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心里憋着一团巨大的火气。
不发泄出来,她整个人都要由里而外地炸开了。
楚家嫡系这一脉天赋都不差,即便不如死去的楚南浔,但十三年过去,笨鸟都知道先飞,楚行云奋起直追,如今也差不了多少。
楚行云连出三箭,离弦之箭震得乌骨弓都嗡鸣着震颤起来,他虎口发麻,冷静地看着它们笔直地朝着楚明姣贯穿过去,那种惊人的力道暴烈挤压着,似乎连空气都化为了潮湿的泥藻,畏缩着臣服。
看得出来,他想速战速决。
箭矢飞掠到眼前,速度快到极致,带起的风声如同尖啸,陀螺打转般重重钉进楚明姣的耳朵里。
她脑子里的本能告诉自己,化解这三箭其实并不费力,她手上有圣蝶,这是人人都想要的好东西,神力无穷尽,她可以用这个抵挡一部分攻势,就像那天阻挡祖祠里的禁制反噬一样,最后再用些技巧把这三箭化了——这都不是问题,说不定还能把这箭簇留下来。
听说这是楚滕荣亲自给选的灵物,还挺值钱。
接着呢,接着轮到她出手了,她应该克制一点,这么多人看着呢,她不能对自己的弟弟太狠,怎么说都是同父异母,身体里流着一半相同的血呢,把他轰下去就行了。
就像之前每一次,她懒得跟他们计较。
但是凭什么呢?
凭什么呢!
一股巨大的悲伤与不甘突然席卷四肢百骸,在她的身体里汇聚成了难以止歇的风暴,须臾间,什么隐忍,什么小惩大诫,什么不予计较,连同理智一起,全都被这股风暴碾得粉碎。
天地间风云变色。
确实是一刹那间,原本还高悬在头顶上的太阳温吞吞藏进了突然积厚的云层里,那云的颜色深得像是泼了墨,又湿得能拧出水来,一柄格外锋利的小剑从云中显现出来。
它像是缩小了,看起来更像是匕首,相比于楚明姣事事精致讲究的风格,这剑很素净,朴实无华,此刻引人注目的原因也简单。
被寒光覆盖的刃边太过锋利,几乎给人种能切割灵魂的危险感。
这个时候,那三道箭矢已经快要隐入楚明姣额心,而后面,楚行云抿着唇,接连搭弓,上箭,从各种不同的角度又补了几箭。无法成为少家主,就意味着无法进楚家祖祠接受最核心的传承,已经十三年过去,他本就比那些人差一点,经不起时间拖耗了。
他真的是需要这个位置。
再说,楚南浔死了,楚明姣性格太阴晴不定,志不在此,少家主之位,本就该落在他头上——这是连楚滕荣都默认了的事。
这接连六七支箭矢,足以将楚明姣困住,伤也不怎么能伤得了她,她身上有不少潮澜河的灵物庇护。
他都已经算好了可能会遇到些什么情形,唯独没想到会看到眼前这一幕。
那柄小剑绝不可能是某种灵物。
灵物上不可能有那样磅礴凛厉,且任人差遣的剑意,那只可能是自己的真本事。
这是。
……楚明姣的剑。
楚行云长这么大,什么突发情况都见识过,并不自诩如何圆滑冷静,处事沉稳,但最基本的应变能力还是在的,此时此刻,心里还是咯噔一下,万万没想到。
那柄剑斩下来,轻飘飘的甚至看不出什么力道,然而就是轻而易举地将他迸发出去的几根箭矢拦腰截断,如同弯刀砍篾条一样,顺滑流畅得没有片刻滞涩阻力。
楚听晚腾的站了起来,拉得凳椅“滋啦”刺耳的一声响。
她脸上罕见的露出焦急之色,傀儡线被她猛的一扯,一个黑色的影子便如同猛兽般悍然扫向看台,她也随之跟了上去,给有点愣了的楚言牧丢下一句匆匆的:“叫父亲去,现在去!”
