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办宴

    重新修葺过后的春满阁可谓是令人耳目一新,扯去了扎眼的红布红台,白色的绒布台面配着台下原木色的低矮围栏,之前的桌椅也尽数换成了扇形的丝绒沙发和大理石台面的小桌,一桌能坐五六人之多。因为又足够的层高,大厅显得十分阔气,有数十张座位,这一片座位后又有一片高脚凳和五六张高高的小圆桌。正是下午四点,春满阁门前已经围了不少的人,因为听说这次办宴有免费站票,皆由抽签所得。
    院里的娘姨和龟奴都忙得不可开交,倌人们倒是闲了下来。绛生坐在江从芝旁边,作为春满阁的红倌儿是不会刚开始就上场的。
    “鹦哥儿,今日要唱什么?”江从芝歪歪头看着绛生,男子本就生的好,如今妆面粉白,黛青色的柳眉和勾勒出来的凤眼显得整个人妩媚多姿。
    绛生摆弄着桌上的头饰说:“醉杨妃。”
    经典的妓院曲目,她笑了笑不接话,出神地看着他手指拨弄上面的珠子。绛生是个心思细腻的,见她这模样叹了声气:“有心事?”
    江从芝摇摇头,可绛生一直盯着她看,她只好无奈说:“左右就是那些事。”
    绛生笑她:“看你整张小脸都垮到下巴下面了,还不是大事?“
    江从芝摸了摸脸,笑着瞪他一眼。
    “男人嘛,都是喜新厌旧的东西。”绛生也不再逗她,又转身回去摆弄他的头饰,“你要是先上了心,那受苦的自然是你了。”虽然表面上他的男客不多,但多是隐姓埋名的军官或是老板。江从芝觉得他说的很有道理,叹了口气笑问:“你也喜新厌旧吗?”
    绛生好笑地白她一眼:“芝姐儿,做我们这行的,唯有银子拿在手里瓷实。”
    两人谈话间外面的龟奴已经开始唱了。“赵金华赵老板到!”这龟奴声音通透,前院后院都传了个遍,江从芝知道,是已经开始进人了。
    春满阁里有十八名女倌和六名男倌,加上马上到岁数的四个像树兰一般大的讨人,一共二十人都要表演,有些身价低的客人少的倌人就排在一起,像芝姐儿明姐儿或者鹦哥儿这样的都是一人有个节目的。
    江从芝听着外面龟奴一阵阵地唱,手心不由地有点出汗,她是怕没人来的。王庭压根她就没指望了,沉照和已经被春满阁除了名,杨姓军官还不是她的熟客,陈先生才与她拉了一次铺。她心里焦急,鼻头忽地有点发酸,男人的嘴骗人的鬼,都怪唐俊生说什么一定会来害她盼着,早知如此她不上台便是。
    “芝姐儿今日穿得好生漂亮呀!”说话的是明姐儿,她今日穿着一身墨绿色丝绒的旗袍,头发高高挽起,深红色的嘴唇衬得她整个人气场十足。“鹦哥儿花旦扮相比女子都要好看,今日是唱什么?“
    江从芝今日穿了一身初唐黄罗银泥裙,一身单丝红地帔子,一头乌发束成堕马髻。真真是令人眼前一亮,可扮相自是没有绛生那般打眼。明姐儿一手搭在江从芝身上,一手去拨弄鹦哥儿的头饰,与鹦哥儿聊了起来。聊了几句却发现江从芝心不在焉,从镜子里一看,美人单手托着腮正怔怔出奇。
    绛生给她使了个颜色,嘴里做了一个口型:“男人。”
    明姐儿心下了然,她与她走得近,她自然知道是因为谁。“今日外面那么多人,你信不信你站上去就能拉两个客过来?”
    她拉了明姐儿的手,知道她在安慰自己,但她实在没有甚打趣的心思。“我刚刚听龟奴唱了,你的光头老板到了,你不出去迎迎吗?”
