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个这么干的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兵,有张堪称清秀,至少比咸鱼出挑些的脸蛋,自称是怕破了相,回家不好娶媳妇所以这么干。当然不出所料,这孩子被大家疯狂嘲笑了一顿,但咸鱼也的确没好意思真下手打他,意思意思踹了一脚就算跟他打过了。
……然后捂脸抱头蹲地的人就越来越多了。
当然偶尔也有处于“不服气”和“捂脸蹲地”之间的人,她端起饭碗,准备和今天的酱菜汤做斗争时,一个士兵凑到她身边,“咸鱼啊。”
“……悬鱼。”
“都差不多,”他说,“你这身手到底是如何练出来的?”
……她这身手哪里是练出来的,但是说也说不清楚,只能含糊一点,“天生的。”
“我不信,”那个士兵撇了撇嘴,“你每天打我们,抢我们的饭,还不教我们东西,你自己说说,你羞不羞。”
她嘴巴里含着一块粟米饭,觉得咽下去也不对劲,吐出来也不对劲,装在嘴巴里还是不对劲,最后只能艰难地用一口酱菜汤给它顺了下去。
“我怎么就不羞了?”她说,“你也没说要学啊。”
“那我现在说了!”士兵把碗往地上一放,“你来教教!”
她这才发现人家早就吃完了,再看看自己剩下的这半碗饭,忽然感到一阵胃疼。
高顺说她这身手士兵们学不了,学了也没什么用,她现在逐渐理解了是什么意思。
从军队角度说,高顺的陷阵营是成阵的,对于士兵们而言,最重要的事情不是搏杀拼斗,而是阵型不能乱。
阵型不乱,就不会出现防线缺口,撕不开缺口,对方面对的就始终是有建制有组织的兵团,每一个人都有着饱满的战斗意志,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同袍互为援手,这样的敌人是坚不可摧的。
防守时依靠阵型和指令坚不可摧,进攻时也是如此,高顺不求速胜,不求乘胜追击,只求稳扎稳打,他手下不过近千人,能做到令行禁止已是不易,断然不会奢求队伍里出现什么格斗高手武林名家,对他来说,如臂使指比什么都重要。
“士兵们有时会玩一个游戏,”他这么同陆悬鱼说过,“第一排的第一个士兵对第二个士兵贴着耳朵讲一句密语,第二个士兵传给第三个,这样依次传下去,传到最后一人时就会变得面目全非,多简单的话都是如此。”
“……所以呢?”她有点没明白。
“如果连一句最简单不过的话都不能顺畅的传递下去,作战时你又要让这些士兵如何明了统帅下达的每一条命令呢?他们在演武场上听你的锣鼓,看你的令旗是一回事,在混战中是另一回事,这些你想过吗?”
今天也是被教导主任训得体无完肤的一天。
从个人角度说,她的身手别人也是无法学习的。
她这具身体看起来十分清瘦,丝毫没有肌肉虬结的模样。
但一个正常人想有她这样的拳脚劲力,多半得是个膀大腰圆的魔山型选手。
然则魔山还没有她敏捷,所以这的确是无解的。
……但也不是说不能教一下试试。
她放下了饭碗,“你来打我一拳。”
士兵想也没想,一拳就照脸呼了上来。
“有点儿慢,”她躲开之后手痒想打回去,想想还是收了手,“再快点儿。”
“还是慢。”
“出拳太慢啦!”她说,“这是跟村口的老大爷学的拳法吗?”
【你这人教学水平不怎么样,气人的功夫真是一等一的好。】
士兵的呼吸声变得沉重而急促起来,眼睛也渐渐发红,每一拳都带上了咬牙切齿的意味。
终于在下一拳打过来时,她看准了一脚踹了过去。
“打架的时候不要被激怒,因为被激怒的人是没有理智的,没有理智就没有章法,呼吸也会变乱,耐力也会变差,”她说,“当然,我这么说也是有例外的,除非你有信心在失去理智时也能活下来。”
好学不倦的倒霉蛋趴在地上一时半会儿没起来,还是同伙的士兵给他扶了起来,垂头丧气。
“明天我再试试。”他顿了顿,突然对着周围嚷了起来,“看什么呢有什么好看的!”
周围发出了一阵乱七八糟的起哄声。
“我看错你了!还以为你能打中一拳!”
“又输了二十个钱!”
“朱六,你刚刚被踢到哪里了!半天起不来?”
“是不是踢了你的‘消音——’了?”
……不她不是她没有她做不出那种事别管他的“消音——”要不要,她这鞋还要呢!
但马上又有士兵跃跃欲试地跳出来了。
“我能试试吗?”这个长得也很禁得住打击的样子,“他腿脚不灵便是天生的!他们村的人都说了他阿母生他时——”
“谁天生的!你会不会说话!”
她挠挠头,“那就试试吧。”
……………………
【这个怎么说?】她谨慎地没有立刻出言嘲讽,【他不会也是出生时缺氧造成的吧?】
【……你好不容易在这里混到点人缘,客气点。】
看了一会儿被人七手八脚拉起来的第二个学生,陆悬鱼认真想了一下。
“你这个不灵便的腿脚,是后天练出来的?”
