大的胆子?
胆大就算了,他什么都不喜欢,什么都不想要,也不想自己所做的一切被那法老小鬼知道,这到底求的是什么?
别说什么都不求,它觉得他就是活腻了,想找死。
虽然说完这句话它就被白皮鸡蛋踢飞了,但蛇杖还是坚定不移地这么认为,塔希尔就是在找死。
在塔希尔因为神罚逐渐瞎了眼睛,只要接触到阳光就会被烧灼血肉的时候,蛇杖就说,看吧,他已经活不了多久了。
在塔希尔给摩西写完那封信,就立即开始整理收拾自己房间里的东西的时候,蛇杖就说,看吧,还不用等到油尽灯枯,他自己又在找死。
这世界上最愚蠢的聪明人将唯独该知道这一切的法老瞒在鼓里,至始至终瞒得死死的,不让他发现半分端倪。
就算有一天这个蠢货真的死了,法老小鬼赶过来寻找线索,也不能发现。
因为在那之前,蠢货把所有能还原真相,亦或者略微、略微表露出他的某些心声的东西,全都找了出来,烧掉了。
也许是错觉,那一日将无数事物燃烧殆尽的火焰,升腾得无比激烈。
被烧掉的有他与法老二十多年来留下的所有信件,他誊抄下来多次描摹的某位法老的诗集,还有别的都与拉美西斯这个名字有关的东西
其中还有一样东西,因为材质特别烧不掉,在用别的手段破坏掉之前,被大祭司握在手中,停滞了好一会儿。
他的眼睛的确早就看不见了,可用手指去细细摩挲那事物的轮廓,还是能够做到的。
应该是多少年前?
被用心雕琢成荷鲁斯模样的神像护身符,出于种种顾虑,没有送到真正的主人手里。
他将它留下来,留到了今天。
可能蛇杖和默默在旁边注视着他的梅杰德都以为,只有这一样东西,他不会忍心摧毁。
但事实正相反,细细摩挲了一阵后,这个笨蛋、蠢货、白痴、脑子一根筋的家伙就把这么重要的东西给砸碎了!
碎块跟莎草纸燃烧后的灰烬混到一起,再也看不出曾经的痕迹,也不会有人发现,这块护身符的底部曾经刻着某个人的名字:
愿光芒永不熄灭,拉美西斯。
好了!
现在好了!你开心了,也要死了,我就要恢复自由了!又不是没人劝过,谁管你就这样凄惨地死在外面,先是□□被烧掉,灵魂脱离出来,也在阳光下融化嘶嘶!
今日出奇聒噪的蛇叫嚣到一半,又被一道白色身影横冲过来踢飞。
在塔希尔缓慢地往回走,似是走累了,动作迟缓地停下来,靠在一旁的树下休息的时候,一蛇一神就在他身旁激烈地扭打。
塔希尔知道,此次离开,他就不会再回底比斯,自然更不会重回神庙。
大概明天,或者后天?刻意留下的证明就会昭显于世,让所有人都知道首席大祭司塔希尔是个勾连外族,贪婪且狂妄之辈。
他亵渎神明,蔑视法老,玷污了卡纳克神庙的名号,所有知晓他的人都应当将他唾弃,所有亲近他的人都应以他为耻,恨不得不曾夸耀过他,不曾与他有过关系。
幸好,跟他算得上亲近的人几乎不存在,唯一的一个也容不得别人去辱骂。
倚坐在树荫下的大祭司缓慢垂眸,开始反思自己这些年的筹备。
因为时间匆忙,有些事情的确做得太仓促了,落入他人眼中,这就是把柄。
不过,也无所谓。
他的名声会变成什么样,现世之人乃至于后人会如何评价他,这些都与现在的他无关了。
只要唯一的目的达到就好。
蛇杖的骂声倒是听到了。
塔希尔想,确实不是没人劝过他,相反,劝他不要这么做的人还很多。
第一次是在那神奇论坛的树洞帖中,不曾谋面却感到亲近的不知名之人劝他:
【虽然不知道具体会发生什么,但我能感觉到,你要去做一件相当相当艰难的事情呀。会很痛苦,每走一步都会感到绝望,这样真的不会后悔吗?】
当时的他若有所觉,对自己将要做的事也有了预感。
所以他回答:【不会后悔。在第一次主动走进黑暗的那一天,我就做好这个觉悟了。】
【唉是这样吗?】
不知名之人有点失落,但似乎又因此振奋了起来。
【我果然还是不太懂人类的这种感情啊。是吧?因为我没有体验过,不禁有些羡慕不过!要加油,一定要坚持下去呀!】
分卷(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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