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
大一那年冬天,她第一次感受南城的寒冷。
不同于家乡的干燥生冷,这里是湿冷。
阴森森的寒气从袖口衣摆的缝隙中钻进来,无孔不入地侵入,似乎骨头缝里都浸满了尖针一样的冷意。
手脚冰凉,连呼吸都是冷的。
但南城不下雪。
最低气温徘徊在零度线以上,往年细碎的雨夹雪已经能够引起一众南方人的震惊,大惊小怪地从温暖的室内出来,观看那些微薄的、落地就消失的小雪花。
陈绵绵接到电话时,也是那样一个夜晚。
彼时她刚结束一个家教,裹着厚厚的围巾从那户人家里出来,推拒掉那家人让她留下吃饭的邀请,往上捋了捋帆布背包的肩带,穿过楼梯间,行走到马路边。
一步一步,迈上天桥。
这城市向来车水马龙。市中心的写字楼方方正正,每一个窗格里都亮着灯,商场巨大的led屏幕闪动着光鲜亮丽的奢侈品广告,车辆川流不息,从远方驶来,从天桥下穿过,速度之快,一辆接一辆,去往不知道哪里的远方。
陈绵绵孤身一人站在天桥中央,双手揣进外套的兜里,安静地看着这座城市。
很奇怪。
明明她刚刚还在和这里的人打交道,跟家教的学生说再见,跟路边卖糖炒板栗和烤红薯的阿姨说不用了,摆摆手,笑着拒绝卖糖葫芦的叔叔,但此时此刻,她还是觉得,她并不属于这里。
高楼,霓虹灯,高速行驶的车辆。
这些都和她无关。
有时候情绪来得莫名其妙,谁也难以抵挡。
陈绵绵就那么站着,安静地看了一会儿。
目光扫过商圈广场上立着的一大颗冬青树,彩灯绕了一圈又一圈,闪着光的时候,陈绵绵才意识到,圣诞节好像快到了。
圣诞之后,约莫就是春节。
不管东方还是西方,冬天大概都是需要温暖、热闹、和家人团聚的时候。
不知道奶奶现在怎么样了呢?
陈绵绵偏着头想。
是不是还在眯着眼织毛衣,一边听着老旧电视机里传出来的国产剧的声音,一边戴着老花镜,慢悠悠地踩着缝纫机。
有没有好好吃饭?
是不是一个人在家,就草草了事?
有没有按时吃药?
是不是还是摆摆手,说都是小问题?
她此刻有点想她。
想念老人轻声的碎碎念,织得厚厚的毛衣和围巾,热腾腾的晚饭,还有她温暖的臂弯。
可是她看了眼时间,已经九点多了。
奶奶大概已经睡下了。
陈绵绵下半张脸藏在围巾里,吸了吸鼻子,垂眼,幅度极小地用脸颊蹭了蹭围巾。
粗糙,厚实的质感。
磨蹭在脸颊上时,有分明柔软的颗粒感。
不同于城市橱窗里明码标价的,真丝、绸缎,或是别的什么材质的昂贵物品,这才是属于她的,家的质感。
又吸了吸鼻子,陈绵绵盯着手机屏幕拨号页上“奶奶”两个字,看了许久,最后等到手机自动熄屏,黑色的屏幕上映出城市的霓虹灯影,她才极缓、极缓地收起手机。
她缓慢地将手机装进兜里,一步一步,缓慢地往天桥的另一头走。
霓虹灯闪烁,路灯明亮,行人或挽手驻足,或行色匆匆。
她一个人穿行在声色犬马的世界里,像一出画面繁华,声音却无的哑剧。
步伐将要转弯,迈向天桥尽头的楼梯时,手机在外套包里震动起来。
陈绵绵一顿,摸出手机来看。
那个时候,她看着屏幕上显示的来电人名称,还不知道等待她的是什么,只是略带诧异和欣喜,甚至有些天真执妄地相信,原来想念有声音。
原来隔着遥遥山水的两个人,心灵也是相通的。
她这样想。
因为她欣喜,因为她抱有期待,所以接通电话后,听到对面并不属于奶奶的声音,听到慌乱嘈杂的背景音时,巨大的梦碎得更加清晰和具体。
仿佛她一个人站在巨大的舞台上,头顶水晶灯顷刻之间分崩离析,碎片一点一点扎进她身体里。
隔壁家婶婶的声音忽远忽近,明明只是隔着一个听筒,声音却变得像蒙在一层鼓面里那样,难以听清。
近半分钟的沉默和怔愣后,她的声音不受控制地发抖,重复问道,“什么?”
