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支着耳朵的李宸忍不住偷瞄了父母一眼,母亲所言确实是实情,太子阿兄的身体不好众所周知,前去晋州舟车劳顿,搞不好还要生病。母亲说的是情真意切,好似真的是在担心太子阿兄的身体,可到底内心是怎么想,谁也不晓得。
“当年太宗东征西讨,平定天下,更有餐风露宿之时,如今太子前去晋州,即便路途遥远了些,也不宜声张,但有朝廷大臣陪同,又有近侍陪同,不会有事。”
李治双手背负在后,走至他的皇后身旁,一脸的悠闲淡定。武则天望着李治,神情有些好气又好笑。
“可不管怎样,主上也该先与妾商量。”
“莫非媚娘还信不过阎立本推荐的狄仁杰?”
武则天那双平时看人不怒而威的明眸此时在看向李治时,带着显而易见的柔情,她听到李治的话,忍不住微横了李治一眼,“如今阎立本的侄儿便是太子家令,若是妾信不过阎立本,又怎会同意皇上将他的侄儿放在东宫之中照顾太子?只是——”
“嗯?”李治笑着伸手,帮武则天整了整她发髻上的凤钗,好耐心地等她下文。
武则天顿了顿,最后还是笑着说道:“只是妾觉得阎立本此人要论最强的地方,还是他的丹青,以及他主持设计以及建造的大明宫。”
换而言之,便是阎立本此人虽然身在高位,可真论治国之能,却是比不上左相姜恪的。
李治闻言,却也不恼。阎立本从太宗时开始,便是以丹青著称,凌烟阁上的功臣丹青,全部都是出于阎立本。但朝廷之中,向来便是既要有治国之能臣,也要有文士风流,阎立本一手丹青,誉驰于庙堂,闻名于民间。但即使阎立本治国之才必不比丹青之能,但慧眼识人这一点,李治却是毫不怀疑的。更何况阎立本两朝元老,德高望重,向来也是他所信任之人,因此对阎立本此次所推荐的狄仁杰,李治也乐于采纳。
当然,采纳也不是什么事情都不做,二话不说便将狄仁杰此人升为侍御史,李治在阎立本离开太极宫后,立即便招人调出狄仁杰此人的册子翻了一遍,随后便召见狄仁杰。
大唐选官,自科举考试过后,在吏部选官时还有身言书判四关要过,因此大唐官员,即便不是貌比潘安,至少也是与丑扯不上关系的。而狄仁杰此时纵然已经年近不惑,依然颇有风度,李治见他剑眉入鬓,目光如炬,颇有几分正气凛然的模样,便心生好感,考察了一番并州政事,狄仁杰对答如流,并能针对时弊提出相关建议,李治心中更是十分满意。
李治与武则天说道:“我昨日已召见过狄仁杰此人,他为人刚正而善应变,这样的人到受灾地方去视察,最为适合不过,而太子与他一同前去,也能受益匪浅。”
武则天见李治这么说,便微微一笑,“既然主上也觉得此人可靠,那妾又有什么好不放心的。”
李宸见状,干脆将手中的笔放下,抬着头望着父母,武则天俯首,恰好对上女儿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便将心中涌起的几分烦躁按捺下去,笑问:“不是吵着要父亲陪你练字,怎么搁笔了?”
李宸眨着眼睛,说道:“阿娘,我手累了。”
武则天笑着走过去,将她一双胖乎乎的小手握在手里轻柔地捏了捏,状似无意地问道:“永昌,昨个儿你阿兄说要去晋州的时候,你是不是也吵着要去?”
