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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世上没有谁能独立存活,人与人之间的联系结成一张紧密的大网,承前启后,彼此交织。
库修斯离开王都后的第一天就下起了绵密的小雨。就像以往的无数个天气一样。他不知道,起码现在还不知道,傲慢的国王以为他的离去是自己的抉择,但他的离开是许多人棋盘上必有的一环。
有些人借由命运窥见了这些事的发生,有些人借助阴谋将他远远引开,还有些人一手筹划了今天的到来。
命运的轮盘如约转到了某个节点,库修斯也沿着他的命运之路行进着,在他的人生中,这场雨是必然要下的,毫无疑问。就像他对预言毫无质疑那样。
“所欠我的,在诸神的见证下,理应归还。”薇拉在睡前一遍遍的念这个咒语,她企图得到一个奇迹。
一遍遍使用微薄的魔力用咒,在禁魔区的反噬和血咒的双重束缚下。她全身都在隐隐做痛,但她平静地忍耐着。
没有别人能靠得住,唯一能救她的就是她在过去几个月里,对命运的扰乱。
等薇拉念咒念到喉头腥甜,吐出一口血来才为止。
她艰难地闭上眼睛,最后在极度疲惫中昏睡了过去。接着她了一个梦,不过万万让她没想到的是,自己会梦到莱米勒。
无垠梦境中,雾气弥漫漂泊。她隐约看到自己走过巍峨的告他,黑瓦白砖的城墙隐隐透露出冷寂的威严来。
“看起来不像是人类的工艺。”薇拉轻轻触摸面前的城墙,她的手毫无感觉,但她的魂灵仿佛被刺了一下,让她收回了手,差点仰面摔倒。
幸运的是,有人接住了她。
“这座城墙是神与龙的礼物,庇佑最初的,真正的人类。”熟悉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比以往沉稳低沉。
薇拉转头,看到了莱米勒。
他细碎的金发从额角垂下,表情有种说不清的复杂。
“啊……你在这里?”在一片阴影中,薇拉模糊又沉郁地问。
“……你呼唤了我,薇拉。”莱米勒低头看她,周遭逐渐清晰了起来,“杀了人偶后,这儿就是我的地方了,我又在先辈的指导下做了一些改进。我是借助你的力量做到的,所以你……也可以呼唤我。”
“但我为什么,这么虚弱?”薇拉眨了眨模糊的眼,晃了两下,跌坐在地上。
莱米勒看了她一会儿,没有扶她,反而走来蹲在了她面前,仔细观察了她一下:“这块空间很特殊,只有一方强,一方极度虚弱被压制的情况下才能进来。”
薇拉轻轻喘气,:“这是什么地方?”
“我族的回忆和墓场。”莱米勒轻轻笑了一下,伸出一只手撩了下薇拉的头发,将其别在脑后。
“啊……”薇拉眨了眨眼睛,一时不知道说什么。
莱米勒却毫不在意,他牵起薇拉的手,将她拉起来,又牵进了宫殿当中,巨大的门不用推就轰嗡而开。他牵着她走过巨大的软毛毯,发霉沾灰的地毯挂饰隐约可见旧日的辉煌艳丽。
莱米勒带她走过红门金饰的门扉,又走过镶满翡翠的门,最后走过黑檀挂冠的门。
这座宫殿太过庞大,他们俩像两个在巨树下探险的孩子一样孤独行进。再长的路也有尽头,莱米勒最后带她站在了长廊中,侧面没有墙壁,而是巨大的柱子,中间的空隙中既没有玻璃也没有遮拦。探头往去,就能看到峭壁和远处的雪原,稍有不慎,就会粉身碎骨。
“这是什么地方?”薇拉先感慨了一声,接着再次开口询问。
“我从未到达的故乡。”莱米勒轻声说,“它在呼唤我,我要走了,这回真的要走了。”
薇拉轻轻抽了一口气,因为她看到莱米勒在她身边单膝跪了下去:“薇拉,我这次想问问你的意思,你愿意和我走吗?”
