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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百二十八章 蛀虫(上)

    贾涉面带微笑环顾众人,频频拱手示意感谢,愈发显得气度谦和。
    他的心里,对此局面很是自豪。这扬州城里,只有他才明白,这些商贾挟裹着多么庞大的力量。他又带着一丝愧疚。毕竟他是宋人,至少,在半年前,还是个宋人。与之相对的,任凭眼前这些走私商人的牛皮吹破天际,走私本身,始终是在掘大宋财政的墙角。
    淮南这边的泗州榷场,往年的商税都在四五万贯上下,今年因为南京路厮杀的关系,骤减为一万三千多贯。但实际上,就在泗州东侧的楚州,每年仅仅走私输出的粮食,价值就超过百万贯。不谈粮食出口为朝廷所禁止,只按榷场的平均税收来算,此地逃避的税收足有十万贯。
    贾涉估计,从楚州走私出口的货物,总额较之于海上走私,顶多只有一成。以此推论,海上走私逃避的税收有多少?那是数十万贯,百万贯甚至更大的数字!
    大宋在广州、福州、庆元府三个市舶司每年的收入,多少人视为财源死死地盯着,那总共也不过两百万贯罢了。
    继续推论可知,如今南北双方的贸易额,将近大宋对南海诸国贸易额的一半,这是前所未有的,爆发式的扩张。
    不过,大宋始终是天下最富庶的大国,朝廷自上而下都大手大脚惯了,攀附在大宋朝廷这株乔木的丝萝又太多,分去了无数养分。故而哪怕大宋每年岁入总计不下两千万贯,依然入不敷出。就算没有走私,一切都是明面上的生意,市舶司的收入正常增加百万贯,不过扬汤止沸而已。
    这也就是临安朝廷能够容忍走私的存在,而且诸多官员兴高采烈插手的原因。
    对大宋的官员们来说,这一块落在朝廷手里聊胜于无,落在自家手里,那可是妥妥的几世富贵。如何选择,根本不用犹豫。
    官员们既然普遍都作如此想,期间种种不堪入目的场景,自然也落在史相眼里。
    可史相从没有试图去阻止。
    在上海行组建的过程中,贾涉曾经深入参与,还是许多规章的主要制定者。他在奔忙筹备的同时,也就了解了史相的心意。
    皆因在史相眼里,这一注庞大财源,首先是他用来赏赐分肥,拉拢自家众多党羽的工具。
    近年来史相的势力范围越来越广,依附的官员越来越多,要让这群贪婪的狗彘吃饱,史相实在也期盼这财源很久了。
    另一方面,史相身为大宋的宰执,自然也有高屋建瓴的眼光。
    在史相看来,大宋在走私,北面大金也一样在走私,付出的还是珍贵至极的战马、人参、药材等物资。
    两边各自以同等力度挖起墙角来,以大宋的富庶,绝对比北方任何一个政权都能支撑。况且大宋还获得了稳定会子币值的好处,比北方又胜过一筹。
    史相或许还觉得,让那些崛起于草莽的定海军兵匪通过走私海贸享受富贵,有助于消弭他们南下劫掠的劲头。
    但是,史相错了。
    史相在政争的时候,常用富贵贿赂的手段,可他毕竟是个出身大族的读书人。他没有做过生意,没有吃过苦,没有接触过底层的百姓和官吏,没有经历过边疆的锤炼,对水面下许多事务的运行道理并不了解。
    在北方,大金本身就是个空头傀儡,定海军以官方的身份直接主导贸易,又将贸易所得直接在军府内部进行分配。
    这个新崛起的政权始终是建立在武力威慑上的,贸易体系只是给军队输血的工具。
    又因为政权内部的绝大多数人,都盼着自己能紧跟着周国公郭宁,在政治上更进一步,乃至封妻荫子。
    所以目前为止,大部分人劲往一块儿使,郭宁能保证内部铁板一块的局面,偶有自家人贪污分肥,立遭惩治。
    过去两年的贸易,定海军本来就没有收税,所以压根就没有损失任何税收。但贸易所得的利润里,绝大多数都补充到了政权中急需用钱的各方各面,尤其军队的扩充,在此项上得益极大。
    在南方,大宋面临的局面却正好相反。
    贸易是要人去做的,在获得天量物资和利益的同时,要维持贸易路线、组建运输渠道、打通诸多节点、分配巨额好处,都需要人去操办,需要人力、物力、财力、权力的不断投入。