李宸歪着头,笑得没心没肺地点头,“嗯!我一直都听旁人说我们的子民聪明善良,阿娘从前又经常与我说起你从前与外祖父一同在外边行走的趣事儿,心里十分向往。太子阿兄说他想去晋州的时候,我心里便想起了阿娘与我说的那些风土人情,也很想跟着阿兄一起去。”说着,她脸上的神情便变得有些沮丧,十分幽怨地望了父亲一眼,然后又可怜巴巴地往母亲身边凑了凑,好似是在寻求安慰一般,语气十分委屈,“可阿耶嫌弃我年纪太小,不让我去。”
武则天搂着女儿,眉目含笑看向李治。
李治脸上的笑容无奈而宠溺,与李宸说道:“你阿兄去晋州,是为了办事。你如今年纪尚小,又从未离开过父亲和母亲,若是你在外面想念父亲了,又想念母亲了,吵着要见我们,你让太子阿兄怎么办?他可不是出去玩的。”
李宸嘟着嘴,轻哼了一声,将脸埋在了母亲的怀里。
武则天见状,心里感觉十分复杂,忍不住抬手轻拍了一下李宸的小脑袋,十分无奈,“你这个小捣蛋鬼。”
埋首在母亲怀里的李宸心里噗通噗通地乱跳,生怕让母亲看出些什么,在听到母亲一句小捣蛋鬼之后,终于才松了一口气。她的年龄是硬伤,可也是她这种不谙世事的年龄,给了她最好的掩饰。可是这种年龄带来的便利很快就会消失,再过个两年,她要是还想像如今这样蒙混过关,可就行不通了。
李宸想,要是能不长大就好了。
如果不长大,父亲不会老去,所有的兄弟姐妹都不用担心日后母亲会□□。
虽然他们都生在帝王家,可此时的帝王一家,感情是十分温馨和睦的。太子阿兄即使无法与母亲站在同一阵线,可私下他对母亲也是十分孝顺的。
太子李弘去晋州的那天,天才蒙蒙亮就起来准备出行了,侍御史狄仁杰已在宫门外等着。太子一身便服,带着两个近侍才走出东宫,就看到太平拉着睡眼朦胧的李宸在宫门旁等候。
李弘一怔。
太平笑着上前,“太子阿兄,我和阿妹来给你送行。”
李宸也不知道太平阿姐这算不算是毛病,反正只要家里亲人要离开长安的时候,也不管他们的离开是大张旗鼓还是悄无声息,太平阿姐总要毫无例外地去送行,而且每次送行都要拖着她一起。
李宸本人并不喜欢这种分别戏码,这种时候若是感伤显得矫情,若是冷漠显得无情,若是罗里吧嗦叮嘱对方一大堆话又多余……总之是不管怎样,感觉都十分不对。
李弘看着这两个妹妹,哑然失笑,他看向太平,说道:“太平,永昌年纪还小,如今还正爱困呢。”
李宸听到太子阿兄心疼她的话,立马打起精神,睁着一双打瞌睡打得水濛濛的大眼睛,“唔,我不困。”然后顿了顿,小大人一般跟李弘说道:“阿兄,父亲说了,此去晋州路途遥远,请务必注意保重身体,凡事量力而行,多听左右之人的意见。”
李弘微笑着颔首,“嗯,我晓得了,父亲可还有叮嘱些什么?”
李宸想了想,又说:“还有别乱吃旁人给的东西!”
李弘:“……”他心里觉得那多半是他这个小妹妹夹带私货,将她的叮嘱混在父亲的叮嘱里,生怕他不听。
李弘又看向太平,“太平?”
太平此时已经有了小大人的模样,但在兄长面前,性格依旧孩子气,她说道:“阿兄在外头看到好吃好玩的,可不要忘了带一份回宫里给我们。”
李弘点头,“嗯。”
太平又一本正经地叮嘱:“还有,阿兄要保重。我都听说了,灾区不比其他地方,很危险,阿兄你要好好的。”
李宸在旁边不断点头附和,“阿兄别忘了啊,我们在不羡园的时候约好了要一起活到一百岁的!”