莱米勒附身,单膝跪地的姿势毫不含糊。薇拉这才发现,他额头的发被雨水打湿,原来外面已经下起了绵绵细雨。巨大的柱间空洞让雨水飘进来,飘到她身上。莱米勒穿着还囚服,理应狼狈不堪,可他姿态谦卑的眼中却孕育着墨色的沉黑。
二十年来,无数次挥剑,九成对着空气,一次对着真正的对手挥剑就被打倒在地。这个世界就是这样,谁有时间等你慢慢成长,也没人对你永远包容。
莱米勒从未拥有过童年,但他一直是个孩子。然而他用相当长的时间学会这个游戏从不需要孩子加入。
最起码,他面前的女人不需要孩子。
“薇拉,你告诉我。你对我的温柔,对我的好,是对谁都可以吗?”他有些哽咽。薇拉垂眼,看到他湿漉漉的脑袋贴过来,额头碰到她的手心,有湿润感,“你一直把我当孩子吗?从来不把我当男人吗?”
也不是谁都可以。薇拉想。
“薇拉是怎么看我的?”莱米勒有些不依不饶,迫切急促地问她,仿佛一生只有这一次说话的机会了一样。
她一直都是个有些幼稚孤僻又需要精神食粮的女人。女巫们教给她魔法,绮丽的梦,哲学和文学,学校教给她知识,技巧。他们却都没有教给她为人处世,人情世故,谋略心术。
大家族的孩子从出生就开始学着在锦衣玉食里拔得头筹,谋求生存。薇拉的童年则是和同一群傻乎乎的女巫围着篝火听大女巫胡说八道,然后拍手说好厉害。
她从来没有竞争过,却踏入了一个全是赢家的世界里。他们谈笑风生,心口不一。
她觉得库修斯很厉害,他是赢家中的赢家。开始,在桌上论事时所有人都不自觉地看他,在后来的后来,所有人都只看他。
薇拉坐在他身边,一边觉得有荣俱焉,一边又觉得乏味无趣。
其实她也会发言,也会参与集会。但库修斯说话时她也觉得无聊,她想库修斯有时没必要的废话太多,听得她要抠指甲玩。然而她不能玩。她得正襟危坐,嘴角要笑得很端庄,不能咧开笑出声。
她这时候就会一个个地打量这些无趣的人。
莱米勒是最有意思的一个,他起初会兴致勃勃地看着库修斯。看不了一会儿就会开始打瞌睡,然后走神,走神完了就会自责,自责过后接着走神。他的参与度不大,因为他年纪太小,能力相较一般,算是边缘人。
薇拉蛮早就发现,这个少年和她某种意义上一样孤独。他们都是误入赢家世界的普通人。
他是大家的弟弟,可没有男人想当弟弟。
他是莽汉里最有教养的那一个,是绅士们中最莽撞的那一个。他在桌子下面的腿有时会小幅度一开一合,有时他会悄悄看蚂蚁走过地面,他会给女孩子捡风筝,也会对她们恶作剧。
莱米勒也很无聊孤独。所以他也会发现薇拉在看他,然后抬起眼瞪一眼薇拉,移开目光,然后过会儿再蹬一眼薇拉,再移开目光……
没人注意到他们。库修斯偶尔会揽着薇拉的肩,注意力却不在她身上。桌子上款款而谈的人有时叫她小姐,有时也会叫她殿下,还有些毛茸茸的混蛋会叫她喂,那个,哎。
这都因为她是库修斯的爱人。
但莱米勒倒是会叫她薇拉,薇拉薇拉薇拉薇拉,吱儿哇吱儿哇吱儿哇……
薇拉常年累月的把自己捂在屋子里施法,下咒,调配药剂,种植花草的时候。也只有莱米勒会大频率地烦她。
其他人和她保持距离,狼人对她保持距离的同时还要厌恶地啧笑:“全是男人的地方就那么好逛?”
库修斯难得和她在一起,在床上动腰时倒是精力旺盛,薇拉一说话,他就捏她的脸:“甜心,猫猫,我太累了,让我睡觉好不好?”
