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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子柜前·三

    “为师已将行医须知之所有教授给你了,想当年,我也是在你这般大的时候,离开我的两位师父,独自行医的。”沉芳村一边收拾包袱,一边安慰难过的白云儿,“阿云尽得我真传,想必小小一个自出镇,难不倒你。”
    十四岁的白云儿泪眼汪汪,一边憋得鼻头发红,一边还乖巧地给沉芳村递着他要携带的几本医书,“可是阿云想和师父一起去……”
    “旅行在外,并不如你想的那般好玩,很辛苦的。”沉芳村再次翻开针包,细细查看着里头排列整齐的银针,“若是阿云嫌一人在出岫堂无聊,那便将医馆暂关了,到镇上去念个几年书。为师终究不是秀才,教不了你诗词歌赋,只要阿云乐意,想做点别的事情,就去便是。”
    “可是我只想和师父待在一起!为什么我不能和师父一起去?”白云儿忽然便发了脾气,将手中的书统统扔到了地上,然后转身就跑。
    沉芳村这才有些错愕地抬起头来,小徒弟已经不在屋内了。
    他走出院中,正见到白云儿蹲在树底下,抱着双膝,肩头微耸着。他这个徒弟,性子其实不算娇纵,家务劳作勤快,训习认真仔细,热心肠,孝顺,不怕吃苦,就是在自己跟前爱撒娇了些,听不得师父的重话,多说几句便要哭鼻子。小徒弟打小就是如此,不知不觉间,沉芳村也养成了宠着哄着他的习惯。
    沉芳村微叹口气:“阿云,过来。”
    白云儿撅着嘴站起身来,二话不说便回身扑进了沉芳村怀里,脑袋正埋在他胸间。
    果然哭了。沉芳村松松垮垮地抱着他,拍了拍白云儿的背:“哭什么呢?为师又不是不回来了。”
    “师父要出外行医,为何不带着阿云?是不是阿云学艺未精,师父嫌弃阿云碍手碍脚的?”白云儿不肯抬头,揪着沉芳村的衣襟不放。
    “这是什么胡话?就是因为知道阿云已出师,所以才放心让你一个人留下。”沉芳村揉了揉他的脑袋,语气温和,“终归需要让你独自行医,师父不可能时时在旁指导,这会儿便是最好的机会。阿云要大胆一些,师父当年也是这么过来的。”
    “我不怕独自行医,只是出岫堂是师父的出岫堂,没了师父,我便是替人看诊抓药,也不该占着出岫堂的地方。”白云儿终于抬起脸来,仍是委屈地撅着嘴,“我只是……舍不得师父。为何师父偏要我一个人留下?”
    沉芳村看着这仍眼泛泪光,面若白芍,唇如樱瓣的小徒弟,心中不免一阵酸软。他以指尖点了点白云儿的红鼻头,“傻孩子,那是因为,若阿云仍在这儿,那我便一定会回来。”
    “师父真的会回来?”白云儿追问。
    “自出山是块难得的宝地,师父可不愿让他人占了去,但若是只有师父自己一人,那便是再难得,也始终只是一处歇脚之地,弃了也不可惜。”沉芳村环顾四周,神色有些复杂,“但只要阿云在,那便是有家人在。不管走多远,始终是要归家的。”
    沉芳村就那么走了,行囊不重,看似潇潇洒洒的,至于心里的牵挂重不重,便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了。
    而白云儿依照他的吩咐,留在了自出镇。他花了一年的时间待在出岫堂中,如往常一般接诊看病,隔壁邱三奶奶的老寒腿,河对岸张伯的咳嗽,坡南胭脂铺老板娘的偏头痛,还有村口四岁小秋千摔断了腿,小秋千还是当年他和师父一起接生出来的……偶尔,白云儿会收到沉芳村寄回来的信,信中简述他在外游历见闻,多是各种疑难杂症的医录,有时还夹着鲜见的药材或种子。白云儿也会给沉芳村写信,但是他知道沉芳村不会收到那些信,因为师父在信里总是说,他不会在此地久留,等回信寄到这处之时,他早已动身前往他处了。