李弘心中一软,眉目都染上了几分由衷的笑意,伸手捏了捏李宸的鼻子,“活到一百岁未免太贪心了,但是阿兄答应你们,一定会平安归来。”
☆、第040章 :终不可谖(三)
若是长安、晋州没有发生地震,李治本拟九月份的时候去九成宫的。如今太子微服出巡至晋州灾区,长安也需要有人主持大局,李治便改变了行程。
长安城中虽有房屋震毁,但天子脚下,办事效率总比地方高出很多,半个月之后,长安受灾的百姓已经尽数安顿好。然而晋州的情况却并不乐观,从李弘递回来的折子上看,晋州灾情远比想象中严重,加上先前地方谎报灾情,救灾不及时,大批灾民急需安顿。
此时武则天正在替李治将奏折按重要程度排序,手中还拿着朱笔在奏折上标出需要注意的内容。她今日也在此陪李治处理奏折快一整天了,感觉目力实在是有些难以为继,便将手中朱笔放下。才抬眼,便看到李治手中拿着李弘递回来的奏折,眉头紧锁。
她见状,起身站至他身手,抬手替他按摩着两边的太阳穴。
李治微微一笑,将手中奏折放下,紧锁的眉头微微舒展。
“太子与狄仁杰才到晋州,虽然如今晋州情况远比想象中严重,但既然主上也说了,狄仁杰此人善应变,应该是不会有大问题的。”
李治抬手,握住武则天的手,说道:“倒不是怕狄仁杰应付不来,我只是由此想到了地方官员尸位素餐的或许并不在少数,因此而觉得有些忧心而已。”
武则天一怔。
李治笑着,伸手又从一堆奏折中抽出了一本给武则天看,他的语气中带着赞赏,说道:“狄仁杰确实是个人才。”
武则天将李治手中的奏折接过,一目十行地看完。
晋州灾情,一些原本就在城中的流民趁机作乱,不时去骚扰官府,还趁火打劫。晋州都督担心此时镇压这些流民会引起动乱,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狄仁杰到了晋州之后,第一件事便是让晋州都督带着官兵去修理了一顿这些趁机打家劫舍的流民,将带头的几人治罪,以儆效尤。树倒猢狲散,余下的不良流民见领头的被治罪,心有余悸。而此时狄仁杰又让晋州都督将这些流民组织起来,说如今非常时候,大伙儿走至这一步也是迫于无奈,如今天子仁德,说只要救灾有功者,可既往不咎,等情况稳定后,朝廷自会为大伙儿安排出路。
这么一来,原本流窜在城中的流民便有了安身的地方,他们加入救灾的队伍,便有人前去约束他们。而一些蠢蠢欲动的有心人士,此时见官府先是镇压流民,但却只是修理了领头羊,接着又出来安抚流民灾民,并且将他们纳入了可以进行约束的队伍当中,心里头再有什么想法也只得憋着。
武则天将手中的奏折合上,笑着说道:“恐怕太子是并不赞同狄仁杰的这个举动的。”
李治微笑着颔首,“知子莫若母,我派去的亲兵回来说太子原先并不赞同狄仁杰的提议,可临走之前,我便与太子说了,此行晋州,狄仁杰为主他为辅,我放他离开长安,是让他增长见识的。”
所以,太子即使不赞同狄仁杰的举动,也没有办法。父亲临走前千叮万嘱,他虽是太子,但从未至民间走动,说到赈灾救援,安抚人心,那是远不如从地方起来的狄仁杰的。
此时,太子从小熟读的儒家经典,三人行必有我师终于派上了用场。
一旦太子不赞同狄仁杰的举动时,想到父亲的叮嘱,又想到孔夫子的教诲,便将已经到了嘴边上的意见憋了回去。默默地看着狄仁杰和晋州都督风风火火地派出军队,三下五除二,将那群流民镇压了,然后又默默地看着狄仁杰高风亮节地说着圣人仁德之类的话,将一群流民忽悠地不要不要的,然后心甘情愿地被官府收编了。
李治微笑着说道:“从前太子便是将这些刁民想得太好了,总是认为人不会无端端地作恶,因此每有朝廷颁布法令整顿军纪或是安顿贫民流民之时,他便觉得这条法令不妥,那条法令也不好,什么事情都要想到特别需要照顾的人。他总是毫无理由地同情可怜弱小之人,可却不知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世间之人,分三六九等。有的人生来善良,是良民,可也有的人因为种种原因,始终好的不学坏的学,当个混混在各地流窜,逮到了机会便要占些小便宜,趁火打劫,趁乱便打家劫舍。
太子仁德,面对可怜弱小之人,便不由自主地想到法外施恩。可要治理天下,又岂是法外施恩便能让百姓臣服的?
李治看向武则天,神情欣慰中又带着几分放松:“看来这回让太子去晋州,是对的。”
武则天听着李治的转述,心中的感觉说不复杂,那是骗人的。她的长子如今终于可以试着接受这些从前他认为是丑恶的事情,人一旦开始接受这个世界的丑恶,便是真正成长的开始。
她的嫡长子,或许会因为这趟晋州之行,开始蜕变。身为母亲,她心中觉得欣慰之余,又倍感威胁。
在武则天和李治在谈论太子之时,李宸正和太平在公主院里,姐妹俩的小脑袋凑到一块儿,正在看上官婉儿递给她们的一张纸。那张纸上列着的是三天之后,薛绍生辰当天她们要准备的东西以及要玩的游戏。
由于薛绍尚在孝期,还没除服,所以生辰也不能太高调,太平想着只是找几个阿兄和父亲以及母亲,再加上薛绍在宫外的两个兄长进宫里来陪他一起过就可以。
姐妹俩正在想着那天到底怎么样,才能让失去父母后头一回过生辰的薛绍心中既觉得温馨而又不会感伤时,太平身边的宫女司棋匆匆而来。
“公主!”