    明姐儿摇摇头:“迎他做甚?让他等着。”
    此间外面又是一阵喧闹,应是免费站票的开了一波奖了。明姐儿见她还是不太开心,便拉了个椅子凑过来,与绛生说话,江从芝不怎么搭话,也就在旁边听着凑个趣,听得久了倒是转移了注意力,脸色也没有之前那么阴沉了。
    有些节目已经开始了,能听见前台的唱跳之音,也能听到此起彼伏的声音,还有龟奴唱的客人赏钱。
    就在这时只听一声“乔治伯曼先生—  陈老板到!“江从芝瞬间直起了上身,鼻头又有点发红了,她是真的没想到他竟能过来。江从芝穿过人群跑过去挑起帘子偷看一眼,只见男人穿着一身白西装被安排在第一排中间偏右的位置。
    “芝姐儿芝姐儿!”几个家生的小女娃跑来江从芝身边,一个摸摸她的裙子一个摸摸她的衫子,一边说“真漂亮啊,芝姐儿今天要弹什么?”
    江从芝无奈转身对她们嘘了一声:“轻点声,想要贵人们都听见你们讲话吗?”
    两个女娃捂了嘴,但还是睁着大眼睛看着她。江从芝失笑:“你们谁去帮我送一盘瓜果给前排那位先生,我就告诉谁。”
    两个女娃撩起帘子看了一眼,对视笑了,促狭地看着她:“是芝姐儿的洋老板吗?”
    另一个急忙说:“我去我去!”话毕一溜烟的就跑了。
    李知音这会儿也有了空到后台查看,见到江从芝拉了她到一边叫她宽心:“陈先生来了。”
    江从芝点点头:“我知道。”
    李知音见她这副模样以为她还在想唐俊生,叹了口气说:“我让云端去了趟白家,回来的龟奴说开门的是个婆子…”
    “然后呢?”
    看着她疑惑又略带急切的眼神,李知音说:“说别再来打扰姑爷和太太。”
    江从芝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好像微微有点犯酸,那股子酸就在她内脏里揉着,竟开始搅得五脏六腑都不是滋味起来。开门的应该是赵妈,赵妈一向不喜她,也许就是这样说说而已呢?不对,唐俊生岳父回来了,是因为白大帅的原因,才留在家里扮演好女婿的角色吧?也许他这时已经谋了好差事,还和白玉同床共枕财色双收了,也就落得她一人这般伤心。想到这,心底的那股委屈直冲冲地就往鼻头冒,生生掉了几颗眼泪出来。
    李知音大惊,直呼不好:“你都要上台了怎么还哭起来了,不就是个男人嘛,男人多的是了!”她不安慰还好,一安慰江从芝更觉得委屈了,枉她还以为他是良人,没想到就是个负心汉。
    李知音劝道:“唐俊生是个毛头小子,家里有些钱就罢了,如今还要仰着他岳丈鼻息,哪比得上陈先生自己做老板的?做人要先为自己考虑。”李知音语重心长,一般妓院老鸨可不是这样的,可她之前也是做姐儿出身,知道其中不易。
    江从芝自然是知道其中道理的,她揉了揉胸口:“我知道的,妈妈去忙吧,我自个儿顺顺劲儿。”
    春满阁的倌人们虽然分不同的档次,但无一例外的都是有拿手的活儿傍身的,有的能唱有的会跳,倒是博了许多满堂喝彩。就连树兰也上去和其他的讨人露了脸小跳了一曲,也算是告知大家春满阁会有新的清倌儿了。
    “芝姐儿,你马上要上了。”有一个龟奴跑过来告诉她,没等她答话,又急匆匆去找其他人了。在这世事都追求新派的年代,她穿了一身唐代服饰来演奏琵琶就颇有点不讨喜的嫌疑。
    只听那龟奴报了一通江从芝的名字,从台后就走出一个抱着五弦直项琵琶的窈窕女子,女人穿着唐式的黄罗裙,白色的透明小衫和绛红色的帔子。
