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平顺手接过,随之站起身来,遥遥举杯,一口饮尽。
下面的客人们慌忙都站起来,向她敬酒。
杜平笑道:“不必客气,今日唤众位来,是想和大家做笔生意。”
她看到众人都停下动作望来,似在等她告之是什么生意。杜平却又不急着说了,玩笑道:“众位只管坐下,喝酒吃菜,咱们汉人谈生意,向来都在酒桌子上,你们如此客气,叫我如何好意思往下说?”
宾客们颇有些坐立不安,可主人都发话,也只能先坐下用膳。
“我慢慢讲,你们慢慢听,这笔生意还需从头开始说,”杜平悠悠开口,“当今天下,百姓纳税交赋之时,这两者是分开的,一级一级往上递交,若碰到一些手上没余钱的农户,有些能直接拿自己种植的粮食来抵扣,说是抵扣,却也没个明确的标准来衡量。”
听到这里,下面不少人开始瑟瑟发抖,郡主这个题目开得太大,感觉十分不安全。
他们不过普通商人,只想赚点钱而已,这,这跟纳税交赋有何干系?
顿时众人食不下咽。
“我想着这是一个商机,商会应该团结起来,除了往常跟大户做生意,还应该下至每个乡每个村,每年两次派人收购粮食作物,按标准统一价格,收购之后再来售卖,这样,百姓们手上有余钱,就能按朝廷要求交纳银钱。”
寂静无声。
“咣当”一声,一个酒盏被摔到地上,那人脸色青白,目光畏惧。
杜平扬眉望去,不少人都是神情惧怕的模样。
她笑问:“怎么了?”
这位掉了酒盏的宾客两条腿都在抖,明显听明白了此举的深意,咽下一口口水,捂住胸口:“郡主,我身体不适,可否先行告退?”
不行,不能再待下去了。
若被官府知晓他们要干这事,郡主是皇亲国戚处置不了,他们这种升斗小民一杀一个准。
只能在郡主面前失礼,先溜为快。
此人跌跌撞撞往外跑,走到屋门口便被人拦下,明晃晃的长刀,一瞧就锋利得很。
门外不知何时已换了人,侍女们都退下了,只留下高大强壮的侍卫,面无表情,举刀相向。
此人颤着身子回头,两只手已是扶在墙上,站立不稳。
杜平微微一笑:“需要我请大夫进来吗?”
此人忙不迭摇头。
杜平淡淡道:“那就回到自己的位置上,我还没说完,你跑什么跑?”顿了顿,冷笑道,“还是说,不把我放在眼里?”
此人摇头摇得更厉害,连滚带爬地回到位子上。
经此一事,其他人再不敢提离开,都装鸵鸟似的窝在椅子上。
“大家都是常年做生意的人,难道算不出来这其中的利益会有多少?”杜平激将道,“白花花的银子就在眼前,你们愿意就此放过?”
有几个胆大的蠢蠢欲动。
杜平再接再厉:“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这笔生意并不侵犯国法,有何可惧?以往那些大户做中间人,吞食了本该属于你们的好处,不憋屈吗?积少成多,你们算过经年累月下来亏损多少银钱?”
这话不假,以往商家和村子的农民做生意,都是大地主或者村长出面,将所有货物收集在一起,然后和商家谈生意。
这其中的猫腻多得去,村长和地主拿的是大头银子,有些农民觉得拿得少了,村长索性孤立他们,故意不再拿这家的货物,仍粮食烂在这些农民屋子里。时间一长,自然没人反抗。
若只是这样,商家们并不惧怕,偏偏官府也在其中掺一头。
村民们分到手上的银钱不够纳税抵赋,只要拿一些剩下庄稼作物抵扣钱粮,官府那边随随便便就说这是陈粮,哪里哪里不好,只给一个很低的价格,然后再将这些粮食高价卖给商家,从中赚取一笔。
商家们赚得自然少许多,但也不亏。
可农民们就惨了,一年辛辛苦苦种下来,有时连温饱都够不上。
跟村长关系好一些的,勉强养家糊口,也就这么混下去;有些脾气硬一点的,一年下来还要全家挨饿,最后只能把家里儿女卖作奴婢,昏昏度日。
经年累月,这些做法大家都心照不宣。
商户们若突然变动,定会引起很多人的不满,尤其是官府。
可永安郡主用武力慑人,大家也不敢胡乱拒绝,担心一个不好小命交代在这里。左看看右看看,无人敢动,也只有韩老来说话了,身为商会会长,连他也在要紧关头躲起来,以后还有谁会服?
“郡主,这样不妥。”韩老掀起眼皮,说出大家的心里话,“会死人的。”
韩家在江南的声望不比陈家差,而且韩老年纪大,经验也多,德高望重,商人们都愿意听取他的意见。
可自从永安郡主来到凤阳,一切都变了。
韩老觉得自己在商会中的地位大不如前,可永安郡主与官府关系密切,他也不敢擅动,只能缩着脑袋做人。
但在今日,永安郡主提出一个昏着,到底是个小姑娘,呵,嫩了点。
她能有如今的地位,一半是因为她贵为郡主,借势朝廷。
可她却站出来,损害了支持她的官员利益,天真,这世道哪是你想改变就能改变?以为是小孩子过家家?