薇拉说:“可恶,你滚去外面睡。”
库修斯就转过身呼噜噜地睡着了,推也推不动。
……有些寂寞。
所以莱米勒梆梆敲门来惹是生非的时候,她会撸起袖子,兴致勃勃地出门迎战。
比分在一比一平间波动。
莱米勒往她沸腾的锅里加东西,把她的糖糕换成酸涩的苦块。但他们也一起沿着河道踏水走过水下的桥,在山林中陷入陷阱时莱米勒也不会不管她,他说女人好麻烦,然后把她弄出来。
在王子的手足内战中,在每个人都意气风发建功立业的时候。他们俩像一堆狮子群中搞不清状况,辛苦工作的小猫。
薇拉曾经教过莱米勒魔法,他学得很快,过两天却又不会了。
薇拉垂眸看着这个看似狼狈的少年。而他终究是个人类,还是个年轻男人。人最禁不住力量的诱惑。
魔法本身也是一种力量,他拿回了力量,感受到了什么叫支配者。
他不是猫。
他在那时候,发现自己一挥手就能叫黑袍护卫不敢上前的时候就意识到自己有爪牙。
薇拉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摸摸莱米勒的脑袋,她说:“生日快乐。”
“……原来你记得啊。”莱米勒垂眼。
不……看着还是像只野猫。
“以后就不要撒娇了。”薇拉想要抽回手,却被他抓住了:“让我来为您解开项链吧。”
“在此之前我还有一句话想说。”
“什么?”
“薇拉,您不愿意和我走,那您愿意考虑嫁给我吗?”他近乎自言自语的说道,“有朝一日,和我比肩而行。”
“如果我不给你答案。今天你就不会帮我吗?”薇拉问。
“不……这不是威胁,是请求。”莱米勒语气平缓。在慕色的窗边他抬起头,轻轻一笑。
“您可以拒绝我无数次,可我的请求永远有效。我期待您答应我,阴谋产生的血腥已经够多了。”他苦笑,有种深切地痛苦和了然,“爱不需要再那么惨烈,起码不需要比现在更惨烈了。”
他松开薇拉的手,在她的手腕上找到禁魔之圈。他抽走了其中蕴含的魔力,粗暴的摧毁了它禁锢的力量,无论是给物品给予附魔,还是抽走魔力,都是一体两面的原理。
做完这一切后,他低头轻轻吻了下薇拉的手背,然后收手起身,没有再等她的回答。她当然没有答应,却也没有拒绝,所以即使她穿着王庭中紧覆的裙装,他也依旧能幻想她身披白纱,全身坠着冬水晶和繁星一般璀璨的碎钻宝石向他走来。
“我很抱歉,薇拉。”莱米勒说,他低下头,不解地再问:“爱到底是什么呢?”
“……爱是霸占,索取,背叛和离别。”薇拉闻言,居然一口气梗上心头。在梦中,她感觉自己的魔力重新在体内复苏起来。现实中,她手腕上的禁魔之圈也逐渐失去效用。
所谓英雄人杰,教给她这个女巫关于爱的,无非就是这些而已。
“不。”然而莱米勒也从不乖巧,时时刻刻要和薇拉对着干,面对老师用人生和经验塑造的忠告他全然不理,执拗地反驳:“爱是给予,救赎,奉献和期待。”
薇拉轻轻笑了起来,她嘴角含着和煦的笑,却又充满讥讽的摇头。
随后她最后留下一句话,再如一阵清风离开,离开这个久远的梦,苏醒在了现实世界中。
莱米勒在许多年后,第一次真正走上故国的宫殿,走上这里眺望远方,看到脚下的冰河巨石和远方的广阔雪原,总会想起薇拉那个难以言喻的奇妙表情来。女巫和这里一样,有着诱人坠亡跳跃而下,破碎与完整相遇,壮阔与渺小结合的奇妙魅力。
原来她早就给他上了最后一堂课,是他的祖先还没来得及教他的,他早该学会的一课,生命自有它的力量,就像再小的种子,也能在沙漠与岩石里顽强的开花。所谓的命运,血统,诅咒和祝福,本就不该对生命本身盖棺定论。
“好孩子,让我看看,提线木偶剪断所有的线,能不能变成人?”她轻轻忠告,也像告诉自己。
第一百二十七章提线木偶剪断线,能不能变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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