    随着两年来的投入,大宋的疆域内,有的东西被建立起来,有的东西被迅速摧毁。
    被建立起来的,是每一条贸易路线上利益相关的共同体,被摧毁的,则是共同体以外,大宋朝堂原有的律令制度和官府的管理能力。
    按照大宋的律法,走私货物价值超过十贯的,就够得上死罪。官员包庇走私的,流放琼州永不放还。至于沿边境的军民百姓,本身十户一保,一户走私,十户连坐,若能检举揭发的,赏钱从五十贯到三千贯不止。
    淳熙年间,大宋朝廷对走私违法进行清理,一时间杀得人头滚滚,以池州雁汉为大法场,黄州为小法场。
    但这样的事,现在在淮南各地,已经不可能做到了。
    海上的情形,贾涉不清楚。但在淮南各地,军队都成了走私队伍的护卫,官员被走私队伍豢养。主导走私的商贾们,力量越来越强,隐约开始和背后的保护伞分庭抗礼,甚至隐约把定海军当做了新的保护伞。
    反倒是本来应该厉禁走私的淮南各官署,起初都从商贾手中得到好处,又因为贾涉的周旋,所以投鼠忌器,眼开眼闭;现在他们则发现,商贾本身就已经尾大不掉,成了官府不得不正视的庞然大物。
    别的不说,只说贾涉眼前的谢国明。此君号称要出百万贯钱财参股,当然是胡吹大气,意图一鸣惊人。这等商贾敛财的本事,不可能超过手段高明的贾涉自己。
    贾涉估计,谢国明家中私产约莫有我贾某人的一半,也就是二十万贯,算上那些走私途中火并所得、埋在床底下见不得人的金珠,还有两万贯。
    这样身家的商人放在早年,顶多是一头养肥的猪,淮南这里执掌重权的官员随便勾一勾手指,就能让他们家财荡尽。
    但现在,局势和早年不同了。关键不在于这些钱财本身,而在于谢国明多次往来北地经商,仅仅两年就赚出了这么大的身家,自然有他可用的力量。
    据贾涉所知,谢国明掌握了六艘船、三百名水手、三百名精壮的民伕,缓急时都可充作护卫。他在扬州、高邮、宝应、楚州都设有自家的仓储和旅舍,日常为他工作的丁壮,另外又有五百人之多。
    此刻恭敬聚拢在贾涉身前的走私商人共有二十三家。他们每一个的身家都不次于谢国明,掌握的力量也大体不差,壮丁普遍在千人以上,甚至有多于两千人丁,家中备有弓刀甲胄的。
    这样一批人,早年根本上不得台面,是随时会被官府找个由头斩首示众的货色。在南北贸易兴盛之初,他们为了打通一条贸易路线,也不得不沿路卑躬屈膝地磕头。
    但两年下来了,他们的钱袋子鼓了,底气足了,胆色就壮了。就算没有周国公组建商行的号召,这二十多家走私商人手中控制了三万多的壮丁,其中多有凶狡桀骜之徒。凭此力量,他们成事或者不足,败事绰绰有余。
    这样的团体,此前都各自忙着生意,不会轻易出头,只不过都仰赖贾涉的长袖善舞,靠他打通所有关节,才对他格外尊重。
    但此番定海军出面,再扯着临安的高官一起,提出组建一个包揽南北两边陆上贸易的商行……
    这其中蕴含的巨大利益,立刻就让所有人心跳加速,热血沸腾,乃至有须发戟张的。
    走私商人们的忠诚,大约是这个世界上最大的笑话之一。南朝这里,百姓们又不似山东灾民,全然活不下去,要不是心中殊少道德,谁会冒着违背国法的危险来做这个?
    可一旦做大了,他们从这等违法乱纪的行为里捞到好处,便又成了最忠诚的。只不过他们忠诚的不是某个人,而是真金白银!
    能给他们真金白银的人,就能驱使他们,就能控制他们。而这些人的力量就会被聚合到一处,并且彻底摒弃地方官府对他们的影响。如果后继再加以引导,淮南一带将会出现架空各地官衙的第二个官府!
    就在贾涉奢华的花园里,数十人俱都欢悦,想到未来的美好场景,想到钱财如江流涌荡,人人呼吸急促,看着贾涉便如看着嫡亲的兄长,恨不得当场歃血为盟。
    但大宋朝廷方面,也不会坐视局面恶化,全然束手无策。
    贾涉的大宅以外,隔着一道横街的小院里,便有人眯眼凝视,反复数了数等在门外的车马数量。半晌之后,此人眼中寒光闪现,恨恨道:“一群蛀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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