    陈由诗靠在沙发椅上吃着瓜果,因为来的人数众多,他和另外一个浅褐色头发的洋人同坐,几句聊天之后才发现那人也是做生意的,一来二去竟相聊甚欢。这厢听见江从芝上了台,目光也就转了过去,一看过去就挪不开眼了,这扮相真是新奇好看极了,小腰一扭,颇有几分弱柳扶风之姿。江从芝并未往他这里看,微微向台下众人颔首就坐下了。她先是拨弄了两下琴弦调音,琵琶声铮铮悦耳,引得不少人直了身子。
    霓裳羽衣曲是唐玄宗所着,开元二十八年,杨玉环初次在华清池觐见时,唐玄宗还曾演奏此曲。只见她横抱着琵琶,素手一翻,琴音如秋水一般从指尖流出,节奏舒缓散漫,那些本来直着身子的也渐渐靠在了座椅上闭上了眼睛。散序过后调子逐渐轻快起来,飘逸有度,轻盈美妙,就在众人都沉浸在一片美好的祥和中时,忽然琴音直转,繁音急结,乐音铿锵,若是有舞女在此,应当是好一副裙摆飞扬的场景。那调子从急急的扫弦又渐渐慢了下来,结束在一个长音上,余味悠然绵荡。
    这霓裳羽衣曲多是由多种丝竹乐器一同演奏而成,通常还有衣着华丽的舞女在旁跳舞,像江从芝这样敢一人用琵琶演奏此曲的倒是不多。观众似是都回过了神,从高脚凳那处当先传来一声叫好:“好!我雷某苦心钻研琴术数年,如今竟在这烟柳之地听到了天上人间!”雷某?当下有人就开始窃窃私语:“是前朝的那个有名的宫廷乐师?”  紧接着一片热烈的鼓掌和叫好声传来。
    江从芝在台上淡淡一笑,天上人间?她自己都听得出来自己弹琴时候的戾气。这时只听龟奴唱了一声“乔治伯曼--  陈先生,  赏五十元!”,她挑了挑眉,含笑朝他行了个礼。绕开了围栏下台走了两步过去,贴着他耳边说:“我还以为陈先生不会来了。”
    今日周六,就算他不在这,也就是和叁五好友去酒吧喝喝酒听听曲儿。何况早就答应了她的事,陈由诗怎么可能不做到?他摸了摸她的发髻,笑笑说:“我不是无信之人。”这种丝竹之乐他不常听的,如今听她弹来倒是有几分韵味。就在这空场几分钟的时间内,有些人早已经议论起江从芝来了,说她琵琶弹得如何精妙,竟连前朝乐师都竖了大拇指。
    江从芝心底微嘲,哪里来的宫廷乐师,不过是李知音安排的托儿罢了。她虽是对唐俊生不来颇有怨念,但是自己身边就是个大金主,只好收了心神陪着他看接下来的节目。陈由诗和一旁的金发男子倒是聊得畅快,甚至还交换了名片。时间渐渐过去,不知不觉已到了饭点,李知音给每一桌都送了一小碟凉拌藕片,每个主客还送了一杯小酒。不得不说这招真是妙极了,有了前菜开胃,少不了有客人继续点些热炒,那香味飘在空中,就连陈由诗这个平时对菜品挑剔的都点了些来吃。
    转眼就到了最后一个剧目了,台上绛生和几个角儿正演着《醉杨妃》这一改良昆曲,唱腔曼妙,姿色动人。醉杨妃这一剧目之所以在妓院这么出名,就是因为其中多半是写贵妃酒入愁肠,于是春情顿炽,与高、裴二力士忘其所以,作种种醉态及求欢猥亵状。可其中的“啣杯”、“下腰”、“卧鱼”等表演及醉前酒后的各种身段步法是没有基本功不能胜任的。绛生本就是男生女相,黛色的眼尾一挑,更是袅袅娜娜。
    一群人吃吃喝喝,宴席过后自然少不得要留宿的客人。有些来了好几个客人的倌人还要陪笑在客人之间周旋,江从芝今日倒是没有这个烦恼,只顾着陈由诗便是。有些客人也见到是乔治伯曼,少不得上来打招呼想攀谈一番,见了一旁的江从芝亦是好一番夸赞。陈由诗没有办住局的意思,逗留一二也就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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