    沉芳村一直在路途之中,白云儿就连寄情于信笺,也追不上他。
    一年后,白云儿未能等到沉芳村归来,有些心灰意冷地将出岫堂暂时关张,独自到镇上去寻邱嘉禾。并非他一人应付不来,沉芳村在离开之前,早已刻意让白云儿独自锻炼,确保他一人能应付附近百姓的日常求医,不然他也不会放心将出岫堂交给徒弟。只是白云儿极其想念师父在身旁的光景,当他将药材包递给客人后,或是听见病人来复诊时说一句“好多了”,他都能一扭头便碰上内堂中沉芳村的目光。有外人在时,沉芳村从来不笑,只是淡淡地看着他,但白云儿总能觉察出师父眸中的情绪,他或许会很满意地带着赞赏和夸奖,也或许只是有几分催促,提示他快点喊下一位入内堂。
    如今师父不在,出岫堂中,穿堂风刮得呼呼作响,他便是站在百子柜前,也能瞥见门外的桃叶落一地,好不凄凉。
    正巧八月到来,邱嘉禾知道白云儿已独自过了一个新年,不忍他再独自过一个中秋,派了好几个小厮来帮他收拾出岫堂,才算是把老友给请了过来。
    邱嘉禾在出岫堂养病之时,一直与白云儿同吃同住同玩,感情甚好。两年后,沉堂主判断他哮喘已好七八分,之后毋需日日服药,但每月需来复诊一次,再一年后,则减至半年复诊一次,又一年后才彻底断根。离开医馆后,邱嘉禾仍与白云儿互通书信。每年镇上元宵集市,是为数不多沉芳村会牵着白云儿同游的时节,而白云儿也总会顺道去兰圃客栈探访邱嘉禾。
    这一回,白云儿说好了会在客栈小住,直到有沉芳村归家的消息再说。这一住,便是一年。
    邱嘉禾比白云儿稍大,已是被爹娘一脚踢到客栈里帮忙干活的年纪了,劝白云儿过来陪他,其实也就是想给自己找个伴,免得日日只在酒柜前托腮发呆,下巴都要变形了。并非客栈生意不好,而是那几个跑堂的个个都是马屁精,巴不得把现在的小少爷,未来的老板,高高在上地供起来,哪还会让他真的下手干活?除了生意上的事之外,邱嘉禾还被娘亲大人日夜催着相亲,邱夫人将整个自出镇大户人家的黄花闺女全部列了一遍,大有逐家逐家去谈一遍的意思。
    出岫堂的小掌柜来得及时,邱老板和邱夫人向来感激沉堂主,对待他的徒弟自然也如同半个儿子一般。白云儿一到镇上,邱夫人便拉着他四处去逛,今天说要给他做新衣,明天又说带他去邻村赏花,过两日又说把早年教邱嘉禾的私塾先生请过来,让白云儿也跟他念书。白云儿自然是统统拒绝,毕竟师父从小对他行止教导也极严,无功绝不可受禄,他人的荣华富贵也与己无关,行医之人,断不可妄动心神,人命关天之事要心无旁骛,身外之物就更不能惦记了。但不管怎么说,白云儿还是分担了不少邱夫人的注意,令邱嘉禾终于松了口气。
    而对于白云儿自己而言,在镇上住一年,那可是大开眼界。即便两村之间地缘相近,镇上处处是新鲜事,那可是坡北比不上的。姑娘们穿红戴绿,隔着石板大街与邱嘉禾眉来眼去;与邱嘉禾常来往的几个纨绔公子们则更了不得,随时从衣兜里掏出新奇玩意儿来,大蟋蟀,小廖哥,琉璃珠子,春宫图册,看得白云儿脸红得成了“粉云儿”,惹那一圈小少爷们嬉笑不止。
    “怎么,你师父就从来没给你讲过这些?莫不是打算把你养在出岫堂一辈子,永远也不准你讨媳妇儿了吧?”邱嘉禾勾着白云儿的肩,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虽说沉堂主自己看起来就一副仙人模样,当真不食人间烟火,莫非要把你也拐上天去当神仙?”
    “你少说这些,不就是生儿育女之事,我怎会不懂?我和师父一块,既给女子接生过,也给男子接生过呢!”白云儿甩开他的胳膊,故作严肃地扭过头去,眼光却忍不住多瞄了几眼那图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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