但已经晚了。
那柄剑应主人心意,斩完箭矢后去势不减,迅如闪电地在空中重重贯出个斜十字——就正正贯在楚行云的胸膛前。
“咳!”楚行云如断线的风筝般倒飞出去,重重落地那一刹那,嘴里鲜血狂喷,那颜色鲜艳得像是某种上好的作画颜料。
一剑重伤。
这怎么会是楚明姣的实力。
楚明姣迎着他的视线踩上来,她实在长得太漂亮,这种外表甚至是带有某种迷惑性与误导性的,她眼皮耷拉着,下边一圈微微红了点,那是初春桃花一样的色泽,唇瓣颜色更深一点,像海棠花碾碎了的汁液。
她单手提着他,八尺男儿,身量挺拔,就这么被她拎着在地上掼。
一下一下,抗麻袋一样砸。
楚行云觉得自己浑身骨头都碎尽了。
“我其实真不想和你计较的。”这种单方面暴力终于止歇时,楚明姣单手扼着楚行云的喉骨,发丝不受控制地垂下来,她盯着这位跟自己和楚南浔并没有几分相似的弟弟的脸,喉咙轻微震颤:“惦记别人东西上瘾了是吧?一年来一次,没完了?”
这个时候,楚听晚攻破禁制冲进来了,她看到血泊中神色涣散的楚行云,心跳都停了一下,血液上涌,脸顿时没控制住地拉下来,沉声道:“楚明姣你疯了?你拿本命剑对付他?”
楚明姣眼神也没给她一个,慢吞吞笑了声,直视着楚行云说:“你若是隔了十三年,今日才上这个天门台,要拿这个少家主的位置,我心里不舒服,忍忍也就算了。你在我兄长投下深潭后不到三个月的时间,就登天门台要抢东西……”
“还十年如一日的。”
她话锋重重压下来:“你怎么敢的,嗯?”
楚听晚不由握了握拳。
“虽说不是同一个母亲,但我记着,小时候,你们的功课,修炼,也是我兄长一手带的吧?”楚明姣这时候才分出点目光给楚听晚,这个时候,楚听晚才发现,记忆中一向没心没肺,谁不开心也不能自己不开心的楚明姣,那双漂亮的杏眼已经完全红了。
声音却没什么变化,依旧带着点让人脸热的讥笑:“做人不能这么没良心吧?”
说完,她拍拍手,站起身,居高临下地扫了扫现场,长长的发丝遮住了一侧脸颊和眼睛,放话:“有我在,死了登天门台的心。”
就在她要离开的时候,楚听晚正掰开楚行云的嘴,给他喂进一颗恢复的丹药,做完这些,她仰起头:“然后呢?能如何?”
“兄长已经死了。十三年前就死了。”
这十三年里,如果说还有谁会和楚明姣一样以“兄长”称谓楚南浔的,就只剩楚听晚一个。
“苏韫玉也死在夏末那场流息日中了。”
“楚明姣,你到底还要性情无常到什么时候?父亲,族老,神主,身边所有人都在迁就你,我们谁都不想事情发展到这一步,这根本无关对错,这是山海界必须承担的责任。”
楚明姣没管看台上一片鸡飞狗跳,收拾完人连眼睛都没抬一下就走了。
她一个人随意钻进枝干虬曲的树林中。
这小祖宗心情又不好。
宋谓支开汀白,跟上去。
跟上去才发现,不是心情不好,是身体不好。
楚明姣脸色特别白,像铺了层夸张的脂粉,额心缀着一片细细密密的汗珠,发丝湿哒哒地盘在耳侧,像坠入一个光怪陆离的梦中。
反正怎么看都不是打架赢了后该有的得意样子。
她一手撑着树干,半弯着腰,捂着胸口,哇的一声,呕出来的不是脏污秽物,而是一手红艳艳的鲜血,顺着指缝淅淅沥沥流下去。
宋谓一下变了脸色。
“苏韫玉。”楚明姣咽了咽喉咙里的腥甜气,稍微直起身体,她用舌尖用力抵着尖尖的犬牙,用痛觉压迫出绝对的理智:“我的剑心出问题了。”
被叫出真名的宋谓面色凝重起来。
她掀起眼皮,压出细长的一条褶,如果能笑一笑,真和十三年前那个烂漫热烈,既能捣鼓胭脂水粉,又能立马拎着剑气势汹汹”拉帮结派”的小霸王没任何区别。
她掏出洁白的丝帕,自顾自将唇边的血迹擦了:“十年太久。”
“我等不了。”
第8章
山海谣8
“晃什么。”楚明姣中指与食指并在一起,碾过抽抽作痛的太阳穴,道:“你晃得我头晕。”
从她突然动用本命剑伤人到自己吐血,再到被连着深吸几口气才勉强稳住情绪的宋谓拽回自己的院子,这中间间隔没超过半个时辰,太阳还在正空照着,半点没挪位置。
外面已经闹翻了天。楚滕荣派来的人,楚滕荣现任夫人那边来的人,还有各处族老们,齐刷刷在这院子里碰了头,被汀白和春分尽职尽责地拦住了。
但也拦不了多久。
屋里设了结界,点了安神的香,楚明姣坐靠在靠窗的罗汉榻上,眼帘微阖,听到动静才懒懒散散地睁开一条缝,那样子散漫得不行——好像出事的不是她自己一样。
“你说清楚点。”宋谓也不转了,他单手撑在小榻的档手上,一改往日不疾不徐的秉性,话音刻意压得低慢:“什么叫剑心出问题了。”
“字面意思。”
宋谓头大如斗,他想了想楚明姣最近的行事作风,觉得有必要说清楚:“楚二,这不是小事,你别诓我。”
“诓你对我有好处?”
