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素说着便将徐鹤雪手中的账册抽出,看准了蒋御史在檐廊里没动,她便奋力将账册抛出。
徐鹤雪手中提着灯,但灯火微弱并不能令他看清底下的情况,他只听见身边的姑娘忽然倒吸一口凉气,他便问:“怎么了?”
“……我打到蒋御史脑袋了。”
倪素讪讪的。
“谁啊!来人!快来人!”
果然,底下有个老头的声音咋咋呼呼,倪素一看,是那躬着身的内知,她猫着腰,看见蒋御史俯身捡起了账册,她便催促徐鹤雪:“快我们走!”
底下的护院并不能看见徐鹤雪提在手中的灯笼的光,更不知道檐瓦上藏着人,徐鹤雪揽住倪素的腰,借着树干一跃,飞身而起。
两人轻飘飘地落在后巷里,徐鹤雪听见倪素打了一个喷嚏,便将身上的氅衣取下,披在她身上。
厚重的氅衣是烧过的寒衣,并不能令她感觉到有多温暖,但倪素还是拢紧了它,看见袖口的“子凌”二字,她抬头,不经意目光相触。
两人几乎是同时移开目光。
徐鹤雪周身散着浅淡的莹尘,更衬他的身形如梦似幻,好似这夜里的风若再吹得狠些,他的身影便能如雾一般淡去。
可是倪素看着,忽然就想让他再真实一点,至少不要那么幽幽淡淡,好像随时都要不见一般。
出了窄巷,倪素往四周望了望,那么多场秋雨一下,天似乎就变得冷了,食摊上的热气儿更明显许多,她嗅闻到很香甜的味道。
徐鹤雪看她快步朝前,他便亦步亦趋地跟着她,看她在一个食摊前停下来,那油锅里炸的是色泽金黄的糍粑。
她与食摊的摊主说着话,徐鹤雪便在一旁看她。
她说了什么,他也没有注意听,他只是觉得,这个摊子上的青纱灯笼将她的眼睛与眉毛都照得很好看。
他忽然意识到,
自己无声的打量似乎也是一种冒犯。
徐鹤雪匆忙错开眼,却听身边的姑娘忽然道:“我可以买您一只灯笼吗?”
“成啊。”
摊主看她一个人也没提个灯笼,便笑眯眯地点头。
倪素拿着一包炸糍粑,提着那只藤编青纱灯笼走到无人的巷子里,才蹲下来从怀中取出一只火折子。
“自从遇见你,我身上就常带着这个。”
倪素说着,将油纸包好的糍粑递给他,“你先帮我拿一下。”
徐鹤雪接来,才出锅的炸糍粑带着滚烫的温度,即便包着油纸也依旧烫得厉害,他垂着眼帘,看她鼓起脸颊吹熄了青纱灯笼的蜡烛,又用火折子重新点燃。
火光灭又亮,照着她的侧脸,柔和而干净。
倪素站起身,朝他伸手。
徐鹤雪将糍粑递给她,却听她道:“灯笼。”
他怔了一瞬,立即将自己手中提的那盏灯给她。
倪素接了灯笼,又将自己这盏才买来的青纱灯笼递给他,说:“这个一看便是那个摊主自己家做的,你觉得好不好看?”
徐鹤雪握住灯杖,烛火经由青纱包裹,呈现出更为清莹的光色,映在他的眼底,可他的视线慢慢的,落在地上,看到了她的影子。
半晌,他颔首:“好看。”
“你喜欢就好。”
倪素看着他,他的面庞苍白而脆弱,几乎是从不会笑的,但她不自禁会想,他如果还好好活着,还同她一样有这样一副血肉之躯,那么他会怎么笑呢?
至少那双眼睛会弯弯的,一定比此刻更剔透,更像凝聚光彩的琉璃珠子。
那该多好。
“徐子凌。”
两盏灯笼终于让他的身影没有那么淡,倪素没有再看他,只是朝前走着走着,她又忍不住唤他一声。
“嗯?”
徐鹤雪的视线从青纱灯笼移到她的脸上。
“我的兄长死在这儿,所以我一点也不喜欢云京,我之前想着,只要我为兄长讨得了公道,只要我帮你找到了旧友,我就离开这里,再也不要回来这个地方。”
“你对这个地方呢?欢喜多,还是遗憾多?”
倪素还是忍不住好奇他的过往。
“我……”
徐鹤雪因她这句话而谨慎地审视起自己的过往,那些零星的,尚能记得住一些的过往。
他在这里其实有过极好的一段时光,称得上恣肆,也称得上高兴,那时的同窗们还能心无芥蒂地与他来往,他们甚至在一块儿打过老师院子里的枣儿吃。
他在老师的房檐上将哭得眼泪鼻涕止不住的好友一脚踹下去,仿佛还是昨日的事。
可是她问,到底是欢喜多,还是遗憾多?