姐妹俩不约而同地抬头,看向司棋。
太平皱着眉头,看向司棋,语气里是被打扰了的不悦:“什么事情让你这么急?”
司棋连忙低头,“婢子知错,可公主不是说了,若是太子殿下有消息,便要前来告诉两位公主的么?”
李宸一见司棋火急火燎的模样,又听到她说这事情是跟太子阿兄有关系的,心中咯噔一下。她早就听父亲说晋州的灾情比奏报上所说的要严重的多,震后几日,余震不断,严重影响救灾工作。太子阿兄和狄仁杰去到晋州的时候,虽然已经没有余震了,可满眼废墟。用太子奏报上的话说,那是满目苍夷,房屋几乎尽数被摧毁,百姓流落街头无家可归,更时有流民作乱,官府又投鼠忌器,导致晋州灾区的情况那是一塌糊涂。
李宸想难道太子阿兄这回不是病死也不是被母亲毒死,反而是在晋州出了事么?不然司棋怎么会这么一副十万火急的模样?
太平一听是太子的消息,脸色稍霁,将手中的单子放下,问道:“太子殿下如今有何消息?”
司棋抬头,说道:“婢子听说太子殿下与狄御史在晋州一切顺利,说是十分顺利地将晋州的流民安顿了。圣人如今心情大好,正与皇后殿下谈论此事,还说着待太子殿下回来之后,要奖赏太子殿下呢!”
李宸听到司棋的话,原本七上八下的心终于松了一口气,没好气地扫了司棋一眼,轻斥说道:“这是好事,你犯得着一副十万火急的模样横冲直撞么?亏你还是公主身边的贴身侍女,怎么如此不知轻重?”
李宸想,最关键的是她都快被自己吓死了。
司棋被李宸训斥了,低下头,语气有些委屈,“这不是两位公主说,一旦太子有什么消息回来,便要第一时间前来汇报的么?”
李宸被她的话一噎,瞪大了眼睛,正想要教育一下这个司棋到底什么叫看主子脸色行事,如果是婉儿,就绝对不会这么没眼色。可余光一瞥到旁边的太平阿姐,觉得自己此举是多余的。
司棋再怎样,也是太平阿姐的人,她贸贸然教训她,怕是越俎代庖,惹得太平阿姐不高兴。想着,李宸忽然一愣,目光再度落在了司棋身上,因为她的斥责,司棋满脸通红。其实她并不是有意要发作司棋,可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的脾气也变得这样高傲?
这些年来被父母宠爱着,身边的人也千依百顺万般讨好,自己也无意克制,于是便成了如今这样。李宸心底轻叹了一口气,这样不好,得改。
太平见司棋惹得李宸有些不高兴,倒也没斥责司棋些什么,在太平看来,阿妹还小,有时候喜怒无常了些十分正常。她将司棋打发下去,又与李宸说三天之后薛绍生辰的安排。
“我本想向父亲请求,让我们与薛绍表兄一同到不羡园去替他过生辰的,不过最近父亲与母亲都十分忙碌,我们便该要懂事些,不去替他们添乱了。阿妹,你说那天我给薛绍表兄送什么比较好?”
李宸想都没想,脱口而出,“薛绍表兄在宫中也不缺什么,可从前听城阳姑姑说过,每次几个表兄生辰之时,她都会亲自做一碗长寿面给他们吃。”
太平一愣,随即没精打采地趴在了桌面上,“可我不会做长寿面。”
李宸:“……”
☆、第041章 :终不可谖(四)
李宸看着眼前的一碗面条,有些发蒙,抬头看向对面的太平。
太平今日穿得比较简单,一身鹅黄色的窄袖襦裙,样式虽然简单,但是穿在她身上衬得她光彩照人。光彩照人的太平阿姐兴冲冲地到了李宸的公主院,然后让人端上了一碗长得并不好看得的面条上来。
李宸眨了眨眼,依然反应不过来,“阿姐?”
太平笑眯眯地将一双筷子塞到李宸的手里,“阿妹,尝尝看!”
李宸瞅瞅那碗面条,又瞅瞅太平,想起来自己昨天跟太平说了什么,当下就明白了七八分,她从来没有想过娇生惯养的太平阿姐,居然有一天会跑去学做寿面。
李宸头一回感觉到何为自作孽,于是硬着头皮尝了一口。
珠玉在侧 第2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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