黑刃好像被噎了一下,然后抑扬顿挫地评价了一句。
【你真是凭本事讨人嫌啊!】
远处的高台上,高顺内着铠甲,外着罩袍,远远地看着营地中那一片热闹景象。
“陆郎君似是与他们相处得熟了。”功曹在旁谨慎地提了一句。
身材高大的将军微微皱眉,“还不够。”
“还不够?”
“这一点情分,还不足够教她兵法。”
功曹跟在他身边有一段时日,知道高顺心思缜密,为人最是谨慎,但纵使如此,也没理解他心里在想什么。
这个年轻人是都亭侯府中之人,将来注定是要成为都亭侯亲信的,为何“还不足够”呢?
“将军可是在忧心什么?”
“这人虽有仁义之名,却不好功名,更似任侠。”高顺淡淡地说道,“我问你,我辈武人,最看重什么?”
“兵书有云,‘将者,智、信、仁、勇、严也’,将军既有此问……”
听到功曹不知所云的猜测,高顺心下叹了一口气。
——无论是为兵为卒,为将为帅,最重要的都是忠诚。
文远曾经夸赞过这个少年“金帛不能动其心,美色不能移其志”,如此品行高洁之人,的确难能可贵,如果能得他一片忠诚,愿效死命,对都亭侯则有百利而无一害。
但这个年轻人至今未曾开口表露过出仕的意向,都亭侯也未曾着意笼络,就理所当然地将他丢到军营来历练,这番行事就很不妥当了。
……然而都亭侯行事本来就不考虑“妥当”这回事。
否则怎会以臣弑主,在董卓的蛊惑下杀了丁建阳呢?
弑主之人,何以言忠?他又如何能开口,教那少年忠贞事主的道理?
他与文远想法颇为一致,只能寄希望于陆悬鱼与并州人相交日久,自然归心,到时方能收入麾下。
但在此之前,只希望时局莫再有什么变故。高顺这样忧虑地想,若这少年有一日站在他们的对立面,那也许会是相当可怕的敌人。
高顺这样复杂的心思,反正陆悬鱼是想不到的。
士兵们渐渐与她熟络起来,刚开始她去哪一伙抢饭吃,人家都会用两只眼睛怒视她来表达敢怒不敢言的丰富感情;
后来她去哪一伙抢饭吃,成了营中士兵们十分热衷赌注,大家会研究她的规律,看她喜欢跟谁吃饭,讨厌跟谁吃饭,甚至还有人传授《陆悬鱼吃饭行动路线之我的心得》这种奇葩玩意儿;
现在她捧着饭碗走进营地时,已经有人开始冲她嚷嚷了,“你是不是半个月都没来我这一伙啦?”
“你看这个人是不是挨打有瘾了!”
“再赌就光屁股挨打!你穿的是赵大狗的裤子!我是认得的!”
“你才把裤子输光了呢!我的裤子是拿去让人家缝补了!”
“你昨儿也这么说!”
“前天也是!”
“少废话!”某个脸上消了肿的士兵跑过来,一脸期待,“你今天来不来我们伙吃饭啊?”
【……他们是抖m吗?】她有点恍惚,还有点感动,【还是我变得比以前讨人喜欢了?】
第41章
不管怎么说,她同高顺营中士兵们渐渐混得熟了起来,也能聊点家乡的事了。
长安离并州并不算特别远……也就一千多里地而已。
因此对这些士兵来说,想得一封家乡寄来的书信十分不易,想往家里寄些银钱也要提心吊胆。
家中妻儿老小是否饥有饭吃,寒有衣穿是他们最关心的一件事,毕竟出门当兵打仗,唯一的一点念想也就是给家里赚点钱。
基于这个考虑,她理解了为什么西凉兵手脚特别不干净,军纪败坏。
你没办法给生命标出一个合适的价格,而士兵的职业又是随时准备丢掉性命的,因此他们养成了在有限的生命里尽量掠夺攫取无限的财富的行动习惯。
有些人抢钱是为了往家寄去,不管算不算好人,至少算得上好儿子、好丈夫、好父亲,更多的人随手就花掉了,只要发了饷金,他们立刻跑去赌,跑去嫖,跑去大吃大喝,烂醉如泥。
按照军营中的功曹们所说,战争打得越久,越血腥,越残酷,这种情况就越常见。
……直到最后彻底改变了他们的心性,将这些士兵变成野兽无异的杀人机器。
她听了这样的讲解,忽然想起了雒阳城外那些杀良冒功的西凉兵,大概他们已经不具备“共情”的能力了。
不过高顺的陷阵营军纪严明,士气正盛,看起来还是比较像正常人的,这些士兵们根据未婚/丧偶/离异或者已婚两种情况,产生了两种苦恼。
未婚/丧偶/离异的比较简单:也不知道我们什么时候能回并州,如果不回并州的话我是不是可以在这里娶个媳妇?将军什么时候给我们发点田地安身立命?没有田地也没有房子我怎么娶媳妇?谁家好姑娘能看上我?
已婚的比较复杂:我媳妇在家里怎么样了?我们什么时候能回并州?什么时候能退伍?不退伍能不能请假,让我回家看看媳妇?我听说隔壁伙有个人三年没回家,家里人写信说他媳妇给他生了个大胖儿子,你说他是高兴呢还是不高兴呢?
……这么复杂的问题,她答不出来。
早安!三国打工人 第4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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