“我离开这里时,过往欢喜,便皆成遗憾。”
他终于给出一个答案。
“但是你不后悔,对吗?”倪素问他。
徐鹤雪被她这般目光注视着,他轻轻点头:“是。”
后悔这两个字,并不能成全所有已经发生的遗憾,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他也并不愿意用这两个字来为自己短暂的一生作注。
即便是在梦中得见老师,他也并不愿说出这两个字。
那不够尊重自己,
也无法尊重老师。
“虽然还不知道你更多的事,”倪素想了想,又继续说,“但是我觉得,若我是你,我也不会后悔已经做过的决定。”
就好像她这一路行来,也从没有后悔过。
“我的事似乎是要了了,只要吴继康一死,我便能告慰我兄长的生魂,”这是倪素来到云京后,最为轻松的一日,她朝他露出一个笑,“但是我还是会在这里,直到你找到你回来阳世的目的,我是招你回来的人,我也想让你这一趟回来,能够少一些遗憾。”
一句“我是招你回来的人”,几乎令徐鹤雪失神。
寂寂窄巷里,隐约可闻远处瓦子里传来的乐声。
他其实没有什么遗憾,生前种种,他本该忘了许多,若不重回阳世,他本该忘得更加彻底,只是幽都宝塔里的生魂忘不了那些恨,那些怨。
他们放不下,
所以他更不能放下。
“徐子凌,瓦子里的琵琶真好听,等这些事结束,我们一块儿去瓦子里瞧瞧吧?”
倪素的声音令他堪堪回神。
他与她并肩,莹白的光与她漆黑的影子交织在一块儿,他青墨色的衣袂暂时可以勉强充作是与她一样的影子。
半晌,他哑声:“好。”
第35章 乌夜啼(四)
冬试案已破, 然而谏院与翰林院议定吴继康的罪责便议论了整整一个月之久,两方之间最开始还仅仅只是在议罪这一项上总是难以统一,到后来, 两边人越发的剑拔弩张,日日唇枪舌剑, 急赤白脸。
眼看正是要过中秋的好日子,谏院和翰林院嘴上一个不对付,在庆和殿里竟动起手来。
两方当着官家的面一动手, 官家的头疾便犯了,引得太医局好一阵手忙脚乱, 又要给官家请脉, 又要给官员治伤。
“贺学士啊, 这就是你的不是了, 他们打就打呗,你跟着瞎起什么哄?躲远点就是了。”
裴知远一回政事堂,便见翰林学士贺童跪在大门外边, 他顺手便将人家的官帽给掀了,瞧见底下裹的细布,“瞧你这脑袋, 啧……”
“谁想打了?谏院那些老臭虫简直有辱斯文!”贺童愤愤地夺回长翅帽重新戴好, “除了蒋御史,他们一个个的, 都在官家面前放屁!说不过了,便动起手来, 我若不知道还手, 不助长了他们谏院的气焰?”
眼看没说两句,贺童这火气又上来了, 裴知远点头“嗯嗯”两声,还没继续附和呢,门里一道声音隐含怒气:“贺童!你给我跪好!”
听到老师张敬发怒,方才还理直气壮的贺童一下蔫哒哒的,垂下脑袋不敢再说话了。
“贺学士,帽子歪了。”
裴知远凉凉地提醒了一句,又说:“张相公在气头上呢,你先在外头待会儿,我就先进去瞧瞧看。”
贺童正了正帽子,听出裴知远在说风凉话,他哼了一声,理也不理。
“崇之,他毕竟身在翰林院。”
政事堂里的官员还没来齐整,孟云献瞧着张敬阴云密布的脸色,便将手中的奏疏放到膝上,压着些声音道:“你虽是他的老师,可有些事啊,你是替他做不了主的。”
张敬闻声,侧过脸来瞧着他,“你莫要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在想些什么,要说如今这般局面,可不就是你最想看到的么?”
“谏院和翰林院闹到这般水火不容的地步,你还不如那蒋先明知道着急上火,倪青岚的这桩案子,已经不单纯了,他们已经不是在为倪青岚而闹。”
张敬咳嗽了好一阵,也没接孟云献递来的茶,自己让堂候官斟了一碗来喝了几口,才又接着道,“我倒是想问问你,这事儿够了没有?”
孟云献收敛了些笑意:“不够。”
“崇之,虽说吴太师这么久也没见到官家一面,可你看,今儿官家这么一病,吴贵妃立即便往庆和殿侍疾去了。”
“吴贵妃在官家身边多少年了,她是最得圣心的,只吴继康这么一个弟弟,两人年纪相差大,她也没有子嗣,对吴继康不可谓不偏疼,而官家呢,也算是看着吴继康长大的,你以为他不见吴太师,便是表明了他的态度?”
孟云献望向门外那片耀眼的日光,意味深长:
“我看,官家未必真想处置吴继康。”
中秋当日,正元帝仍卧病在床,谏院与翰林院之间的斗争愈演愈烈,却始终没有拿出个给吴继康定罪的章程。
“听说他有哮喘,在夤夜司里发了病,他那个贵妃姐姐正在官家身边侍疾,听说是她与官家求的情……”
“官家今儿早上发的旨意,准许他回吴府里养病……”
午后秋阳正盛,倪素听着周遭许多人的议论声,却觉身上是彻骨的寒凉,恍惚间听到身边有人嚷嚷了声“出来了”,她立即抬起头。
夤夜司漆黑森冷的大门缓缓打开,一名衣着华贵的青年被人用滑竿抬了出来,他的脸色泛白,气若游丝般靠着椅背,半睁着眼睛。
“韩清,自从接了这冬试案,你啊,就少有个在宫里的时候,若不是咱家今儿奉旨来这一趟,要见你还难呐。”
入内内侍省都都知梁神福才嘱咐抬滑竿的人仔细些,回头见夤夜司使韩清出来,便笑眯眯地说。
招魂 第3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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