小女娃空有一腔热血,却看不透这天下的规则。
可惜了。
韩老虽板着脸说话,可心情却不错,觉得永安郡主这回再难翻身,不用他出手,江南官府就会急着将她赶回京城。
“郡主有这个心是好的,但是,我们不能把命赔上跟着郡主一起疯。”韩老起身,一个个指过去,“我们都是有家有室,有老有小,不是不想,可实在做不到啊。”
有人开了头,其他人纷纷应是。
杜平慢慢扫视他们,一个个对上她目光都不自觉低下头去,她轻笑一声:“韩老是拒绝的意思?”
韩老一脸为难:“在下无能,只能辜负郡主美意了。”
杜平意料之中地笑了笑:“无妨,这世间凡事都是有能者居之,韩老年纪大了,精力不足,做不到我也不会为难。”
韩老心里“咯噔”一下,顿感不安。
“我再来问一句,这事没人敢站出来?”杜平将目光投向陈千瑜,深深望进她的眼睛,嘴角勾起,“陈家主可愿一试?”
四目相对。
陈千瑜笑了。
她款款起身,以掌抱拳,低头道:“郡主令下,莫敢不从。不过,我这里尚有三个问题,想请教郡主。”
杜平道:“但说无妨。”
“第一,各商户因此举多赚的银钱可需上交一部分给商会?还是盈利自负?”
“第二,官府若是因此追究,以莫须有的罪名捉拿商家又该如何处理?”
“第三,我们以后收购的价格可需统一制定?”
三个问题,真正道出了所有人此刻的心声,无数目光殷切望去。
杜平微微一笑,胸有成竹道:“第一个问题,自然各赚各的,凭自己的本事来。第二个,官府那边有我,我保证他们绝不出手。”
第二个问题是最要紧,大家听后松一口气,可还有不少人将信将疑。
夺人家财如杀人父母,官员们真会默不作声?
杜平道:“我以我的信誉发誓,你们尽管放手去做,此事不犯律法,他们插不了手。别忘了,我还参着你们中不少人的份子,我们的利益是一样的。”顿了顿,“至于第三个,千瑜,由你来统筹,定下规矩以后给我看一眼,大家都同意以后照着规矩行事。”
问题全都回答完,所有人还是沉默不说话。
这是机会,也是危机,好些脑子灵活的人,忍不住去看韩老和陈千瑜,至少有一点很明显,长江后浪推前浪,不久的将来,韩老在商会中的地位一定会被人取而代之。
杜平笑着举起酒盏:“接下来,想离开的人可以先离开,陈家主之后会负责大局规划,想留下吃饭的就留下,陪我共饮一杯。”
自然没人离开。
酒饱饭足之后,众人才纷纷离场,杜平始终坐在原位,看着他们一个个过来招呼行礼,含笑目送他们远去。最后一个留在位子上的是韩老,他看到人都走光了,缓缓向主座走来。
老人家脸上丘壑纵横,老态毕现,眼睛却透亮,一点也没有普通老人的浑浊。
他定定望着永安,问道:“郡主这出戏,是为了替陈家铺路?还是为自己铺路?”
杜平笑道:“一开始想为韩老铺路,可惜你拒绝了。”
“哼,”这话半真半假,连他也不好辨别真伪。韩老心中仍是不服,“郡主排除异己的手段高明,老夫佩服,不过,你之前的许诺真能兑现?官府中都老油条,他们可不像你小姑娘满腔热血,他们只相信拿到手上的好处,郡主以信誉许下的诺言,恐怕会砸了。”
“这就不劳韩老操心了。”杜平淡淡道。
韩老深深看她一眼,似乎想从她的表情中瞧出些什么,可惜什么也看不出来。
他长长叹一口气:“老夫告辞。”
转身离开。
江南又要变一次天了,红花教还在旁边虎视眈眈,永安郡主就敢如此大刀阔斧,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
有生之年,他老头子可以看到江南走到哪一步呢?
第95章 老夫聊发少年狂
黄总督第二日就得到前晚公主别院宴席中的消息。
还不等听到最后,他就气得将茶盏砸到侍从脸上,怒喝道:“永安脑子坏了?这主意也是能提的?简直就被宠坏了!不谙世事!”
侍从自然不敢躲,鲜血顺着脑门缓缓流下,跪倒在地。
黄总督暴跳如雷,来回踱步,越想越糟糕,这事情若真被永安实行下去,江南官场还不乱成一团,“不行,这个绝对不行,我要跟她好好说道说道。”
不多时,一辆马车从总督府离开,驶向公主别院。
杜平得知黄总督亲自上门拜访,挑了挑眉,立刻出门迎接。她在走廊上就看到黄大人气势汹汹走来,便笑道:“黄伯父亲临,蓬荜生辉啊。”
黄总督没给好脸,重重哼一声,径直向屋内走去。
杜平无所谓地耸肩一笑,跟在他后面进去。
“永安,你还记得自己昨晚做了什么?”门一关上,黄总督就开口质问。
杜平眨眨眼,偏过脑袋想了想:“请了一大堆人来别院做客?伯父是因此生气?”
“别装傻!”黄总督指着她的鼻子骂,“你逾矩了!赋税收纳之事还轮不到你说话!这是朝廷之事!你守着你郡主的尊荣好好过日子就这么难?非得处处插一脚?”
杜平缓缓收笑,看他一眼,然后自顾自找椅子坐下。
她懒懒向后一靠,打个哈欠,斜眼瞅着偏不说话。
皇墓 第10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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