向来精明干练的婶婶难得沉默地叹了口气,轻声重复道,“绵绵……”
“奶奶走了。”
后续她再讲说奶奶走时其实很安详,躺在床上,没有病痛,也没有折磨;讲说奶奶给她留的东西都放在衣柜里的抽屉里,存折密码她应该都知道;还沉默良久,讲说,人到了年纪,死亡是必经的路,也是每个人的终点,劝她不要太伤心,要节哀。
陈绵绵一句都没有听进去。
她很难描述那一刻的状态,你要说活着吗?是的。在听吗?是的。
她可以清晰地听见对面的每一句话,听见天桥下汽车的鸣笛声,甚至听见远处烟火绽放和人们的欢呼声,但这些通通都没有进入大脑。
沉默地漂浮在耳边。
像流动的水,像风。
那些热闹的声响只是经过她。
她呼吸急促,指尖颤抖着点下交通软件,查看最近的航班和高铁。
指尖颤抖得太厉害,屡屡错点,层出不穷的页面频繁闪烁,急促快速地摁下关闭键之后,终于刷新了当前的信息。
轨道交通买不到票,航班价格太贵,可以负担的最近一班在后天凌晨。
可是那太晚了。
陈绵绵疯狂地打开自己手机上的所有软件,把所有零碎的钱都凑在一起,微信、支付宝、银行卡,所有所有的积蓄,提现的金额精确到小数点后两位,许许多多的小笔金额全都到了卡里。
可是还是没有用。
手机页面上显示出余额不足,付款失败的提示。
陈绵绵跟看不到一样,屏住呼吸,指尖疯狂地下落。
总有一班明天能买到的。
总有空位的。
怎么没有呢?
许是页面太多,许是操作太频繁,两分钟后,手机终于卡顿,任她反复点击,再也无法反应。
巨大的“支付失败”卡死在屏幕上,像是一道死刑的宣判。
陈绵绵终于泄力,兀自无力地蹲下,将脸埋在膝盖与臂弯之间,鼻尖发酸,眼泪不受控制地往下掉。
近乎麻木的痛。
电话对面的婶婶还在讲说,让她不要担心,好好读书,奶奶的事她来负责,抽空回来就好。
说她很能干的,是奶奶的骄傲,奶奶也不希望看到她伤心。
而陈绵绵只是蹲在天桥一角,背后靠着冰冷坚硬的栏杆,感受着异乡冬天的狂风吹过她身边,几乎要把人吹散。
真冷啊。
南城。
她这样想。
不知过了多久,手脚都麻木冰冷,来往的路人时不时向她投去探究而怪异的目光,窃窃私语几句后,快速经过她身边。
像在躲避什么不愿摊上的麻烦事。
手机已经没电关机,黑屏躺在地上。
和奶奶唯一的那一点联系也断了。
偌大的城市,好像只有她是孤身一人。
陈绵绵眼前是一片黑,像鸵鸟一样,埋在自己为自己塑造的黑暗里,企图从狭小的空间里,获取那么一点微弱到可笑的安全感。
冰冷而麻木。
时间在流逝。
周遭声音渐小,像是人人都回到了自己的家。
冬夜寒风冷冽,只有她没有归宿。
倏然,身前传来一阵窸窣的响。
像是有人在她身前停下了脚步。
那点声响把她从游离的思绪中拉回来,但陈绵绵依旧埋着头,迟钝而缓慢地顿了顿。
空气寂静两秒后,窸窣的声音又传来了。
很近。
仿佛就响在耳边。
很短的动作后,脚步声复又响起,一步一步,渐行渐远,直到消失不见。
陈绵绵此刻人还钝着,但暴风雨般的情绪过后,已经平静了不少。
良久之后,她缓慢地抬起头。
地上躺着她的手机,已经黑了屏,规规矩矩地放在身前。
除此之外,还有一包纸巾。
规整的,带着印花的,方方正正的,一包纸巾。
安静地躺在那里。
陈绵绵顿了片刻,缓慢地偏头去看。
天桥上已经没什么人了。
只剩她和一个摆摊算命的爷爷,还一动不动地停在原地。
见她茫然地看来,算命爷爷起身收摊的动作停了一下,看着她,不着痕迹地叹了口气,慢吞吞伸手,指了一下另一个方向。
陈绵绵顿了两秒,缓慢地转头看去。
路灯下飘着细碎的尘埃,光芒飘渺地落在路边。
她在遥远的夜色下,望见了程嘉也的侧脸。
55下雪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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