楚明姣递来一个莫名其妙的眼神,回来后,她漱口不下十回,现在还是觉得口腔里一股淡淡的甜腥味,顿了顿,看宋谓愁眉不展的,又接:“其实没什么。本命剑越修越难,自古以来声名大振的,哪个没遇到过问题。”
“那也不会到上来就吐血的程度。”宋谓瞅着她:“我一个不修本命剑的门外汉都知道。”
楚明姣撇了撇嘴。
“你准备怎么办?”定了定神,宋谓冷静下来,他敲了敲桌沿,声线中不难听出忧心忡忡的郁郁之意:“本命剑攻伐之力太过极致,用来为寻常灵修治疗的外物起不了作用……不然请个琴修来?”
在修炼这方面,山海界与四十八仙门,乃至外界其实大差不差。将天地灵气转换为己用,使自己拥有翻云覆雨,通天彻地之神通的,被统称为灵修。
这么多年过去,灵修又大致分为几种。
追求攻击力为上,在与人斗争中力争上游,像楚听晚的枪,楚行云的箭,乃至狂刀,傀儡,奇毒蛊乱,这些主压制,束缚,杀伐效果的自成一派;着重心境,与人动起手来并不会造成惊天动地后果,性情相对平和,作用也相对杂乱,稀奇古怪的,如寻书,占卜,阵法,灵植农田,这些又被人心照不宣的归为另一类。
这两类中,又分别有两种值得单独拎出来,因为足够特殊。
一个是剑中之剑,本命剑。剑修并不少见,不说别的,山海界里他们两的同龄人中,随意一拎都能拎出十个八个来。但本命剑不一样,寻常人是人修剑,本命剑则是剑选人,这些剑绝世稀有,天生地养,用一柄少一柄,每一个被选中的都是极其珍贵的苗子,拥有毋庸置疑的强大战斗力。
如果没被剑选中,甭管再优秀的人,连第一步的门都迈不进去。
楚明姣就是那么个令人羡慕的幸运儿。
而相比于本命剑这样的大杀器,另一种平平无奇到极点,最不被人关注。这世间有一小类人,以琴入道,不具备任何战斗力,也并不像上述中别的类别一样,他们的职责只有辅佐——辅佐刀枪剑戟这类因为杀伐之力太盛而容易道心不稳,心魔丛生的灵修。
一生存在的意义都系在他人身上,但凡有选择的人都不会选择这条道路——即便是灵农,种好了田地也能有声名远扬的机会呢,琴修呢,纯纯为人做嫁衣,傻子才干。
但架不住有需求,许多名门望族的子弟会在外面偷偷培养一些琴修,以便必要时能派上用场。
“没什么用。”楚明姣舒展手指骨节,她的手细且长,皙白细嫩,也正因为白,所以方才抓着楚行云掼过的地方现在沙沙一片红,她有点不满意地压下眉:“先这样吧,走一步看一步。”
骗鬼呢这是。
“那你方才说等不了十年又是什么意思。”为表郑重,宋谓去看楚明姣的眼睛,四目相对,一些尤为隐秘的情绪波动容易浮出水面:“你别说自己要单枪匹马去闯潮澜河跟江承函拼命。”
楚明姣咧了下唇尾,像是想笑,没笑出来,只是挑了下眉:“我还没你想的那么疯狂。”
“楚二。”宋谓叫了她一声,停了停,像是在斟酌用词,逐字逐句的确认把关,才慢慢吐露出来:“……我觉得有些事,这么多年过去,应该尝试着走出来了。”
山海谣 第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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